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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地之大德曰生（5）（6）

　　5

　　上海之行，旅费无忧。

　　隔日，张謇写上十余条幅，拿去云微书屋换了银子。他自号是长年临摹张裕钊、翁同龢的书生。掌柜的见那书法气韵非凡，竟无半点俗态，问了几遍张謇的身份，张謇却只说自己是一位长年混迹科场的落魄书生，“笔底明珠无处卖”的话都说出来了。

　　掌柜的也是个颇有见识的人，立马接口道：“遇上我，便不会‘闲抛闲掷野藤中’了。”

　　张謇谢过掌柜的，收好银两，抬步便要走，但听得掌柜的意味深长地说：“先生若肯枉顾，可以常来我云微书屋坐坐。”

　　张謇抱一抱拳，旋后离开。鬻字，乃偶一为之之事，又不是什么生财之道。不过……若是自己想对方言明，他便是那名满天下的甲午状元，不知字幅又售价几何呢？

　　念及此，张謇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好财非君子之道。转念间，却又默想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何不可？

　　天人交战中，他不禁想起幼年时和他和父亲所见的那个书生。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悲音，霎时递到了眼前。

　　彼时，他并不理解那人以诵书之事，行乞讨之实的心理。如今历阅千帆、遍尝百事，才读懂了他的清傲与无奈。只是，一个人再怎么骄傲，都可能会有为生计折腰的一天，若是放不下那所谓的尊严，便没有出路可走。

　　如此说来，真正的出路，反而不是别人给的。

　　一路宽解着自己，不知不觉间，便已走到江边客船上。

　　短程中，张謇拿出钢笔，将近日的计划一条一条地写上去。

　　运笔如飞是不成的，深思熟虑方可动笔，在时停时续的写字声中，岁末年初的计划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十月末：印发股票，每股一百两。

　　十一月末：拟定《厂约》，无规矩不成方圆。

　　光绪二十四年正月：续掌文正书院，道愔或已生产。

　　三月：倘一切顺利，纱厂兴工。

　　闰三月：入京销假，见翁师，见沙健庵（名元炳）……

　　再之后，便写不下去了，谁也不知，销假之后，会产生何种变故。

　　6

　　张謇回到通州，便忙着制定《厂约》，一连改了数稿。

　　改得差不多了，顾延卿便亲自带回了好消息——扬州、泰州有数位商人愿意入股。

　　“你看，有三十来个呢，”书房里，顾延卿满面春风，摊开手中的名册给张謇看，“我可是费了一番唇舌。”

　　张謇喜出望外，不由问：“你都说了什么了？”

　　“爱国之心，人皆有之，寻常百姓股本虽少，但加起来也足以拧成一股力。”

　　想起自己一味寻找财力丰厚的商贾、官员入股，往往劳而无功，张謇顿觉豁然开朗，欣然道：“这是个办法，通州这头，我也可以这么办。”

　　“那行，通州这头，我再帮你吹吹风。”

　　“吹风？”

　　“你可知陆润庠？”

　　“知道，苏州状元。”

　　“我不是说这个，他和你一样，都是状元公，而且也奉命出来办厂。”

　　“嗯，我也有所耳闻。后来，办成了么？”

　　“自然是没有。这位状元公嫌办厂辛苦，一心扑在仕途经济上，早就回朝廷做官去了。”

　　“唔……”张謇沉默一时，淡淡道，“人各有志。”

　　“人各有志是没错，”顾延卿眼中浮起一抹鄙色，“但人之有志，便有高下之分。如果做事不竭尽心力，那不是闹笑话么？”

　　“言之有理，便如王半山所说，‘尽吾志者，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正是此理。”

　　“你是怎么帮我吹的？”想到顾延卿的口才，张謇不免好奇。

　　“自然是，用这位苏州状元，来衬托咱们通州状元了。”

　　张謇怔了怔，旋即为之绝倒，大笑道：“你呀！你这是臊我呢！”

　　“哪有的事！啊，季直，我问你，还有什么事，是我可以帮你的？”

　　“还真有。锡爵，我这纱厂，名义上虽是‘官商合办’，实际上刘大帅已经撤去了官董，前几年只抽取微利。所以，我这儿都是商董。我拟了一张清单，还定了《厂约》，你来帮我看看。”

　　说着，张謇从书桌上抽出两页纸。

　　顾延卿接过来，先看上面一页纸，小声念道：“张謇自任总理，掌全厂大权。以下设置出货董、厂公董、银钱账目董、杂务董各一。”

　　“四个？不是通沪六董么？”顾延卿抬眼看看张謇，一脸困惑。

　　“上海的两个董事，散股了，如今只有四董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们怎能出尔反尔呢？”顾延卿气得声音都变调了，豁然站起，“我找他们去……”

　　“锡爵，你先坐下，”张謇赶紧拉他坐下，劝道，“我已经想开了，他们起初便答应得很勉强，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将来，将来说不定还能再合作，不用把关系闹僵了。”

　　顾延卿深以为然，慢慢坐了回去，只轻轻叹了口气。

　　“你在扬州、泰州那套办法不错，股金的事，总是能解决的。你继续看——”

　　“另设驻沪帮董协助进出货董，”顾延卿一边念，一边点评道，“嗯，这个好，驻沪帮董负责采办、购运原材料，和进出货董关系密切。”

　　“到了明年，我就把上海公所搬出去，设一个独立账房。来，这是《厂约》。”

　　“我看看你定的《厂约》，”顾廷卿，“每天下午两点钟，各董皆须集中于办事处，考论花纱工料出入利弊得失，酌定因革损益。唔，每天？”

　　“嗯，一开始，非如此不可。”

　　“厂公董须住在工厂执事楼。住厂里？”

　　“厂公董住在厂里，便于考察、督促，及时进行产品保养、维修。”

　　“也对。既如此，厂公董责任重大，须得选一个稳妥之人。不知你属意何人？”

　　“高清，高立卿。”

　　顾延卿点点头，道：“嗯，我听说，他以前做木材生意时，每截木材的质料疏密，都能说得清楚明白。是个实在人。对了，说了这么多，你这纱厂取什么名？”

　　张謇微微一笑，道：“大生，如何？”

　　“大生，大生，大生，”念了几遍，顾延卿忽然明白过来，“《周易》云，‘天地之大德曰生’，是这个意思？”

　　“正是如此，锡爵知我！”

　　“不错，”顾延卿抚掌大笑，“士之大者，为国为民，你当得起这个名儿。”

　　“尽心而已，惟愿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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