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6章 一棵大树

　　这年头，计划经济初见成效，老百姓刚刚能吃饱饭，一部分还挣扎在温饱线上，能吃一口饱饭不知道有多难。

　　二斤全国粮票几乎是有些家庭半个月的伙食费。

　　否则他哭大拿买十个烧饼也不至于让排队的其他人眼红了。

　　穷就要想出路，那时候，农村人唯一的出路不是种地，也不是上学，而是学手艺。

　　做木匠，做瓦匠，做铁匠，学唱戏——目的就是为了改善生活，为了能养活自己养活一个家。

　　可是徐老歪这是要干啥？

　　他要送小六子去念书！

　　这年头，对于村里人来说，念书实在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开灯看书要费电，书本纸笔要钱要票，学费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关键是学习会占用劳动时间，农活帮不上忙，几乎就等于家里平白多一笔长久消耗。

　　镇上的职工家庭才会把孩子送去学校念书，农村里有这想法的还极少。

　　哭大拿想过千万个人会想要把孩子送去念书，但是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跟自己提这个的人竟然是徐老歪。

　　人家亲儿子都没送去念书，徐老歪居然要让这个捡来的孩子去念书？

　　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对眼前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刮目相看了。

　　他突然想起徐老歪第一次到丧唱团里来报名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一副模样，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穿得乍一看埋拉巴汰的，衣服洗到脱线毛边，一看家里就没个女人操持。但一亮活，把他都震惊了。

　　那时候徐老歪说他只唱大场。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来着？对了，自己跟这汉子说大场小场全接才能拿整钱，否则就要扣一部分来弥补团里的损失。

　　当时他是起了爱才之心，想逼着他天天出场子。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他不会，相信徐老歪也不会。

　　可惜他错了。

　　徐老歪也是憋了半天，最后一咬牙一跺脚，竟然出人意料地选了后者。

　　后来他才知道，就为了有时间可以照看小六子，眼前这个老实的汉子宁愿少赚点少吃点少穿点。

　　他到底也没狠下心来扣当时说好的那些费用。

　　今天，这一幕好像历史重演。

　　只是这次徐老歪似乎更倔强了。

　　不知道是不是哭大拿自己的错觉，他竟然觉得这个闷葫芦站在这个土屋子里，挺拔得像一棵大树---为捡来的小六子遮风挡雨的大树！

　　他看到，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的脸上竟然隐隐还带了些许骄傲。

　　是该骄傲！

　　十里八村，谁家穷的叮当响还能打算把孩子送去念书。

　　这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了。

　　哭大拿心里有些难受，鼻子有点酸。

　　哭大拿忍不住就缓和了几分语气，盯着窗外，目光没了焦点：“老歪，念书是好事，但是，你一个人就算拼死了干，能挣几个钱？咋供小六子念书？”

　　“我早就想好了，小六子去念书，我就接全场，大场小场我都去。”徐老歪好像在说一件深思熟虑过的事一样，表情是从来没有过的郑重。

　　哭大拿只觉得嗓子有些酸涩，忍不住语气硬了几分：“胡扯，你当初跟我说你不去接全场是为了照顾小六子，现在你去接全场，谁来照顾小六子？难道指望这小犊子自己照顾自己？他还没锅台高呢，你寻思啥呢？一天天的！”

　　徐老歪一时语塞，也确实如此，他也放心不下，但是小六子都九岁了，早该上学了，不能再耽误了。

　　哭大拿运了运气，又忍不住再度劝说道：“再说，你不考虑你自己，也要考虑考虑孩子。这孩子真的有唱戏天赋。那天镇上文化演出，台下坐着好多领导，小六子这孩子的表现他们都看在眼里，连钱科长和镇长都说，这小子是唱戏的料，前途无量。那晚观众的表现你也都看见了是不是？你自己说，小六子是不是演出彩儿了！”

　　徐老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到底还是吐了一口气，没吱声。

　　哭大拿也没想让徐老歪这个闷葫芦表态，手指敲了敲炕沿继续道：“那么多人欣赏他，想看他唱，是为啥？还不是这小子嗓门透亮，嘴皮子利落，是个唱戏的好苗子？你自己教他一身本事，却偏偏不让他演，为啥？你没看小六子上台那个兴奋劲，老子要是不上去把他弄下来，他就包场了！这说明啥？他喜欢！”

　　说到这，哭大拿忍不住笑了。

　　徐老歪耷拉着脑袋，就是一言不发！

　　“念书是好，但是也要分家庭条件。艺多不压身，这老天爷赏饭吃的本事到哪都能混口饭吃，可别白瞎了。我是真觉得可惜！有一点，你大可放心，六子要是唱戏，就是他想唱不文明的戏码，我都不答应！这个我哭大拿可以向你保证！你好好想想。”哭大拿又说道。

　　“我……唉！”徐老歪想了想，叹了一口气：“可是唱戏到底是不入流的行当，我自己一穷二白，唱戏糊口也就算了，可小六子还小啊！我咋能耽误他，让他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难道让他跟我一样混吃等死？那不是白活了一辈子了么？”

　　徐老歪何尝不知道小六子天赋异禀？

　　最开始，他在家弹三弦的时候，被这小子看到了，倒也没有缠着学，就是搬个小板凳在一旁听，那黑葡萄似的的大眼睛一眨不眨。虎头虎脑地拄着腮帮子，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

　　那小模样，让徐老歪的心都化了。

　　既然孩子有兴趣，惯孩子的徐老歪就把自己的本事都交给了小六子。

　　初始，他教小六子认弦子和手法。

　　没想到，这小子就这么看了几遍之后，竟然就能把一首简单的小调弹出来，虽然断断续续，但也算是有模有样了。

　　当是他激动得一把抱过天赋异禀的儿子就狠狠亲了一口。

　　可是后来，他就开始苦恼了。

　　这小子天赋有多好，对这一行的兴趣有多浓，他在一日又一日的教导之中越发的清晰起来，然而他越是了解，就越是纠结。

　　他不想儿子走自己的老路。可是看到这么好的苗子又舍不得，最终只能偷偷教，却从不让儿子在人前露出半分。

　　只是有一次他喝多了，秃噜出去了。本以为没人记着，可没想到哭大拿记住了。

　　那此汇演，是个意外。

　　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的这点秘密，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显于人前。

　　屋子里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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