逐浪小说

第二十八章　北城疑团（一）

　　何丽娜缠着绷带上班了。

　　她很想多歇几天，是案件不允许她再休息。法院内网的电脑上，她的案件已经红灯黄灯挂满了全屏，再休息，民二庭的审结率因她而爆表了。

　　不在规定的时间内结案，就是程序违法，实体判决再公正也无效，一旦上诉到中院，发现一件，发回重审一件。

　　邹晓义和汪琳，稍有空隙，就为何丽娜灭灯，无奈，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效果甚微。“百日竞赛”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已经尽力了。

　　何丽娜一到法院，仿佛上了高速路，由不得自己随便停车。开庭、调解、写文书、下乡，忙得不可开交。

　　下午上班后不久，邓加荣通知钱程，茂庄法庭临时进行院庭长通案，要求他和何丽娜速往茂庄法庭。他已经在赶往茂庄法庭的途中。

　　太阳已经西沉，何丽娜下午的开庭还没有结束，钱程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

　　走道里终于传来了何丽娜轻轻的“嘀咯、嘀咯”脚步声。她穿着宽大的法袍，手里抱着卷宗，款款而来。

　　钱程急忙迎了出去，告知何丽娜速去茂庄法庭。

　　她疑惑地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四点多了，窗外的一抹斜阳洒在了巴西木上，翠绿的树叶上泛出了一道刺眼的亮光。

　　“是的，马上走。”钱程拎着包急火火的。

　　何丽娜面有难色，7个外贸破产案件的工作已经全面展开，她要去清算小组布置下阶段的工作。

　　钱程态度坚决：“不行，茂庄法庭的案件已经一年半了，现在合议庭吵得面红耳赤。蒋建方不判决也不肯把案件交出来，事情很棘手。”说完，又补充道：“外贸公司让邹晓义去处理一下。”

　　茂庄案件，何丽娜早有耳闻。之前，“百日竞赛”领导小组已经发出最后通牒，按照考核规定，蒋建方已经被扣了1000元工资，并责令写了检查。谁想，他仍然没有结案，法院里传得沸沸扬扬。

　　蒋建方是转业军人，到湖滨法院已经二十多年，是法院有名的老黄牛，连续几年结案超300件。何丽娜意识到：茂庄案件肯定不简单，又是罚款又是检查，还要他交出案件换人审理。老蒋不交，必有原因。

　　钱程快步向电梯口走去。

　　何丽娜换上黑色制服，向邹晓义交代了几句就匆匆下了楼。

　　邹晓义的办公室里，留下了何丽娜身上淡淡的药膏味。他的心头掠过了一丝不安与内疚。

　　这段时间，他很疲倦，关键是心累。每周必到的潘老太像恶魔般缠绕着他，竟然有一次被她骂得突然心力交瘁，浑身无力。还有令他头疼的债权转让案件和外贸破产案件，他们的吵闹声经常在耳边“嗡嗡”乱响。在中院的建筑工程施工案件，更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心上，使他透不过气来。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明天上车学习的驾校培训通知，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通知书撕碎，扔进了纸篓。不学开车和重考交规与眼前棘手的事情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即便通过这次培训拿到驾照，也要两年后才能考警车驾照。妻儿的到来使本不宽裕的他变得囊中羞涩，根本无力承受购买汽车的巨额开支。

　　钱程将警车停在了台阶前，发动机连续不停地发出低沉的“突突”声。

　　何丽娜一上车，警车就向法院大门驶去。

　　“外贸案件又来要集资款了？”钱程一边开车一边问。

　　“是的。”

　　外贸破产案件是市县两级领导特别关心的案件，钱程当然不会掉以轻心，经常会过问一下进展情况。前几天何丽娜休息，积下了一堆问题，亟待处理。

　　何丽娜很清楚，自己手里还有40多件商事案件，在竞赛的最后一个多月时间里，能多审结一件是一件。18件破产案件，只要能平稳地展开工作，不出问题就阿弥陀佛了。

　　钱程的日子也不好过，庭里的指标上不去，他坐立不安，人明显瘦了，长长的马脸上，嘴边的法令纹更加幽深绵长。他自认生不逢时，到民二庭还不到一年，案件就比去年同期增加了500多件，人员不但没增加，反而在年初，一位年富力强的法官辞职做了律师。还有名目繁多的各种会议、考评、调研、信息、维稳，最让人头疼的还是湖滨县政府出台的市民广场天天演的惠民工程， 8月18日轮到湖滨法院出一台节目。法院把任务分解到各个庭科室，民二庭是法院的大庭，必须出一个像样的节目，一个小品从写剧本到排练再到演出，何丽娜、于敏、汪琳等六位法官前后忙了一个多月。演出那天，小品《老赖》受到了一致好评，尤其是法官整齐划一的百人大合唱，气势恢宏、慷慨激昂，把湖滨法院自编自演的一台节目推向了高潮。可是，湖滨法院在办案上一落千丈，各项指标跌到了江州地区法院系统的倒数第一名。

　　民二庭的各项数据自然也不例外。钱程犯难，院里再不给庭里增派法官，他这个庭长没法当了。就在前几天，有人在背后骂他，“只顾自己‘钱程’，不顾别人死活”。他几次不失时机赔着笑脸向院领导要人，结果反被领导一通训斥。看看，哪个部门是闲着的？哪个业务庭不是案多人少在加班加点？

　　警车在公路上疾驶，太阳斜挂在薄薄的雾霾中。已经到了下班高峰，公路上汽车、电瓶车多了起来。

　　茂庄法庭到了，一字排开六间朝南的二层平顶房子与农村上普通的民房没有两样。别看它现在不起眼，上世纪90年代初，茂庄法庭落成时着实红火了一把。当时，全国有许多基层法院还没有办公用房，茂庄法庭却有了单独使用的二层小院，省、市领导都来为法庭揭牌剪彩，茂庄法庭的照片，刊登在了《人民司法》杂志的封面上。

　　时间过得真快，曾经引以为豪的法庭，早就不能适应审判的需要了。

　　为了是否异地重建还是撤销茂庄法庭，法院里意见不一。撤销，江南交通发达，湖滨县到上海和南京，高铁才个把小时。现在，湖滨法院到每个法庭，最远的半个小时车程。相反，法庭大多设在乡镇的边缘地带，当事人找到法庭还得转几次车，很是不便。如果把法庭的人员集中到院部，起码可以将门卫、接待、法警、食堂等一大批人员得到优化。不撤销，确实会方便一部分当事人，还可以解决部分干警的职级问题。法庭庭长级别比法院本部庭长的级别要高出半级，可以到正科，而且还享受主任科员待遇。

　　在全国大力提倡搞好法庭建设和审判庭建设的大环境下，最终还是决定异地重建茂庄法庭。

　　今天下午，萧峰院长到茂庄镇，确定茂庄法庭最后的选址问题。

　　钱程驾驶的警车驶进了茂庄法庭小院，东边围墙处停着几辆小汽车，西侧的遮阳篷里整齐地排着几辆电动自行车，中间除了车辆进出，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

　　钱程、何丽娜大步朝西侧灰乎乎的水泥楼梯走去。

　　法庭的一楼是接待室与审判法庭，二楼南边是挑出一米多宽的阳台，也是二楼唯一的通道。紧挨西边楼梯的两间是调解室，剩下四间就是法官们的办公室。

　　二楼东边第一间是郭民伟庭长的办公室，中间的一堵墙把办公室一分为二，里间是茂庄法庭唯一的会议室，大约十几平方米，一张餐桌般大小的会议桌放在中间。

　　邓加荣制服笔挺，坐在主座位置上，头发乌黑油亮。里面靠窗的中间位置，坐着郭民伟庭长，他头顶光亮，卷发齐耳，上嘴唇少了一撮胡子，否则能与前苏联的列宁以假乱真。他的两旁，分别坐着身材高大的高江东副庭长和头发花白的蒋建方审判员。

　　钱程、何丽娜走进了会议室。郭民伟和高江东起身隔着会议桌与他们一一握手。

　　蒋建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满脸的不悦，三本随意翻开的卷宗占去了一大片地方。

　　他明显老了，才五十六岁，银白的头发明显盖过了稀稀疏疏的黑发，额头上几道皱纹像是故意刻上去的，又深又长，皮肤黑里泛灰，黑色制服上，已经泛出了白光。

　　气氛紧张，没有平时的寒暄，首先由蒋建方介绍案情。

　　他脸无表情：在去年元宵节的第二天，原告湖滨县华林建材公司，拿着北城西陵县法院的判决书、北城新区法院的执行收条作为主要证据，以买卖纠纷为由，起诉了被告茂庄盛昌经营部。案件在审理后发现，原、被告之间根本不存在买卖关系。在法院准备驳回原告起诉时，原告华林公司主动申请撤回起诉。可在撤诉的当天，华林公司又以垫付款纠纷，重新起诉了被告盛昌经营部。

　　蒋法官说到又以“垫付款纠纷”时，故意加重了语气，随着他语气的加重，他额头上的皱纹也在上下滑动。

　　就是这个垫付款案件，从去年春暖花开一直到现在的金秋十月，还有十天，延长了两次审理期限的案件，又要到期了。

　　两次延长，都是邓加荣签的字，每次都是延长了六个月。让他无法容忍的是，考核小组发出了最后通牒，蒋建方既不结案，也不把案件交出来，湖滨法院民商条线的考核指标，被这个案件拉下了几个点，同时也拖了湖滨法院在江州地区的后腿。

　　如果这几天再不能审结，不仅仅是通报检查那么简单，再延长，湖滨法院就没有了权利，法律规定，要中院审批同意才行。

　　邓加荣发福的脸上略带不满：“这个案件，无论如何要在这十天中结案。”他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郭民伟深邃的目光看了一眼邓加荣，笑眯眯地说，陪审员老秦在楼下开庭，马上就来。

　　大家心知肚明，法院的专职陪审员，都是退休教师之类的人，是名副其实的陪审。

　　身材高大的高江东，一表人才，他是这个案件的审判长，要说合议庭意见不一致，其实就是他和蒋建方的观点完全相反。

　　高江东首先作了自我检讨，在竞赛的关键时刻浪费大家宝贵的时间，是他审判长的无能。

　　他原来是民二庭的审判员，与何丽娜在一个庭共事了五年，两年前，他到茂庄法庭当了副庭长。

　　他的嗓音充满磁性，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这个案件，要说错，肯定是北城西陵法院的错，这是法院地方保护的典型案例，是北城西陵法院争管辖乱判才造成了这个麻烦案件。”

　　案件的起因，确实在北城西陵法院。

　　2009年春节的烟火还在零零星星地燃放，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硫黄味道，华林公司的谢和林，兴致勃勃地找到了茂庄盛昌经营部的承包人赵北清，为赵北清介绍了一批钛白板业务。他的介绍费，按成交数量提成。

　　两人一拍即合。

　　北城鑫木商店的周建生按照谢和林的电话通知，将钛白板从遥远的北城发到了长江之南的江州市火车站。谢和林到火车站提货，然后通知赵北清。

　　赵北清遵守承诺，从江州市到湖滨县茂庄镇的短途运费及介绍费如数给了谢和林。钛白板货款，大部分由赵北清直接给了北城的周建生，小部分货款由谢和林转交给了周建生。北城鑫木商店开出的发票，均为茂庄盛昌经营部。

　　这样的买卖持续了大半年，鑫木商店前后一共发来了五车皮钛白板。

　　这一切，华林公司的领导全然不知。

　　矛盾因最后两车皮的钛白板而产生。

　　钛白板供货价格太高，销售形势严峻，赵北清通知北城停止发货。周建生以车皮运费已付为由继续发货，4000张钛白板，还是不远千里来到了江南。

　　赵北清收货后发现，双面的钛白板中掺杂了大量的单面板，而且破损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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