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极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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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小说:蹦极 作者:卢山 更新时间:2019-12-20 20:00 字数:9873

  “你又野到哪儿去了?”一大早,我就在院子里骂黄毛。

  黄毛耷拉着脑袋,耳朵也垂了下来,像是知道做了错事,一声不吭。

  “你干脆在外面野着,别回来。”这次我真的很生气。头天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忙着招待达鲁总统夫妇。事先告诉了黄毛我要请客,警告它乖点。达鲁总统夫妇来了之后,我忙前忙后,一直没有注意黄毛在干什么。哪想到它竟然又偷偷地跑出去了。等送走达鲁夫妇,我才发现它不见了。我屋里屋外、前院后院找了一遍,不见黄毛;围着使馆找了一圈,还到海边去找,都没有发现它的踪影。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没有再出去找。这么晚出去找,再怎么找也是白搭。

  黄毛抬起头,看看我,走到我身边,围着我转圈,一边转,一边呜呜叫着,还伸舌头舔我的双腿。我知道,这是黄毛在哀求我原谅它。

  “去,一边去,”我不理黄毛,“你要再这样,就把你送人。”

  黄毛突然不理我,汪汪叫着往篱笆墙那边跑。

  “回来,你跑哪儿去?”我喊着黄毛,也跟了过去。黄毛真要走了,我肯定舍不得。一晚上见不到黄毛,我心里咬牙切齿千万遍,早上看见它回来,心一下子莫名软下来。

  “钟先生,早上好。”我突然听见有人同我打招呼。

  “早上好。”我抬头一看,是鲍尔斯站在篱笆墙外。黄毛原来是冲着鲍尔斯去的。

  “这么早,你在干什么?”鲍尔斯问。

  “没干什么,”我说,“我在教训黄毛。它昨天晚上一夜没有回来,不知道野到什么地方去了。”

  “Well,这很正常。这狗一定是公的吧。”鲍尔斯很在行地说,口气同上次布莱恩一模一样。

  “是,是公狗。”我说。

  “那就对了,它肯定找女朋友去了。”鲍尔斯笑着说。

  我无语。黄毛最近确实很不消停,常常莫名其妙做些龌龊的动作。我本想找个兽医给它做绝育,但吉多没有兽医。

  “你一个人忍得住,”鲍尔斯依然笑着说,“这狗可忍不住。”

  “What? ”我一愣。我没有想到鲍尔斯会这么说话。

  “不好意思,我只是开个玩笑,算我没说,算我没说。”鲍尔斯一定听出我口气不对,赶紧往回找补。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盯着鲍尔斯,我很愤怒,想骂人,脏话从胸腔滚到喉咙口又被我生吞下去。我想象不出一向温文尔雅的鲍尔斯竟然还有另外一面,还能说出这种话。他说他是开玩笑,他的本意应该是不想得罪我,但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Well,那我先告辞了,再见。”鲍尔斯见我不说话,赶紧开溜。

  “再见。”我控制着情绪,生硬地回了一声。

  没走出几步,鲍尔斯又退了回来。

  “要不,钟先生,”鲍尔斯试探着问,“你跟我一起赶海去吧?”

  “我不去。”我没好气地一口回绝。鲍尔斯的邀请正好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发泄心中的不快。

  “那下次吧。”鲍尔斯知趣地说。说完,拿着渔具走了。

  自从搬到新馆,我同鲍尔斯和尤素福成了邻居。他们经常从我的门口经过,出海去捕鱼,有意无意叫我一起去。

  第一次碰上鲍尔斯出海打鱼,我正带着黄毛在外面散步。鲍尔斯一身短打,脚上趿拉着一双拖鞋,肩上扛着渔具。鲍尔斯随意的穿着和往常正式场合衣冠楚楚的打扮判若两人,看上去显得壮实许多。

  “你也要出海去打鱼?”我惊讶地问。

  “Well,男人不捕鱼,拿什么养家。”鲍尔斯笑着说,口气依旧。

  “是啊,是啊,”我不好意思地说。吉多男人都是渔民,即使当官,做公务员,也都要出海打鱼。开始我听他们这么说,我还不信。现在亲眼看见像鲍尔斯这样的书生也要出海,由不得我不信。看来,这是他们的生计,当官只是兼职。

  “想不想跟我一起去?”鲍尔斯邀请我。

  “不了,不了。”我赶紧摇头。

  说句实话,我不是不想去。我渴望出海去捕鱼。人类最初的生存技能是狩猎、捕鱼和摘果子。摘果子女人也可以做,狩猎和捕鱼则是男人的事。所以,对于男人来说,很难拒绝狩猎和捕鱼的诱惑,这是长在骨子里的东西。狩猎,我还没有走出大山的时候,已经感受过它带给我的刺激。小时候,我经常跟随父亲进山打野兔,开始只是跟着看,长大了点,我也有了自己的火枪。那个年代不禁枪,也不知父亲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跟着父亲打到过好几只野兔。每次打到野兔,我会兴奋好几天。捕鱼,我不会,最多只在山里的小河沟里摸到过几条小鱼。那不能算捕鱼。说实话,每次鲍尔斯和尤素福邀请我去赶海,我的心就痒痒,很想跟着他们去开开眼界,看看他们是怎么捕鱼的。我想象着出海捕鱼一定充满刺激和乐趣。

  但我不能去。我现在是一个人守着一个使馆。避免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这是我的责任。旗杆竖起来那天,我下了海,实际上就是将自己置于了危险之中。对此,我后悔了好几天。我觉得我简直疯了,为什么会如此放纵自己,允许自己下海游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了事,使馆就得关门。这是关乎国家的大事啊。奇怪的是,有时候,又会有另一种声音冒出来,替自己开脱,也振振有词:我下海,可能会出事;我不下海,也不一定就不出事。到吉多以后,我被摩托车撞过,坐飞机两次遇险,炸弹还在使馆附近爆炸。要说危险,任何地方都暗藏危险。再说了,我下海,不也没有出事吗?我只要当心点就行了。两种对立的声音一直在我脑子里旋转、拉锯,有时候前者占上风,有时候后者占上风。后者占上风的时候,我就带着黄毛去游泳。然后又是自责和后悔。

  鲍尔斯和尤素福一次次邀请我出海捕鱼,我都毫无例外一口拒绝了。开始,我说得斩钉截铁,渐渐地我的口气变得越来越弱。我很快发现,出海捕鱼这个念头竟然不知不觉在心里生了根。到了这个时候,下海游泳好像不再是个问题,问题变成了要不要跟着鲍尔斯或者尤素福去赶海。不去的理由像山一样不可撼动,去的诱惑像海一样波涛起伏。赶海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我知道去山里打猎的感觉,赶海会像打猎一样刺激吗?

  鲍尔斯的玩笑,或许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鲍尔斯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分明是在嘲笑我,嘲笑我胆子小,不够男人。鲍尔斯哪里懂,我不出去赶海是为了避开风险,我必须保护自己。他哪里知道,我是进山打过猎的人。

  “赶海就赶海,”我对黄毛说,也是对自己说,“对,我跟他们去赶海。我要让他们看看我哪点比他们差了。”

  又一天,是个星期天,尤素福路过使馆门口。

  我刚在院子里查看我的菜地,秧苗出得不理想,看来种叶子菜的尝试又要失败。我决定去后面山坡看看,达鲁夫人说那里有一种青苔可以食用。前一天,我在院子里挑刚开的鸡蛋花摘了点,晚上按达鲁夫人说的,用开水焯过一下,把水挤干,再放适量油、盐、糖、醋,还加了几滴酱油。放完作料,拌了拌,鸡蛋花有黄有白有红有粉,五彩缤纷,怎么看都不像一盘菜。不过吃起来,柔柔的有些嚼劲,口感还不错。

  看完菜地,我进屋拿了一个塑料口袋,叫上黄毛,刚走出使馆,就碰上了尤素福。

  “钟先生,上哪儿去?”尤素福大着嗓门问。

  “到后面山坡去,”我举了举手中的塑料袋说,“达鲁夫人说那里有种青苔可以当蔬菜吃,我去挖点。”

  “哦,对,那里是有一种可以吃的青苔,味道不错。我家里的女人也经常去挖。”尤素福说。他说的女人就是胖嫂。

  “我看你是要出海去打鱼?”我说。

  “是啊,”尤素福说,挥了挥手中的渔具,“你跟我一起去钓鱼吧。”

  “嗯……”我迟疑地说。昨天我似乎铁了心,一定要跟着他们去赶海,现在不知为什么,又犹豫上了。

  “你去不去?”尤素福说。

  “我要去挖青苔。”我推脱说。如果我不是外交官,我早就跟着去了,我心想。

  “青苔?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挖。”尤素福说。

  “我没有钓过鱼。”我又找了个借口。如果使馆不是我一个人,我也跟着去了,我心想。

  “这简单,”尤素福说,“一学就会,没有什么难的。”

  “我晕船,会耽误你的事。”我说。我确实有过一次晕船的痛苦经历。我想这个借口一定可以把尤素福吓住。

  “你那是坐大船,我们是小船,”尤素福说,“大船闷在里面,不用说你,我也会晕船。小船是敞着的,我保证你没事。”

  我没有说话。我再没有借口了。

  “你是不是怕出事,”尤素福又说,“不会有事的,我们天天都出去。”

  我还是没有说话。怕出事,是说不出口的。

  “我们不去深海,就在岸边。” 尤素福又加了一句。

  “那好,我去。”我说。我突然又想起鲍尔斯昨天说过的话。我豁出去了,就跟尤素福出去一次,省得他们没完没了。

  “真的?”尤素福有点喜出望外。

  “是,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尽管说。”

  “我们不去深海。”我说。近海总比深海安全。

  “没问题,我们不去深海。” 尤素福一听,一口答应。

  “那黄毛能不能带上?”我问。

  “狗不能带。”尤素福说。

  “那我把黄毛安顿好,就跟你走。”我咬了咬牙说。

  我回到屋里,替黄毛准备了点吃的,安抚了可怜的黄毛几句。然后,我跟着尤素福,人生第一次去赶海。

  两国医疗卫生合作协议很快签订了。

  达鲁总统没有参加签字仪式。本来我想请居华大使来签,居华大使要回国开会。既然居华来不了,我也就没有再坚持让达鲁总统参加。

  签字仪式还是在政府办公楼会议室举行。签字大致有两种形式,一种当面签,一种分别签。分别签,双方可以不用见面,时间地点都比较随意,由各自确定,不要求同步,只要在文件上签完字,再送给对方交换签字,程序就算完成。一般来说,重要的文件还是需要当面签,显得正式隆重。签订两国医疗卫生合作协议是件大事,我同鲍尔斯一商量,我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一定要搞一个签字仪式。我们还商定,把签字仪式和援助物资交接仪式合并在一起举行。

  仪式由社会发展和渔业事务部常秘史皮斯主持,我和鲍尔斯签署文件,狄维普部长见签。见签是我们圈内人的说法,就是当见证人,见证签字。除狄维普外,上次参加会议的人都来了,连德皮也来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那天我在会上把德皮提出的有关标准的问题怼了回去,我以为他会生气,不来参加仪式。我知道,我在那场交锋中占了上风。在唇枪舌剑的外交场合,能胜过对方,我自然高兴。但我也担心得罪他。说句真心话,我不想得罪德皮。无论如何,他是副总统穆尼的助手,是我要竭力争取的工作对象,我不愿因一时口舌之快,把他推到对立面去。

  德皮的出现让我松了口气。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我又隐约预感到这家伙不会消停。

  果然,我和狄维普讲完话,史皮斯宣布由我和鲍尔斯代表各自政府在协议上签字。我和鲍尔斯提起笔,刚要落笔签字,德皮突然开口了“请稍等,先生们,:签字之前,我想再问一个问题。”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刚才还聚焦在我和鲍尔斯身上,现在都移向德皮。没有人说话,会议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窗外Kiskadee鸟的叫声。Kiskadee是霸鹟鸟的一种,叫起来声音尖而长。Kiskadee是个象声词,是鸟的名字,也是鸟的叫声。

  “Damn it!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家伙果然要出幺蛾子。

  “我想知道,医疗队来了之后,能不能分出一两个人来,到别的岛去?”德皮问,声音细而尖,像极了Kiskadee鸟,“我认为,这一条也应该写进协议。”

  沉默。窗外的霸鹟鸟似乎叫得更响了。德皮让人捉摸不透,既不懂规矩,还自以为是,经常不按常理出牌。这一次也不例外。不过,他提出的问题太细,根本不需要写进双方协议。他这一说,我心里反而有底了。我知道德皮的小心思,他想把医疗队的人分到不同的岛上去,好争取民心,替副总统穆尼拉选票。

  我不便说话,其他人不敢说话。按照规矩,只有狄维普有资格打破现在的尴尬局面。

  “我看好像没有这个必要。”沉默了一会儿,狄维普终于开了口,“医疗队是个整体,我想,还是不要把他们分开为好。”

  “是这样的,德皮先生,”狄维普一说话,史皮斯赶紧跟着解释,“我们也想过把医疗队分开,但分开的话,后勤保障跟不上。”

  “后勤保障会有什么问题?”德皮追着问。

  “这……”史皮斯一时语塞。

  “部长阁下,我能说一句吗?”现在我可以,而且应该站出来,说句话了。

  “请,代办先生,请。”狄维普说。看得出来,此时的狄维普巴不得我出来救个场。

  “谢谢,谢谢部长阁下,我想提个建议。德皮主任刚才说的,是想让医疗队把工作做得更好。要把医疗队分开,客观来说确实很困难。别的不说,他们一共五个人,其中一个是翻译,要是分开,翻译就无法分身。没有翻译,医生无法与病人沟通,就看不了病。但德皮主任提出了一个很好的思路。我建议等医疗队到达之后,可以考虑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他们到各个岛去巡诊,为其他岛屿的老百姓提供医疗服务。这是我的一个建议,不知道是不是可行。”

  狄维普看看鲍尔斯,又看看史皮斯,见他们都在点头,便转过头去对着德皮说:“德皮主任,我看这个建议不错,你说呢?”

  “这是个妥协的办法,不过基本上可以解决我的关切。”德皮勉强接受了我的建议。

  “那行,”狄维普说,“我们继续。这一条就不用写进协议了,我们同代办先生商量就行。”

  “现在我们就请钟代办和鲍尔斯常秘签字。”史皮斯再次宣布。

  我看了看鲍尔斯,又看了看摆在桌上的国旗。这里还有一个插曲。开始商量仪式安排时,鲍尔斯建议桌上不摆放国旗。我不同意。

  “别的环节可以省,国旗一定不能少。”我说。

  “Well,代办先生,不瞒你说。”鲍尔斯实话实说,“不是我想省这个环节,是我们没有签字用的小国旗。”

  “你不早说,我有。”我说。这确实不能怪鲍尔斯他们。我们国内备有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的国旗,大的小的,各种尺寸,分别适用于各种场合。我当礼宾官那会儿,每次随代表团出访,都要随身带上不同尺寸的国旗,我们自己的,对方国家的。签字仪式用的,正式称呼是桌旗。

  “我们的,你也有?”鲍尔斯惊讶地问。

  “对,我们两个国家的都有。”我说。一年多前,我陪居华大使来吉多签过一个协议,当时就是我从基比把桌旗带来的。前一阵,我想着可能要签医疗卫生协定,就请在基比使馆的同事把旗寄了过来。

  现在放在桌上的就是我拿来的国旗。面对着国旗,我郑重地在协议文本上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钟良。这一生,我签过很多字,这是我第一次代表国家在一份正式外交文件上签字。

  援助物资交接签字仪式在政府办公楼院子里的一片空地上举行。我同狄维普部长一起走出办公楼时,空地上已经堆放着援助物资,有一些医疗器械、耗材,还有一些自行车。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一排排整齐坐着。其中一些是学生。显然,这是鲍尔斯特意安排的。

  交接仪式上,我骑了一圈自行车。这是鲍尔斯临时加出来的一个环节,原来的议程中没有这一项。讲完话,礼仪小姐把自行车推过来,我接过手。现在我只要将自行车象征性交给狄维普,仪式就完成了。但很奇怪,那辆车好像有一种自带的神奇力量,黏着我,让我久久不愿放手。

  “代办先生,要不你先骑一圈?”鲍尔斯突然对我说。

  “骑一圈?”鲍尔斯的提议正合我意,我还真想骑一骑。

  “对,你不会说你忘了怎么骑吧?”鲍尔斯调侃地说。

  我没有再说话,跨上自行车,熟练地骑起来。那辆自行车带着我,仿佛瞬间穿越回国内,回到每天骑车上班下班的生活,回到周末同吕淑琴和儿子一起骑车去公园的日子。那样的生活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但在跨上自行车的那一刻,却突然回来了。后来我回想起那个场景,总觉得那更像是我做的一个梦。在我骗腿下车的那一刻,那个梦又突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部长阁下,要不您也骑一圈?”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把自行车交给狄维普。

  “不了,不了,我就不骑了。”狄维普赶紧推脱。

  “我来试试。”循声望去,是德皮。德皮还真是个多事的家伙。

  “行,那你来试试。”狄维普对德皮说。

  德皮上前接过自行车,刚想跨上去,车把一晃,差点连人带车一起摔倒,惹得大家一阵哄笑。幸好有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避免尴尬的发生。德皮倒是没有放弃,又试了一次。这次,德皮顺利上了车,稳稳当当骑了一圈。德皮把自行车交还给狄维普,在经过我面前的时候,停下来,对我说:“代办先生,这车也就是还行,不过就像我说的,我们最希望的还是得到贵国更直接的支持。”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我明白德皮的意思。他说的更直接的支持,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说白了就是给现金。这是我们不可能做的,道理我已经跟他讲过,无须再说,现在也不是跟他讲道理的场合。我不说话,不接茬,就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

  星期五下午,鲍尔斯约我一起去赶海。我早早收拾打扮好,五点不到就在使馆等着。

  我是在签字和交接仪式上同鲍尔斯约好的。那两场活动很成功,无论是协议的签字,还是物资交接,都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吉多电台还专门播出了消息。我举行到任招待会的时候,他们播过消息,拜会达鲁总统也播过一次,这应该是第三次。

  交接仪式结束后,鲍尔斯把我拉到一边。

  “听说你同尤素福总监一起出海钓鱼了?”鲍尔斯问。

  “是啊,你也听说了?”我说。

  “我想,应该是整个吉多都知道钟先生出海了。”鲍尔斯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是吗?”我听出来了,鲍尔斯对我跟尤素福而不是跟他一起出海有点不高兴。

  “感觉如何?”

  “很好。”

  “那想不想再去?”

  “想啊,当然想。”

  “那好,这次你跟我去。你可不能再拒绝。”

  “不会的。”我说。鲍尔斯说的话让我想起小时候,小伙伴之间约着一起玩,就是这样的口气。

  “那行,定了时间,我再告诉你。”鲍尔斯说。过了两天,鲍尔斯打电话给我,说他看了一下,这个星期五是大潮,是出海捕鱼的好日子,约我下班一起出海,让我在家等着。我一口答应。

  “Be there be square,不见不散。”挂断电话前,鲍尔斯又特意叮嘱了一句。

  “不见不散。”我应道。

  等鲍尔斯的时候,我在想,我跟尤素福赶了一趟海,这样一件小事,消息竟然不胫而走,成了大新闻。出海回来的第二天,我去邮局取信,邮局的莫里森问我是不是出海捕鱼了;我到鱼市去买海鲜,鱼市的人也问我是不是出海捕鱼了;我碰见布莱恩,布莱恩还是问我是不是出海捕鱼了,我说是啊。布莱恩听了,朝我竖起大拇指,说那就恭喜你了。布莱恩夸张的表情让我觉得迷惑。

  所以在碰到伦杰的时候,没等他开口,我干脆抢先说:“你不会也问我是不是出海了?”

  “你怎么知道?”伦杰惊讶地问。

  “不瞒你说,这几天,我到哪儿,他们都这么问我。”

  “那你真的出海了?”

  “是啊。我跟着尤素福去赶了趟海,没想到,大家都在说这件事。”

  “钟代办,你可别小看这件事。吉多人特别看重赶海这件事。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故事。”伦杰说。

  “当然没有忘。”我说。我第一次去见伦杰,他告诉我当年达鲁同穆尼争位,传说最后就是靠比赛捕鱼定下来的。

  “你知道,在我们南陆文化当中,捕鱼享有很高的地位,你们靠种田,我们靠什么,我们就靠捕鱼。”伦杰说。

  “那倒是。”伦杰说的有道理。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所以,像你这样的外国人对赶海是什么态度,我们很在乎,”伦杰说,“你要是跟我们下海,那你就成了我们自己人了。”

  “原来是这样,那你不早告诉我。”我说。看来谁都希望得到外人的认可,这是人的天性。

  “你不下海,我也不便问。”伦杰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起来。现在,我终于明白鲍尔斯和尤素福为什么锲而不舍,一而再再而三地约我去赶海。他们有他们的想法。

  五点半了,鲍尔斯没有出现。我带着黄毛到院子里转了转,又走出大门到外面看了看,还是没有见到鲍尔斯的影子。我猜他一定临时有事被耽搁了。那就再等等,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跟着尤素福出海是一次愉快的经历。尤素福的船就是贝卡斯海湾里见到的那种渔船,船头微微翘起,两边各画一只神的眼睛。

  “那两只眼睛是哪位神仙的?”每次见到那两只眼睛,我就想问个明白。憋到现在才找到人问。

  “我们的传说中有个海神鲁祖,那是鲁祖海神的眼睛。”尤素福说,“我们把海神的眼睛画在船头。那双眼睛会帮我们在大海上辨清方向,保佑我们出海捕鱼平安无事。”

  脱下警服的尤素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黝黑的皮肤,结实的身板,粗壮的肩膀,厚实的双手,站在船尾熟练地忙碌着的尤素福,看上去像个地地道道的渔民,根本想象不出他还是个警察。

  “我看你好像经常出海。”我换了个话题问。

  “一个星期出去两三次,要看渔获多少。”

  “每次出海都能打到鱼?”

  “哪有那么好的事。这要看运气,有时候多点,有时候少点,还有的时候什么也没有。”

  “那你什么年纪开始出海捕鱼的?”

  “很小就开始了,我在海边长大,会走路就跟着大人到海边赶海。第一次出海是跟着我父亲,应该是七八岁吧。”尤素福边说边发动柴油机。

  “那差不多,我七八岁也跟着父亲去山里狩猎。”我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柴油机噪音太大,尤素福没有听清我的话。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尤素福听清了,朝我伸出大拇指。看来,我同尤素福有过差不多的童年,只是我在山里,他在海边。我能感觉到这一句话似乎把我同尤素福的感情一下子拉近了。

  因为柴油机响声的干扰,没有办法再继续聊天。我坐在船中间,看海上的风景。来吉多三个多月,这还是我第一次坐船出海。我突然发现,从海上看大海和在岛上看大海,心情完全不一样。从岛上看大海,大海是一幅画,挂在那里,辽阔而美丽,可见不可及。有时,我会开着车围着吉多岛转,转一圈差不多也就半个小时,这时的大海就会变成一个长卷,也跟着我转一圈。连绵不断的长卷像是把我圈在了这个狭小逼仄的孤岛上。在岛上待的时间长了,我经常会有这样一种被圈着的感觉。现在到了海上,就像是进入了画中,不仅能感受到海的美、海的宽,更能感受到海的舒展。对,是舒展,整个人好像终于挣脱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羁绊,在海上舒展地飞翔。

  六点钟了,鲍尔斯还是没有出现。我想打个电话去问问,想了想还是没有打。按鲍尔斯的办事风格,一定在忙着什么事。我不想因为钓鱼去打搅他。

  尤素福把小船停在一个小海湾。

  “好了,钟先生,今天我们不去远的地方,就在这里。”尤素福说着,递给我一个硬塑料盘,上面绕着渔线,有点像放风筝用的线盘。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这是渔线和鱼钩。”

  “就用这个钓鱼?”我想着钓鱼应该有鱼竿。

  “对,就用这个,我们不用鱼竿。鱼竿不好使,这个好使,这种钓法,我们叫作banking。”尤素福边说边教我挂鱼饵,放渔线。

  想想也是。用鱼竿是为了方便把渔线从岸上抛到水里,在船上钓鱼,船就在水上,水深水浅随意停,也就不需要鱼竿。

  “为什么叫banking? ”我问。把这种钓鱼方法叫作“banking”,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这是在浅滩钓鱼,深水就不能这样钓了。”尤素福说。

  “有意思。”Banking就是用手线钓鱼。我学着尤素福的样子,在鱼钩上挂一小块鱼肉,顺着船舷,把钩子扔进海里,一只手攥着渔线。

  “我们这里啊,捕鱼有很多种方式。最早的比较原始,靠手摸,工具比较简单,主要用鱼叉,也用藤条编的鱼笼。”尤素福说。

  “哦,这些我们也有。”我说。

  “我喜欢用鱼叉。拿着鱼叉,潜泳到海底,看见鱼,瞄准喽,刺过去,那感觉,很刺激。”尤素福说。

  “嗯。”我说。那好像有点我在山里打野兔的感觉。

  “来鱼了。”尤素福说着,两只手上下急速倒腾着拉渔线,不一会儿拉上来一条挺大的鱼。

  “不错,不错,今天运气不错,一开始就上了条石斑鱼,恐怕得有小一公斤。”尤素福高兴地冲我举了举刚钓上来的鱼。

  “Great.”我向尤素福伸出大拇指。

  “那是代办先生带来的好运气。”尤素福说。

  我这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拉上渔线看了看,鱼饵好好的,又把线放回水里。

  “钓鱼不能急,”尤素福说,“我刚才想说,潜水也是有风险的。以前没有现在的潜泳设备,只能靠自己憋气往下潜。有一次,我为了追一条大石斑鱼,潜得太深,差点没能上得来。”

  尤素福又钓上来一条鱼,说是“black sea bream”,应该是黑鲷。我这里还是没有动静。

  “现在捕鱼的工具多了,有鱼钩,可以像我们这样线钓,也可以放排钩,有渔网,渔网有大有小,还有地笼。”尤素福说。

  我刚想开口说话,突然感觉有鱼在咬钩,我激动地站起身来,嘴里叫着来鱼了,手忙脚乱把渔线收上来,结果什么也没有,连鱼饵都没了。

  “不急。不要鱼一咬钩,你就拉线,要等一等,要等鱼把鱼钩咬死了,再拉。”尤素福说。

  我刚把线放下去,就感觉到有鱼来咬钩。我吸取了上一次教训,让鱼多咬一会儿钩。结果还是没有钓上鱼来。

  几次之后,我有了心得。渔线攥在手里同拿鱼竿钓鱼,完全不是一种感觉。用鱼竿要看鱼漂,靠的是眼睛。把渔线攥在手里是和鱼直接对话,靠的是手的感觉。鱼咬钩时,渔线被触动的感觉会很快传导到手上。不同的鱼手感完全不一样。尤其是有的小鱼,很精,会试探着去碰鱼饵,甚至小口小口把鱼饵吃掉,却不咬钩。这是一种刺激的快乐。要想钓上鱼来,要把握好时机,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这就要求你忘却时空,忘却一切杂念,专注于渔线,专注于与鱼的斗智斗勇。就像是在玩游戏。早知道这么好玩,我早应该跟着鲍尔斯和尤素福出来赶海了。

  无数次空钩之后,我终于钓上来一条小鱼,看着像石斑,尤素福说不是。后来我才知道,那叫石九公,同石斑鱼长得有点像,但长不大。

  我很兴奋,尤素福显得比我更兴奋。我终于开张了。那条鱼是我在海里钓起的第一条鱼。有了第一条,很快就有第二条。第二条咬得很猛,我拉上来的时候,感觉鱼在使劲挣扎,渔线差点把我的手勒破。我费了点劲,也费了点激动和叫喊,把鱼拉上来。那是条一斤多重的海鲈鱼。

  眼看天要黑下来了,鲍尔斯依然不见人影。

  “黄毛,今天鲍尔斯肯定来不了了,”我失落地对黄毛说,“走,我们做饭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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