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极

  • 背景色
  • 字号
    默认 特大
  • 宽度
    640宽度 800宽度 默认宽度 1028宽度 1440宽度
  • 滚动
    双击开始/暂停滚屏
  • 帮助
  • 背景色 宽度 字号 滚动

小说:蹦极 作者:卢山 更新时间:2019-11-29 20:00 字数:11914

  过了四五天,鲍尔斯打来电话,通知我说达鲁总统第二天要见我。

  “你的伤好了没有?能不能去?”鲍尔斯关心地问。

  “没有问题。”我说。

  “如果不行,我们可以另找时间。”鲍尔斯体谅地说。

  “没有问题,我一定去。”我说,口气不容置疑。其实,我的伤还没有好利落,左腿依然瘸着,但总统要见,这么重要的会见,机会难得,除非病得起不了床,否则我瘸着腿也要去。

  “Well,那就这么定了,”鲍尔斯说,“明天上午十一点,在总统府。到时,我也去。”

  “没问题,”我现在的口气有点像布莱恩,“我一定准时到。”

  我本来想问问鲍尔斯有没有找到撞我的那辆摩托车,想了想,反正马上要见面,不如到时再说。

  放下电话,我开始准备同总统的会见。外交官代表国家,对外不能随便讲话,更何况现在我要去见一国之主,说出去的话责任重大,要有分量,因此说什么,不说什么,怎么说,事先都要想好,甚至设计好,要做到胸有成竹。我为此专门打电话请示居华大使,听取居华大使的指示。

  “你现在情况怎么样?”谈完正事,居华大使关心地问我到吉多后的情况。

  “我一切很好,一切都很顺利。”我说。

  我隐瞒了被摩托车撞伤的事。

  第二天,“假国人”布莱恩开车来接我。他是我请来的。使馆买的车还没有运到吉多,我走路还不利落。再说去见总统是件大事,请布莱恩替我开车,正好可以摆点小谱,这在外交礼仪上也是需要的。

  布莱恩提前到了使馆。我打电话给他时,再三强调让他一定早到。这一次,布莱恩没有让我失望。他早早开着车到使馆来了。布莱恩一定意识到这次活动对我的重要性,不敢马虎。

  “这不是你的车啊?”我出去一看,发现布莱恩穿一件白衬衣,系一个领结,下着一条浅灰色西裤,还穿上了皮鞋,和平时打扮完全不一样,像是换了一个人。再看他开来的车,是一辆黑色小轿车,不是那辆破旧的小白车。

  “这是我新买的,怎么样?”布莱恩笑着说。

  “不错。”看来这家伙生意做得不错,有钱换车了。

  “骗你的,这车不是我买的,我是临时找人借的。”布莱恩见我信以为真,哈哈大笑着说,“你去见我们的总统,总不能开我那辆破车吧。”

  “那多谢了。”我说。那倒也是,布莱恩的那辆小白车确实破旧了些,白色也轻飘了点,不适合正式活动。官方场合用车一般都是深色系列,尤其是黑色,显得庄重,看来布莱恩也有心细的时候。从这一点看,也许他还真有点我们的血统。

  总统府坐落在首都贝卡斯的市中心。市中心有一个独立广场,广场四面是四幢老建筑。四幢建筑当中,一幢是教堂,一幢是警察局,一幢是邮局,还有一幢就是总统府,这是殖民时期通常采用的布局。总统府就是原来的总督府,其他三幢楼还保留着原来的功能。这四幢建筑都是砖木结构,二层楼,屋顶上铺着铁皮,刷成橙黄色,在以茅屋为主的贝卡斯传统建筑中独具一格,特别醒目,算是贝卡斯最养眼的建筑景观了。

  布莱恩把车停在北向的总统府正门前。在国内,我们的建筑讲究坐北朝南,采光好,风水好,南陆地区处在南半球,建筑都是坐南朝北,正好同我们相反。

  车刚一停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布莱恩快步绕到我坐的这边,替我开门,还把手搭在车门框沿下面,护着我的脑袋。布莱恩的举止有点夸张,有点滑稽,但显得很专业。我冲他笑了笑。我这个当代办的,今天不仅有人替我开车,还有人给我开门,让我既有点得意,又有点不自然。

  布莱恩见我行动不便,又扶我下车。

  “谢谢,”我笑着对布莱恩说,“你真把我当残疾人了。”

  “不客气,老板。”布莱恩认真地说。我倒有点不习惯。

  总统府门前,有礼宾官在迎接我。礼宾官是位年轻姑娘。在她的引导下,我一瘸一拐地走进总统府。姑娘告诉我达鲁总统正在会客,让我在前厅等候。我在前厅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抬手看了看手表,提前了十七分钟,这差不多是我算好的时间。外交活动,到的时间有讲究。如果出席宴请,一般不能提前到,最好晚到五分钟,不超过十分钟。当然,国内的宴请都是提早到,在国外提早到是不礼貌的。如果是招待会,晚到十五分钟左右都属正常。见总统这样的重要活动,那必须提前到。

  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几本介绍吉多的杂志,我随手翻了翻。前厅有点热。因为见总统,我穿了一套藏青西装,还是几年前做的。国内做的西装,带着内衬,不适合在热带穿。

  等了半个多小时,我看见P国代办布朗从里面走出来。布朗胖胖的面包身材,再加上络腮胡,见过一面就很难忘。那天建馆招待会,布朗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

  “早上好,代办先生。”驻吉多没有几个外交官,低头不见抬头见,出于礼貌,我起身同布朗打招呼。

  “哦,早上好,代办先生,”布朗见到我,有点惊讶,迟疑了一下,停下脚步,“你也来见总统阁下?”

  “是的,”我说,“我来见总统阁下。你刚同他见过面?”

  “是的,我同达鲁总统阁下刚见过面。It is an interesting meeting,我还不知道达鲁总统还要见你,”布朗说,口气依然不阴不阳,同他的长相完全不合,“我刚才同总统阁下进行了一场interesting meeting,我想你也会有一场interesting meeting。”

  “Have a nice day.”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布朗。听了布朗的话,我不想再搭理他。布朗话里有话,短短几句话里, interesting这个词用了三次。interesting中文翻译一般是有趣、有意思,是它褒义的一面,但布朗说的显然是另一层“有意思”,从他的语气和表情来看,这个interesting就一点都不interesting了。布朗同达鲁总统恐怕谈得不顺利。

  “Have a nice day.”布朗眯着眼睛也看了我一眼,回了我一句,然后挺着大肚子走出前厅。布朗眯着眼睛看我的那一眼,让我感觉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我有点脸盲,记不住人。我把我的脸盲归咎于见的人太多,见的人多了,他们的脸都混到一起去了。

  布朗刚走,鲍尔斯从里面出来。

  “你的伤好利落了?”鲍尔斯问。

  “差不多好了,”我说,“现在走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那就好。”

  “谢谢你的关心。”

  “不用谢,”鲍尔斯说,“对了,在你进去见总统之前,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

  “你尽管说。”我刚想问鲍尔斯有没有找到撞我的那辆摩托车,听鲍尔斯这么一说,便放在一边。

  “是这样的,”鲍尔斯说,“你知道,我们吉多的基础设施很差。机场年久失修,已经不成样子。我们的议会需要翻建,还有医院也成了危房。居华大使来的时候,达鲁总统同他也谈过。”

  “这个我知道,我也参加了会见。”上次居华大使来见总统,就是我陪同的。

  “达鲁总统刚见了P国代办布朗,你一定也遇见他了,也探讨了这些项目,”鲍尔斯说,“我们本来想请P国替我们做一两个项目,但他们提出的条件我们不能接受。”

  “他们提什么条件?”我问。

  “具体条件布朗没有说,”鲍尔斯说,“但话里话外听得出来,他对我们同意你们在吉多建使馆十分不满。”

  “那可不可以理解为,他们是想以你们同我们断交作为条件?”我说。

  “我想是这样的,”鲍尔斯说,“这我们不能同意。达鲁总统明确告诉布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商量的余地。吉多是主权国家,吉多的事情只能由我们自己做主。”

  “谢谢达鲁总统。他们太不像话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布朗会说他同达鲁的会见是interesting的。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们竟然连一个小国都不放过,挑着吉多同我们斗。国际斗争确实没有大国小国之分,该来的绝对躲不过。看来,我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我以为建馆招待会一举办,我们同吉多的关系就算是铁板钉钉了。显然不是,过招才刚刚开始。

  “Well,他们从来就喜欢这样,”鲍尔斯耸了耸肩膀,摊了摊手说,“所以,达鲁总统愿意同你们打交道。你们尊重我们,平等对待我们。一会儿达鲁总统肯定会谈到项目的事情。我先同你打个招呼,好让你心中有数。”

  “谢谢你。”我说。

  我同鲍尔斯正聊着,达鲁总统的助手塞克莱来到前厅,请我和鲍尔斯进会客厅。

  “代办先生,总统阁下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塞克莱说。

  “好的。”我说。

  吉多总统府我来过几次,里里外外都很熟悉。楼上是总统办公室,楼下是会客厅。会客厅大概是我见过的最简朴的总统会客的地方,里面放着几把藤椅,配上藤条茶几,墙壁上挂着一些由贝壳和鱼骨制成的传统手工艺品。这次不同的是,会客厅里多了一幅达鲁总统的画像,挂在藤椅后面的墙上。画像里,身材魁梧的达鲁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放在办公桌上,右手握一支钢笔,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前方。

  “这是一位旅居欧洲的吉多画家画的,刚挂出来。”鲍尔斯见我对那幅画像感兴趣,介绍说。

  “画得不错。”其实我不懂画,但画像确实画得很传神,既有总统的威严,又保存着渔民的气息。

  “钟良代办来了没有?”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我同鲍尔斯赏画聊天的时候,就听见达鲁总统在大声问。话音未落,达鲁总统已经进了会客厅。

  “谢谢阁下拨冗接见我,我很荣幸。”我边笑边迎上去与他握手拥抱,我能感觉到他粗糙的大手和宽阔的胸膛,“也谢谢您和夫人赏光参加我举办的招待会。”

  “不用谢。你的伤好利落没有?”达鲁看见我瘸着腿,一边问,一边指着身边的藤椅让我坐下。

  “好多了。”等达鲁坐下,我也在他指定的藤椅上坐下。达鲁坐下去的时候,藤椅吱嘎吱嘎地响了几声。

  鲍尔斯也依次坐在达鲁身边的藤椅上。达鲁与鲍尔斯坐在一起,形成鲜明对照,很有喜感。达鲁魁梧壮实,鲍尔斯瘦削羸弱;达鲁粗犷豪爽,鲍尔斯温文尔雅;达鲁看上去像包公,鲍尔斯看上去像张生;达鲁穿着朴素简单,鲍尔斯穿戴讲究,参加活动一定正装革履,一丝不苟。他们的长相、性格差异像有山海之别,却是互补性很强的一对搭档。

  “那个……那个叫什么?就是那个撞我们代办先生的人,找到了没有?”一坐下,达鲁就问鲍尔斯。

  “Well,还……还没有。”鲍尔斯大概没有想到达鲁一上来会问到这件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问了警察总监,他说找到了那辆肇事摩托车。摩托车是一个吉多人的。不过那天不是他骑的车。骑车撞代办先生的是他的一位朋友,是从基比过来的。他害怕被查出来,第二天就离开了吉多。”

  鲍尔斯的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很感意外。出事之后,我同警察总监尤素福联系过几次,前一天还通过一次话,尤素福一直说他们还在查。

  “出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应该,”达鲁总统说,“我们对不起代办先生。我的常秘先生,你们一定要采取措施,确保我们代办先生的人身安全。”

  “好的。”鲍尔斯说。

  “谢谢总统阁下的关心。”我说。当着总统的面,这个话题我不想再多说,找时间我再好好问鲍尔斯。

  “再次欢迎你到吉多来。”达鲁转过身来亲热地对我说,“我早就说过你会回来的,我说的没错吧?”

  “总统先生,托您的吉言。”我会心一笑。有一次,我受居华大使委托,只身一人来吉多出差,当时也有幸受到达鲁总统的接见。会见时,达鲁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希望你来建馆当大使。”时隔没多久,我果然受命以代办身份来吉多建馆。

  达鲁点点头,没有说话。

  “请允许我借此机会首先转达居华大使对您的问候。”

  “谢谢你,代办先生,也请你向居华大使转达我的问候。”

  “好的,我一定转达。”

  “你知道,代办先生,我对你代表的国家怀有特殊的感情。”

  我点点头。我当然知道达鲁对我们的感情,两国建交是他一手操办的。吉多甫一独立,达鲁领导的政府就决定同我们建交。建交后,达鲁先后三次访问我们国家,同我们建立起深厚友情。达鲁对两国关系的方方面面如数家珍,只要一聊到两国关系,他就会提到我们对吉多独立运动的支持,提到我们对吉多独立后的援助。两国建交时,我们向吉多援助了一批物资作为见面礼,其中包括渔具和自行车,达鲁也言必谈及。

  “我们很重视与贵国的关系,”达鲁继续说,“相信你来以后,我们两国关系会有一个大的发展。”

  “有您的关怀,我们两国关系肯定会不断向前发展的。”我说。

  “代办先生,有一件事我想请你们帮忙。”达鲁一改刚才轻松的口气,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达鲁说话的时候,挪了挪身体,藤椅吱嘎响了一下,我的心也被揪了一下。

  “你知道,还有不到半年时间,我们要举行大选,”达鲁继续说,“我已经当了十好几年的总统了,这次决定不再参选。你大概也已经听说,副总统穆尼将代表我们党参加大选。目前看,形势对他来说不是很好。如果我们在这几个月里,不能做出点成绩来,让老百姓信服,反对党就有可能上台。你也知道,反对党主张同G方发展关系。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党内也不是没有不同意见。所以,我想,趁我还当着总统,能同你们一起多做点事,把两国关系稳定下来,避免发生我们不愿看到的事情。”

  达鲁这么一说,我的心一下收紧。吉多有两个政党,一个是达鲁领导的民族独立党,还有一个党,叫作人民党,是反对党。人民党的领袖詹姆斯原本也是民族独立党的一员,还当过达鲁的外交部长,后来因为政见不合,同达鲁闹翻,拉出去一支队伍,另立山头,并且不断坐大,逐渐对民族独立党的执政地位构成威胁。詹姆斯成立新党后为与达鲁拉开距离,在G方问题上与达鲁对着干,达鲁同我们关系密切,詹姆斯就同G方走得近,还曾去G方总部访问过。这些我都知道,但达鲁提到的民族独立党内部也有不同意见,让我感到震惊。达鲁提到的不同意见是指谁呢?职业的敏感让我不安起来。

  “总统阁下,您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愿闻其详。”我说。

  “我想请你们替我们修建医院。”达鲁说,“你知道,我们的医院还是殖民时期留下的,年久失修,已经不成样子。医院关系到民生,如果你们能帮忙维修扩建,会对我们争取民心,赢得大选有帮助。我们赢了大选,两国关系也就有了保障。”

  “这是件大事,我需要向国内汇报。”我说。

  “不好意思又给你们出难题了。另外,我们商量过了,我们想可以暂时不修建新议会楼。”

  “不修了?”我有点惊讶。修建新议会楼是上次居华大使来访时,吉多方面提出来的。我清楚记得,居华大使夫妇参观完议会,来见达鲁,刚入座达鲁就提出希望中方帮助吉多建一处新议会楼。那次访问结束回到基比,我马上根据居华大使指示把达鲁的要求报告国内。就在我这次来吉多之前,国内给了答复,原则同意吉多方面的请求,我们将提供必要贷款,帮助吉多新建议会楼。我已经向鲍尔斯通报了我们的决定。看来,他们现在又有了新的想法。

  “不修了,鲍尔斯常秘已经把中方同意帮助我们修建议会楼的消息告诉我了。”达鲁看了一眼鲍尔斯,又接着说,“我们再次研究了一下,我们确实需要建一个新议会楼,但我们从未向外国贷过款。我们知道借钱是要还的,有借有还,才是好朋友。建议会楼是一次性投入。钱投进去,不能产生新的财政收入,我们也就没有办法偿还朋友借给我们的钱。既然这样,我们还不如先修医院。毕竟,医院是对老百姓有好处的。不知道代办先生如何看。”

  “这个,我需要请示居华大使。”我说。修建议会楼和修建医院虽然都是修建,但两个不同项目,预算金额未必一样,甚至可能相差很多。要让国内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我没有把握,我需要请示居华大使。

  “我知道,我们难为代办先生了,请代办先生谅解。”达鲁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

  “我明白您的意思,总统阁下。”我说,“我会如实向居华大使汇报,也会如实向国内汇报。”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想同你谈一下,我曾经同居华大使也谈过,”达鲁总统接着说,“吉多的医疗条件有限,医护人员短缺,水平也不高。你们向其他国家派有医疗队,希望你们也能给我们派支医疗队来,帮吉多百姓看病。不用说,你们的医生医术高超,一定会受到吉多人民的欢迎。我相信这个忙你们一定能帮。”

  “派医疗队的事,总统阁下,我们已经将您的要求报回国内,”我说,“据我了解,我们正在给予积极考虑,相信不久就会有答复。”

  “那太好了,十分感谢你们。我说过了,你们才是我们真正的朋友。不像有的国家,做什么事情都要讲条件。”

  我会意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会见结束,达鲁执意亲自送我到门口。达鲁问我夫人什么时候来。我如实告诉达鲁,吕淑琴要在国内管儿子读书,一时还来不了。

  “那就你一个人在我们这里,不容易,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达鲁指指鲍尔斯,“你同他说,他会替你解决。”

  我感激地点点头。

  同总统的见面,开启了我在吉多一系列的到任拜会。短时间内,我瘸着腿奔波于吉多各部委之间,拜会各部部长。布莱恩依然是我的拐杖,开着车接我送我。不过我也不能让他白干,该支付的费用,我会加小费支付给他。布莱恩起初不愿收,理由当然是他是我们的血脉。我说这不是理由,如果你身上流着我们的血液,那么你一定要知道我们的一句话:亲兄弟明算账。我还威胁他如果他不收,那我就只能找别人。我这么一说,他才同意收我的钱。

  在拜会吉多政府官员的同时,我也去拜会了其他国家驻吉多的使节。常驻吉多的使馆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就那么五家,P国、E国、A国、基比,再加上我们。我首先去拜会了基比使馆代办伦杰。

  伦杰在门口等着我。布莱恩把我放下后,我让他先去忙他的,一会儿再来接我。

  “我的朋友,你的伤好利索了?”我刚下车,伦杰就走过来,同我拥抱。伦杰身材高大,我拥抱他的时候双手需要抬高。

  “完全好了。”

  “那就好,他们抓到撞你的那个人了吗?”

  “没有,他们说那是个基比人,撞我的第二天就逃回基比了。”我说。那次在总统那里,鲍尔斯说是基比人。后来我又问过鲍尔斯和尤素福,他们给了同样的答复。看来他们对过表,对我说的口径一致。我无法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我来见伦杰前就有心想要问问他,看他有没有听说。

  “基比人?”伦杰一脸迷茫地说,“我怎么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你竟然不知道。”我有点惊讶。如果是基比人,吉多方面应该告诉伦杰。某种意义上,我希望听到伦杰说他知道。这样就可以证明鲍尔斯和尤素福说的是真话,撞我的就是基比人。现在伦杰说不知道,那也就意味着鲍尔斯和尤素福没有对我说实话。不说实话,只能说明他们有意隐瞒。他们要隐瞒什么呢?

  “他们没有同我说。”伦杰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

  “哦,是这样。”他说不知道,我也不好再问下去。

  “不好意思,我们在门口就聊上了,”伦杰笑着说,“走,去我的办公室。”

  伦杰把我领进他的办公室兼会客室。国外习惯把办公与会客两个功能合而为一。伦杰安排我在他的办公桌前的一张木椅上坐下,自己坐到办公桌后面的转椅上。我看见他背后的墙上挂着基比总统兰克里的画像。兰克里总统我在基比见过,一眼就能认出来。在办公室挂国家元首的画像是南陆地区的习惯。

  有个姑娘进来,看来是伦杰的秘书。

  “喝茶还是咖啡?”伦杰问。

  “咖啡吧。”我说。

  “那就两杯咖啡。”伦杰对姑娘说。姑娘答应了一声,走了。

  “你这里有几个人?”我问伦杰。

  “没有几个人,一共就四个人。除我之外,有一个基比来的外交官,还有两个当地雇员,一个当秘书,还有一个是勤杂工。”

  “不错。”我有点羡慕伦杰。同我独自一人相比,伦杰简直算很阔气了。

  “吉多马上要举行大选了,你怎么看?”我问。我同伦杰先聊了几句基比的事,然后就聊到了吉多。外交官们凑在一起,聊得最多的就是驻在国的事。

  “你没有看出来,总统和副总统正闹矛盾呢?”伦杰很直爽。这是我第二次见伦杰。后来我同伦杰常见面,熟了,知道他不是职业外交官出身。他原本是个商人,后来混入政界,再后来就被派到吉多当代办。说是当代办,实际上是亦官亦商,当着代办,也兼做点生意,一举两得。

  “什么原因?”我问。我虽然听人说过,但还是想听听伦杰怎么说。不同的人,看同一件事,会有不同的角度。

  “It is a long story.”伦杰拉开架势,准备讲一个长长的故事,“他们早在吉多独立时就结下梁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我摇摇头。

  “当时他们选总统,有好几个人出来争,其中最有希望的就是达鲁和穆尼。达鲁渔民出身,从小就是捕鱼高手,在吉多名望很高。达鲁在我们基比上过大学,本来可以留在基比,或者到欧洲深造,但他回了吉多。回来后,达鲁就投身到吉多的独立运动。相比而言,穆尼的家境要好上许多,出身商贾之家,从小受西式教育,同达鲁在政治理念上从一开始就有分歧。他们两个人家庭背景不同,理念不同,有矛盾分歧再正常不过。”

  “是。”伦杰说的这些,我都听说过。我在基比时兼管着吉多,对达鲁的情况应该说比较了解。达鲁政治上早慧,二十多岁就在吉多政坛崭露头角,当选独立前的吉多自治议会议员,刚过而立之年出任自治政府部长,三十五岁不到当上了总统,现在也就不过四十五岁。吉多独立时,达鲁当选为首任总统,成为吉多共和国的缔造者。

  “回过头来再说那次总统大选,”伦杰继续说,“几个重要候选人相持不下,有人就提议说吉多是岛国,吉多人都是渔民,以捕鱼为生。谁想当总统,谁就应该是吉多最好的渔民,不如搞一个捕鱼比赛,谁赢谁就当总统。”

  我笑了。想出这一招的人一定是达鲁的支持者。

  “你听了肯定认为这是笑话。”伦杰看我笑起来,认真地说,“但千真万确,那是真的。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表示同意,只有穆尼不同意。穆尼知道,论脑子,他不输达鲁,甚至比达鲁还强点,论捕鱼,他肯定不是达鲁的对手。但穆尼孤掌难鸣,最终还是举行了一场捕鱼比赛,设定的条件是出海一个晚上,谁捕鱼多,谁就当总统。结果自然不用多说了,比赛一边倒,达鲁赢了比赛,也就当上吉多的首任总统。”

  虽然伦杰信誓旦旦说他讲的是真事,但不用说,那不过是一个传说,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已。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大家都需要一点传奇,就像做菜一定要放一些特殊的调料一样。不过有一点他说的是对的,达鲁是一个捕鱼高手。据说,即使当了总统,达鲁依然自己出海捕鱼。同他握手,就能感觉到他的手多么粗壮有力。我曾听鲍尔斯说过,吉多的男人都要出海捕鱼,必须要捕到一家人够吃一个星期。另外还有一点,我从伦杰的故事里也听出来了,那就是达鲁和穆尼的矛盾由来已久,这应该是真的。

  “你想想,”伦杰接着往下说,“达鲁这样当上总统,穆尼能服吗?两人较上了劲。为了息事宁人,达鲁让穆尼出任副总统,但两人一直貌合神离。今年,达鲁突然宣布不再参加大选,确定让穆尼参加。穆尼已经迫不及待想取而代之,两人在政策上的分歧越来越大。”

  “那你觉得,他们主要在什么问题上有分歧?”我问。我觉得有时候,外交官比记者还要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就有这毛病。我也看出来伦杰是个话痨,既然他愿意说,正好我可以多问几句,多了解点情况。

  “在很多问题上都有分歧,譬如在渔业问题上、在医疗卫生问题上、在政府预算问题上,两人都有分歧,尤其是在社会福利问题上,他们分歧最大。”伦杰说。

  “那你觉得他们在对外政策上有没有分歧?”我虽然这么问,最想知道的其实是他们在我们同吉多两国关系上有没有分歧。

  “我猜,你想问的是他们在与你们的关系上有没有分歧吧。”伦杰笑着说,他显然猜出了我的心思,“这个我不好说。我没掌握足够的情况。你自己应该最有感觉。你到现在见过他们了吗?”

  “我见了总统,但副总统一直没有见到。我约过他几次,他都说日程安排不开。”

  “在我看来,这显然不是个好信号,”伦杰说,“他不见你,这本身就反映出他对你的态度。”

  “你说得对。”我说。我虽然心里不愿这么想,但俗话说,旁观者清,我不得不承认,伦杰说的是对的。

  送我出来握手说再见的时候,伦杰突然又问:“是他们说,撞你的那个人是基比人,对吧?”

  “对。”我愣了一下,答道。看来,伦杰对这个说法很不感冒。

  到任拜会的这一段时间,我抽空领养了一条狗。被摩托车撞伤之后,我就想要养条狗来护身,但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吉多地方小,要找一条合适的狗不容易。布莱恩帮我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我让伦杰帮我留心,他也没有任何进展。后来听说警察总监尤素福家有一条母狗,刚生下一窝小的。开始,我不想去找尤素福。我总觉得在我被摩托车撞伤的事情上,尤素福一直搪塞我,对这件事不上心。但别的地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小狗,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尤素福家。

  尤素福不在,胖嫂在。

  我向胖嫂说明来意。胖嫂一听我是来要狗的,很是高兴。

  “好啊,好啊,”胖嫂说,“我们刚有一窝小狗,眼看着一天天长大,我们也养不起。本来就想处理掉,你要,那最好了。”

  我看见尤素福家的小狗一共有三条,毛茸茸的,心里就喜欢。我问胖嫂:“这是什么狗?”

  “拉布拉多,”胖嫂说,“这狗性情好,同人亲,是看家的好狗。”

  “那行,我带一只走。”一听说是看家的好狗,我没有犹豫就要了一条。临走前,我留下足够的钱给胖嫂。我不能白要人家的。

  那是只小公狗。

  回到使馆,我给小狗洗了澡,一边洗,一边想着起个名字。

  “看你长着一身黄毛,要不就叫你黄毛吧。”我说。

  自从得了小狗黄毛,我的生活有了改变。我有了个伴,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出门办事回到使馆,有小狗汪汪叫着,送我走,又等我回来。我每天喂它,逗它,还训练它。在外办事,我用英文,训练黄毛,我就用家乡话。没有小狗的时候,我只能自说自话。现在我就有了天天说家乡话的机会。我叫小狗坐,小狗就坐;叫小狗趴下,小狗就趴下;不让小狗叫,它就不叫。只要我在使馆,小狗就围着我转;我在院子里干活,小狗就在一边转圈;我做饭,小狗就在边上看着。

  一天,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带着黄毛围着乔治岛转了一圈。黄毛很兴奋,一路小跑,不停地在路边撒尿,朝上提起一条后腿,撒点尿,留下它的气味,圈自己全新的领地。

  转到岛的最顶端,我看到了一个礁石湾。礁石湾是我起的名字,我不知道当地人管这里叫什么。我看见礁石湾的时候,海水刚开始涨潮,湾口裸露着形状各异的礁石,围成一个圈,湾里礁石聚集得更多,嶙峋的,或躺,或坐,或站。潮水从一望无际的南陆海的深处涌进来,先是将一块块礁石围起来,然后又将礁石淹没或半淹没。淹没或半淹没的礁石,四周的海水形成一股股怪诞的毫无规律的水流,涡漩转圈,腾翻穿行,像是要把一块块礁石卷走,来来回回,千遍万遍,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我并不是专门去看礁石湾的,但我被礁石湾的那幕景象震撼了。我停住脚步,站在岩边望着礁石湾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湍急的海水,海水与礁石短兵相接的碰撞,产生出像要粉碎一切的力量。海水借着风势和潮流冲过来,带着飞扬的冷冷的杀气,撞在崖壁上,撞出巨大的声响,水花喷溅,溅到我的身上。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倒退几步。黄毛吓得不轻,惊恐地狂叫着往回跑。

  我突然联想到目前我在吉多的处境,不就像这个礁石湾,不就像礁石湾中涌动翻滚着的水流吗?对,就是这样。海湾里错综复杂的礁石水流,就是我在吉多目前面临的形势。前一阶段,我紧锣密鼓,敲开一扇扇门,拜会各路神仙,收获的是对这个岛国更多的了解,有正面的,有负面的,有以前知道的,也有第一次听说的。我听到看到感觉到的,再次印证我坚持的判断是对的。别看吉多地方小,不起眼,别看这里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环境一点也不简单。这个国家政治圈子里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一点也不比别的地方少。各方势力在不停地撞击撕扯着,就像这礁石湾一样凌乱无序。

  我在海潮的轰鸣声中定下心来算了算,吉多至少有五支不同力量同时存在,相互角力缠斗。我被深深卷入其中。第一支当然是达鲁,还有鲍尔斯。这是唯一一支我可以依靠的中坚力量。没有达鲁的支持,我根本无法在吉多立足。第二支是穆尼,加上驴脸德皮。我举办开馆招待会,穆尼先是说来,结果没来,派他的办公室主任德皮代为出席。我到任拜会,他一直迟迟不愿见我。有一次吉多外交部举办活动,穆尼是主宾,在会上做了发言,我也参加了。我趁会议间隙同他打招呼,当面提出想去正式拜会。穆尼倒是没有拒绝,他很礼貌地让我找外交部联系。这是个很好的借口。之后,我几次向外交部催问,外交部都以穆尼副总统日程安排不开为由没有安排。我明白了。日程安排不开是外交上常用的堂而皇之的托词,实际上就是穆尼不想见我。联想到我见达鲁时,达鲁提到民族独立党内部在对待两国关系上也有不同意见,我猜想达鲁指的肯定就是穆尼。也就是说,穆尼在我们与G方之间是摇摆的。他就像一个精明的商人,算计着如何左右逢源,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然而,不管他多么摇摆,我心里明白他仍然是我需要,也是最有可能争取的对象。

  第三支是詹姆斯的反对党人民党。对我来说,人民党最麻烦。人民党的头,也就是詹姆斯,同G方走得很近。在执政党与反对党势不两立的情况下,我不可能贸然去找他做工作。同他接触,不啻自毁长城。达鲁再宽容大度,也会不高兴。我没有必要因为接近詹姆斯去得罪达鲁,这样只会得不偿失。在我的棋盘上,人民党是一个死子,不到万不得已,我没有办法去碰它。

  第四支是G方。记得我到吉多之前,居华大使找我谈话,我们在海边一边散步一边说事。居华告诉我,现在G方势力在南陆地区的活动很猖獗,来无影去无踪,千方百计想破坏我们同南陆国家的关系。居华嘱咐我到吉多后一定要注意提防G方势力。我知道,他们本来就是几股势力纠合在一起的,一直在国际上同我们对着干。他们常常是隐形的,你在明处,他在暗处,不好提防。按照布莱恩的说法,G方那边在我到吉多前曾有人来过。我来了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但这并不意味着G方的退出。来吉多时间不长,我似乎能清晰地感觉到G方在暗中盯着我,随时伺机出来兴风作浪。

  第五支就是那个留着络腮胡子叫布朗的家伙为代表的P国。同络腮胡子虽然只有两次短短的接触,我已经感受到他的敌意。听鲍尔斯说,络腮胡子手下有十几个外交官,外加二十几个当地雇员。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他们肯定也不理解为什么我这个使馆只有我一个人。络腮胡子,加上他的人,会是我强劲的对手。

  看着礁石湾的急流险礁,想着我在吉多面临的各种政治暗流,我在心里有种悲怆的感觉生发出来。我问自己,在这样一个到处是险礁暗流的地方,我孤身一人,单枪匹马能抵挡得住吗?我能全身而退吗?我再一次意识到,建馆虽然困难重重,充其量不过是一场预演而已,更艰难的还在后头。建馆难,保住这个馆只会更难。要想在复杂的环境中生存下来,我没有别的选择,唯一可以做的就是“brace up”和“dig in”。是精神层面的,是得先保护好我自己。

  黄毛在一边叫起来,把我从沉思中唤醒。

  “对了,”我俯下身,把黄毛抱起来,摸着黄毛的头说,“有你做伴,我不再是单枪匹马了,我不再是一个人战斗了。”

打击盗版,支持正版,请到逐浪网 www.zhulang.com 阅读最新内容。打击盗版,支持正版,请到逐浪网 www.zhulang.com 阅读最新内容。 当前用户ID : , 当前用户名 : 微信关注:zhulang66

推荐在手机上阅读本书
(← 快捷键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

热门推荐

换一换   

loading

loading

蹦极

最新 全部 0

我要评论

 

lo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