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节一过,整个傣乡的日子变得更加平淡起来。于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们而言,前一天与今天,和明天,没有本质的区分。时间像是村寨外的溪流,不住的流淌。没有人会去在意它流向了何处,沿途又起了怎样的涟漪。人们只知道它从不会断流的,也不干涸。生生不息的从大茶村外划出一道弯曲的亮银色水光。
而被山与水包围的小村庄,仿佛被尘封在了与世隔绝的世外之地。时间在某一时刻,又仿佛凝固了。
云丝流动,日出日落和光影斑驳交替。在这一片与城市烟火背道而驰的乡村全景里,仿佛有人运用了缩时录影的技术将这里拍摄了下来,一帧一帧的画面快速的闪了过去。转眼,便过了整个季节。
李老在大茶山脚割野菜的时候,不禁的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哟!他走下山坡时,敲打着自己的腰部和小腿,身体是最诚实的。唯一能感到时间走过的迹象,都体现在逐渐不经重担的身体上了。他越发的苍老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时候他思索良久,返回山坡又割了一阵儿野菜。
每个人的人生都缩成了一点光斑,在缩时录影的胶片上的,映出一点微光来。期间,当然也有刀晓彤的回忆。她仍在为梦想而坚持。
陶慧珍也在毫不出奇的录影当中。她的人生在没有波澜的岁月里,变得更加的简单、真实。如同石子丢进了大海,她的生活微小而无声无息。在时间流过的刻度线上,她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大茶村小学的校舍和小吊脚竹楼,成了她好长一段时间里的全部。她又给孩子们加入了一些课程,因此她也变得格外忙碌。她的头发越来越长了,紧贴在背部。发梢更显枯黄。
有人说陶慧珍看起来已然和傣乡女子没有多少分别。她身上有了大茶村女子的气氛。大茶村的人习惯了她,就也忽视了她。
还有人说,陶慧珍还是那个陶慧珍,她依然有着与初到傣乡时,流露而出的目光,她永远都和傣乡人不一样。只不过她太忙了。沉默的时间也就更多。
也有人说了陶慧珍负面的话。陶慧珍好像没有觉察。她一如往日的,在校舍与吊脚竹楼间两点一线,度过了半个秋天的时间。
这段时间,在傣乡发生了很多事。有老人去世了,有婴儿降生。有大茶村小学的孩子离开了学校。他们有的是随父母离开,去了别的地方。也有的是出于别的原因,总之不能再来读书。期间,陶慧珍无力地挽留过,也无声的哭泣过;
她看到她教了一年多的孩子如约般地没有出现在课堂,孩子的桌椅空出来。陶慧珍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消散了。空气中带着秋日枯叶的味道。她感到身体轻飘飘的,胃袋里,空荡荡;
她挽留不住,手指陷进了肉里。该溜走失去的,也从指缝间溜走了。她知道天下间没有不散的宴席。她能改变的东西依旧不多。
把心思收一收,继续回到课堂,踏上三尺讲台。
在那段时间里。陶慧珍彻底的沉淀了下来,被磨平棱角的样子,使她看起来格外的坦荡。她只有一个心念,把知识传递出去。尽可能的让更多的孩子学习到知识。这与她初来傣乡时的愿望一致。
八月的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在大茶村小学的升旗仪式结束后。班里年龄最小的娃子表示陶老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他们买娃哈哈和亲亲虾条了。
“老师没钱了。”有学生说。
“陶老师的补助很少,她还要买生活必需品。我们不能再花陶老师的钱了,别忘了,我们是来学校读书的,不能总想着学习以外的东西。”
“我不吃,我想给陶老师省下来,做有意义的事呢。”孩子们领口的红领巾出奇的鲜艳。脏兮兮的脸颊被头顶流动的五星红旗染红了。他们的圆眼珠如黑色的猫眼宝石。说着,向陶慧珍围拢过去。
陶慧珍不知为何,募地整个身体下坠感明显,向着地面半蹲下去才抵消了突如其来的万有引力牵引。双手抱住走过来的孩子们,鼻子酸溜溜的。
其实,听到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陶慧珍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想到曾经文秀说过的话,大概的意思是这样的——文秀说她像个暖炉,总能不经意的温暖他人。山村孩子的依赖性很强,时间长了,就会离不开她了。文秀担心陶慧珍想要离开的时候而不能。
当时陶慧珍回应文秀,满足的说:如果她教的学生都离不开她,那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时隔一年多,陶慧珍再去回忆这段话,已经有了不同的理解。时间在往前转动的时候,情况也发生了畸变。有孩子离开了这里。往日的激进情绪处在平淡期了。陶慧珍总能想起这段对话,不得不说文秀的思想很有前瞻性。她想起两人对话时的场景,多半是在她回望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心路历程的时候。当然她也在竹床上回望自己过去的十年,乃至一生。但她发现,她当时回应文秀的那句潇洒的话……放在如今,也还能指引她前行。
“陶老师,我们以后不要买娃哈哈了。您赚的钱那么少,要给自己花。您看,您都瘦了。”
陶慧珍的嘴角划过一丝苦涩。她的嘴唇起了一个水泡。孩子们的童言,让她弥久不散的沉寂气氛,又动摇了起来。望着身边的她的学生们,目光中再一次跳动着希望的烈焰。
“老师有钱,只要你们乖,还是有娃哈哈和亲亲虾条吃哦。”陶慧珍格外坚定的说。
陶慧珍回到小吊脚竹楼,拿出在枕头底下压着的钱包。往里面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她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来到傣乡已经很久了,她已经对节俭有了全新的认知。在这里没有哪怕一分钱会是额外的。收入是精确到毫厘的。她不得不为如何能够获得一笔钱而忧虑。也养成了每次掏钱包都像是在执行某种仪式一般的习惯。
这是最后一点钱了。
是唯一的一张毛票了。
花钱时她忍不住要如是想。
她想到那群孩子,脚就踏出了竹楼。她决定去县城给爸爸妈妈打一个电话,借一点钱。
八月中旬,傣乡进入了一年当中最酷热的季节。有一伙从版纳州下乡调查的队伍,在经过傣乡的时候,问候当地的情况。
穷哟!
有老人叹息了起来。
一年之前政府就在全力开展扶贫计划。大茶村曾被列为重点被扶贫的对象。包括周围十几个村寨也受到了相同的待遇。勐腊县的确落后。调查人员望着莽莽的群山,鬓角淌着汗水。他们坚决不走进竹楼喝上一口水,心头荡起与本地人同样的感受。
穷。
可为什么穷呢?穷的原因是什么?
想要治理贫穷,首先得知道贫穷的根本原因。
调查人员收回目光,与同行人员交换了一下眼色,再度把目光落在那些寨民的身上。在阳光底下,他们的脸颊上泛着油光。老人们脸上的褶皱里,像是嵌满了泥土。
调查人员表示,在大茶村,茶农种了茶。也种了自给自足的糯米,洋芋。有些住户养了家禽,和猪。这与我们想象当中的农户一样。他问一位寨民,大茶村和其他村寨没两样,生活习惯也没有区分,怎么就格外的贫穷?
寨民摇了摇头。穷是摆在面前的事实,要问原因,他们并不知道。
“是这条路,是那座山,是环境导致的。”陶慧珍领着一个大茶村的娃子,来到了调查人员的面前。道出了自己的看法。
通往县城的蜿蜒山路,要走上三个小时。这条路不能通车,阻隔了村寨与县城的贸易往来。相比之下,其他村寨通往县城就容易的多。这是大茶村与其他村寨的不同之处。而群山包围的傣乡,也让整个县城范围内,都固步自封。要说贫穷的本质,大概还是环境占比更大。
听了陶慧珍的话,调查人员轻微的点着头。目光从陶慧珍的身上扫过,笔在笔记本上记录了几笔。
寨民们审视着陶慧珍的出现。心里琢磨陶慧珍的话,是这条路,是那座山……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没有听见过这种说辞。陶老师在大茶村已经生活了一年多,他们了解的陶慧珍的思想,总和村里人不太一样,亦或是背道而驰。但要说相信陶慧珍吗?他们对陶慧珍的思想,也时常产生怀疑。
“她是来到勐腊支援教育的志愿者?”一个鼻梁上架着近视镜的男子。把流落在天际线的视线收了回来,声音中带着询问和恳切。
有人说出了陶老师的名字和身份。
近视镜男子似乎在想怎么开口,少顷他用蛮有感情的语调说:“路,和语言啊,是人类所面临的,最大的两个障碍。我个人浅见,什么时候我们面前没有了阻碍,尽是条条大路,想去任何地方不再受到局限;同时,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都能毫无障碍的交流。那么,这个世界就是理想中的世界。陶老师所言的路和山,就是摆在大茶村面前的局限。贫穷与环境绝脱不开关系,你理解的很好。你的眼光很独到。”
“想让世界变成理想中的世界,前提仍然是教育问题。教育和思想,才能改变人。人来改变世界。”
陶慧珍低下头去,将那个小娃子抱在怀里。侧过了身体。
近视镜男子若有所思,他推了推眼镜,眼镜的边沿闪过一丝蓝色的光芒。他兴味不错的问道:“那么陶老师认为,是教育改变了思想,还是思想改变了教育?”
陶慧珍摇了摇头,抱着娃子朝大茶村小学走去。
思想促成了教育的目标。教育巩固了思想。两者相辅相成,循环渐进。是教育扶持了思想,也是思想巩固了教育。但归根结底,陶慧珍认为教育还是占据了上风的。
对于陶慧珍来说,这个秋天,是一个多事之秋。
孩子们旷课的情况日益严重,仅剩下的一些学生,很少有到齐的时候了。她回想着去年的同样时候,班里的学生状态并没有这么大的波动。李老和刀晓彤也会帮她去走访不来上学的学生家长。然而今年的同样时候。李老和刀晓彤,经常不在陶慧珍的视野里出现。她有了种终于还是剩下她一个人的感受。
陶慧珍踏上了家访的路。她并不知道有些娃子为什么没来上课,她需要去倾听,也需要去倾诉。
在这个炙热无比的秋天,陶慧珍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苦涩。她走遍了大茶村的每一条村道。第一次踏入了孩子们的家门。面对孩子们的家长。是以这样的方式。
从这一天开始,陶慧珍的家访之路,再也没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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