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青春时7 吕红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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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吕红远走

小说:我们青春时 作者:徐昕 更新时间:2019-07-31 19:52 字数:4135

  一个县城也就巴掌大的一点地方,吕浩家的事整个县城没人不知晓。瞿南发现吕红很长一时间没到学校来了,这天傍晚,他悄悄地来到她家门口。木栅栏围起的院墙上攀爬着肥大的南瓜叶子,几个金褐色的南瓜映着西边的血色残阳,透着一丝恬淡的秋意。吕红家竟一点声响都没。是不是她们出门了?瞿南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了门,屋子里透进了几缕飘忽的光线。

  虽然屋里静静的,但瞿南能感到吕红就在这里。他又朝屋里走了两步,看到她端坐在斜对面的床沿上。“你妈呢?”瞿南问。吕红没吱声,却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瞿南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朝四周看了看,知道她还没有吃饭,便说要给她做饭。吕红依旧不说话,还是那么端坐着,整个表情就似被什么东西摄走了灵魂,只剩下了一个身体的空壳。

  这时,瞿南忽然感到了一丝从未体会过的恐惧。他不知道这恐惧从哪里来。于是,他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一眼。黄昏降临前,天边那一抹血色残阳快要退去,婆娑的树叶使得窗外的世界变得斑斑驳驳。

  瞿南定定了神,把屋里的小蜂窝煤炉拎到院子里生火。等他把火生好,拎着小蜂窝煤炉回到屋里时,似乎感觉到吕红又成了原来的吕红。她用一种忧伤的眼神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说:“你不用帮我们做饭了,我俩说说话吧。”她告诉他,她们已决定去投靠内蒙古的亲戚。那里很偏远,缺少老师,她妈准备到那儿教书。瞿南听了这话心里愣愣的,问她什么时候走。吕红说:“她妈的意思是越快越好,大概就这两天。”

  瞿南走时,她悄悄地把一个小铁盒塞到他手里。瞿南知道这小铁盒的意义非同一般,便把它藏在贴胸衣服的口袋里。回到家里他也不敢拿出来,而是藏在枕头下。直到第二天上学后,他才躲在一棵苹果树下,把那小铁盒打开。这铁盒椭圆型、浅绿色,几个地方都沁出了锈色。铁盒中躺着一束淡褐色、柔软软的毛发。毛发下有一张和铁盒形状一般大的发黄纸片,上面用毛笔写着:女儿满月,并年月日。瞿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心中更是涌起了一种惆怅。当晚,他买来蜡烛,用小刀将它刮成粉,然后用火将其煮成蜡油,把小铁盒封了起来。

  关中阳历九月是一年最爽朗的日子,连绵的雨季已过,闷热的燥气也散去,天空变得宽阔、深厚。无论是山崖上、地垄边,还是院前路旁,一夜间冒出了无数星星点点、黄黄白白的野菊花,在秋风将起、绿色转瞬尽褪之前,恣意地展示着生命的活力,吐露着清淡的菊香。

  看着眼前的野菊花,瞿南忽然想起了自家铜墨盒上面镌刻着:“春华秋实”的几个字。这花算不算实呢?他既觉得自己好笑,又觉得不好笑。没有花便没有果,可有许多花的果子你是看不见的。当西北风大起时,漫天飘舞着干枯、残败的花瓣,你知道哪个花瓣结了果?哪个没结呢?这“花”、这“果”都被吹到哪去了呢?想到这里,突然间又勾起了要送吕红母女去内蒙的事,心里不禁又增添了些凄凉。

  这天下午,瞿南把准备好的一些纸箱子和绳子送到了吕红家,又帮着她们把一些东西装好,用绳子扎紧。吕红尽管忙前忙后,却几次失神地看着他。虽说瞿南心里不是个滋味,可他还得装个男子汉的样子,埋头只管干活。天快黑时,行李基本上收拾好了,吕红她妈叫瞿南一起吃晚饭。瞿南说:“晚上得把晒在院子的蜂窝煤搬进灶间,既怕下雨,也怕给人偷了。”吕红帮着他说:“打点蜂窝煤不容易,糟蹋了怪可惜的。”

  瞿南回到家吃过饭,拿了个搓板把晒在院子里的蜂窝煤摆在上面,端进厨房,然后码好。活刚干完,正在脸盆洗手时,门外有个黑影闪动了一下。“是我,是我。”他心中一惊,知道是吕红来了。吕红示意让他不要发出声音,然后用手拉了拉他的衣襟,要瞿南跟她走。俩人来到学生食堂的柴草间,吕红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瞿南略一迟疑也跟了进去。借着窗外透进的丝丝月光,他看到吕红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外套。

  “你换新衣服了?”“本来是要过年穿的,可这两天整理东西时看见了就穿了出来。”“还真是好看,我妈也喜欢穿这颜色的衣服。”吕红听了笑笑,把脚伸出来,对着瞿南的耳朵说:“我把兰胶鞋换成布鞋了,可惜你看不清。”瞿南点点头,喘着气说:“我觉得你是要来的。”吕红“嗯”了一声说:“我也不知道咋就来了,恐怕是明天就去内蒙了,心灵感应吧。真的,我脑子啥也没想,就像有人牵着我一样就到了你的跟前。”

  瞿南依旧喘着气说:“你想对我说点啥?”吕红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过了一会,她仰起脖子,用俩只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带着一种干涩的嗓音说:“我想让你亲亲我,恐怕以后再想亲时就亲不到了。”瞿南心头一颤,涌起一阵不祥的感觉。他用手捂着她的嘴,把声音变得大了一点说:“我会去看你的,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他还想说什么,她止住了他,把嘴紧紧地贴了上来。

  瞿南脑子一片慌乱,他的额头开始冒汗,慌乱中,他感觉到吕红的舌头往他嘴里塞。他使劲推开她,昏昏沉沉地说:“我听同学说男女亲嘴可要怀娃呢,我怕会…”。吕红猛烈的动作刹间停了下来,俩人互相搂着脖子的手一下子又分开了,默默地对视了一阵。吕红拽了一捆麦草铺在地下,凝视着他说:“那你抱抱我吧,我们俩隔着衣服呢。”瞿南“嗯”了一声,俩人坐在了麦草上。这时,先前透进窗户的几丝光线已被浮云遮去,房内变得一片漆黑。俩人相拥着静静地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是听到胸间发出嘭嘭地心跳声。

  送吕红母女去火车站的早上,瞿南特意叫了几个平时耍得来的同学。李跃进、张从军都来了。可大家都快把架子车上的行李装好了,还不见黄祥来。瞿南心想,黄祥这人平时到是蛮守时的,今儿是怎么搞的。

  黄祥没来是有原因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政治上成熟了。他认为,吕浩本来就比他高几届,平日里关系又不怎样铁,这会,他的事情最好不要去沾,尤其对他这个学生干部来说,这一点更重要。除了这个原因,他这几天还平添了几丝心思。

  自从张翠退学后,黄祥心中就有了一些失落感,可他的这种感觉又没处说,只好憋在心里。一天,他去理发店理发却在那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渴望。

  那个年代,理发店是属于集体的,整个县城也就两三家,最好的一家是县招待所里的理发店。这个店基本不对外,票是发给县机关干部职工的。按说黄祥他爸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但是却常有人给他爸送各种各样的票,表示对用他车的感谢。

  黄祥去理发的那天,理发店快下班了。有一个刚理过发的人正往外走。黄祥一进去,理发员就有些不高兴地说:“你还理呀?快下班了。”“理”,黄祥边说边坐在椅子上。给他理发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的,长着一张圆脸,齐耳的短发,身材匀称,一只精巧的鼻子,使人愿意多看她一眼。

  黄祥觉得这人眼生,以前没有见过,但凭感觉这女人是新来的,而且不是本地人。那女人见黄祥穿着一件军上衣,就问他家里什么人当兵。黄祥顿时觉得有些自豪,便告诉那女人他爸以前是部队的。那女人轻声“呵”了一下,显得有点兴奋,刚开始给他理发时手硬硬的,这会儿俩人一聊,脚步子也平缓了,手也轻得多了。那女人见黄祥嘴角边已经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胡须,就告诉他这胡须不能用刀刮,要让它自己长着。黄祥问为啥呢,女人光笑,就是不回答。黄祥一急就说:“那你给我刮掉。”女理发员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说:“你还小哩,长大了问你媳妇去。”

  俩人正说着话,门突然被一阵风似地推开了,从门外闪进一个人来。黄祥借着镜子一看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进来的是一个姑娘,脸皮不是很白,倒是有一点淡黄,但却很嫩、很细,一双眼睛清清澈澈,身架虽然不高却显得很灵巧,穿着一件修改过的军干装。那个年代,取消了军衔,军队干部穿四个袋的衣服。也许是为了裁得合体,这姑娘穿的军装下边两个袋被精巧地修改掉了,只留下上边两个口袋。口袋紧紧地扣着,菱角型的口袋盖下若隐若现跳动着的曲线,让她有着一种与县城大多数女孩不一样的气质。

  那姑娘一见女理发员就说:“妈,等你吃饭了。”黄祥这才明白那姑娘是女理发员的女儿。他便不顾女理发员还在给他修理着头发,回头朝那姑娘看了一眼。那姑娘本来就注意到黄祥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便冲着他婉然一笑。黄祥忽然觉得嗓子里干干的,鼻尖上渗出了一层汗珠。他真希望这女理发师的手能慢一点,让他在这里多呆一阵子。

  当他走出理发店时,觉得这里有一种特别亲切的味道。他甚至觉得有点奇怪,这儿离自家住的地方是那么近,怎么平时就没有注意到这姑娘呢。这天晚上,黄祥找到县招待所一个熟悉人家的孩子,让他帮助打听这姑娘叫什么名子,并和这孩子约好第二天上午在县城西边果树林子见面。有了这层原因,黄祥就把帮吕红搬家的事凉了下来。

  瞿南见东西都装好了,便不再等黄祥。几位同学拉着架子车,离开吕红家朝火车站走去。这时,天空中突然飘起雪花,忽尔又刮起了大风。瞿南心里本来就压抑,这会更觉得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悄悄对吕红说:“你看这天,怎么好好的变成这样了,要么,过几天再走。”吕红朝他挤挤眼说:“都这会了还能回去啊。”到了火车站,瞿南帮助吕红把托运行李的手续办好,然后又穿过检票口来到站台。大家等了一阵,火车喷着浓白色的蒸汽缓缓地开进站里。临上车前,吕红的妈走到每位同学的跟前说了声:“谢谢!”,走到瞿南跟前时声音却哽咽了,她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瞿南朝吕红看了一眼,眼睛开始湿润。吕红用牙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这时,瞿南突然想起了要给吕红送的东西。那天从吕红家里出来后,他想以后哪年哪月才能再见到她。那铜墨盒本来是丢了的,后来是她鼻子上沁着汗送回来的,就把它送给她留个纪念吧。晚上,他偷偷地把铜墨盒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用自己的一块手帕包好装进书包里。当他把铜墨盒放在她手里时,她用力地点点头。上车后,吕红把车厢的玻璃窗推上去,伸出头,不停地向他们招手。

  火车远去了,可瞿南耳朵里却总有一种火车驶过的隆隆声。这天晚上下自习后,他竟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吕红的家院。木栅栏的门在墙外电线杆白炽灯泻下的光影里静静地关着,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四周无声无息,仿佛一切都在一种魔力的作用下失去了活力。这时,瞿南突然想起了一首词来,这词到底与他此时的心情有无关系,自己也不清楚,但词却无意间地冒了出来。闹得最厉害时,他家的许多书都被偷偷烧掉,或当废品卖了,但是他爸还是把几本书藏了起来。他爸告诉他,这些书可以在没人时拿出来读读,也许以后用得上。词的作者是谁他忘了,整个词也只记得这几句:

  秋阴时晴渐向螟,变一庭清冷。

  伫听寒声,云深无雁影。

  更深人去寂静,但照壁孤灯相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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