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070章陨落

　　罗文生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等他喘息稍稍均匀了以后，又坐下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梁文超叹了一口气，干涸的眼窝里有点点泪光，这样隐姓埋名的日子实在是难受，他必须尽快找到组织，找到能证明他身份的人，这样才能生活在阳光下。

　　梁家的衰败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没有办法。钱财对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可是妻女流落到偏僻小巷还是很令他痛心对的。

　　梁福这个狗奴才，枉费了他这么多年对他的信任，竟然勾结胡媚儿和鲁警长，将梁家的家底掏空不算，还将梁公馆让那个肮脏不堪的住进来，儿子就是因为鲁警长暗自虐待恐吓孩子才一病不起的。

　　虽然事后梁文超匿名揭发了梁福和鲁警长，两个人最终得到了应有对的惩罚，但是，对于胡媚儿，他看着儿子的面子终究是没有狠下心来，不料两个人的意外相逢居然将她吓得半疯半傻，也算是老天惩罚了他。

　　只是可怜了妻子和女儿，梁文超在女儿结婚的时候，也是偷偷躲在一旁观望了的，这个军人，看起来倒是一身正气，对燕儿也是真心喜欢。难得有这样一个人能把女儿放在心上，他也放心了。

　　本以为能在这座城市里相守相望，互不打扰地过一辈子，谁知，一天早晨，梁文超再次来到女儿的住处，却大发现人去屋空了，经过打听才知道他们去支援大西北，开发煤矿了。

　　有心追随妻女一起去，又害怕那里人生地不熟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自己现在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也怕吓到她们，既然她们已经有人呵护，不去也罢。

　　想到有生之年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跟妻女团聚了，梁文超心如刀绞，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自己的身份，恢复他党员的权利和义务。

　　看起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做起来却艰难无比。梁文超找了很多的人，很多的部门，可是因为当时的很多地下党员都牺牲了，而且由于当初出于对他们的保护，大多数都是单线的上下级联系，根本没有能够证明梁文超身份的人。

　　就这样，梁文超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因为以前的那个梁公馆的主人已经死了，警署都有备案，共产党员梁文超没有在册，他处于尴尬的境地。

　　没奈何，梁文超继续流浪，并改名秦思成。因为多年的地下工作经验，他在游走大街小巷的时候，刻意去观察一些遗留下来的特殊人员，留心他们的一举一动。

　　梁文超，不，现在应该叫秦思成，知道这些人不会甘心如此平静生活下去，一定会伺机搞出点什么小动作。果然，有好几个小团伙的活动被他侦查到，因为身份原因，只能匿名，却还是顺利将这些叛乱分子抓获了。

　　居无定所，风餐露宿，这就是秦思成的日常生活，但是，他的心没有因为生活的磨砺而萎靡不振，相反，他一直坚信总会有一天能够洗刷自己身上的一切，还他光明正大的身份。

　　这么多年来，秦思成不知道自己究竟帮着破获了多少类似的案件，他只知道他尽管身份不明，一颗心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入党誓词，始终在心中鸣响，一刻都不曾忘记。

　　恶劣的生存条件，终究让他的身体日渐衰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行了，需要找到一个养老的地方，可是，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能整天管饭还有人收尸的地方，那就是监狱。

　　假意拿着刀子去店铺抢劫，理所当然地被人抓住并报警，警察对这个弱不禁风的罪犯实在同情，本来也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教育几句放了就算了。

　　谁料到，秦思成这个人还挺倔的，不但对犯罪行为供认不讳，而且还要求警察严惩，这可让人实在无计可施，将他关押起来。

　　秦思成长出一口气，这么久了，这些事一直压在心里，无法和任何人分享，也无法倾吐自己的苦闷，现在好了，这些秘密被说出来，就好像自己的身份终于在阳光下晒了出来，扬眉吐气了。

　　罗文生良久都没有说话，他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忍辱负重的人，与眼前的人相比，自己就是一个斯文败类，就是一个文化垃圾。这样的人，触及他的灵魂，让他再一次审视自己，秦思成虽然衣着褴褛，不修边幅，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党员！

　　“您，后悔过吗？”

　　罗文生小心翼翼的询问，让秦思成思忖片刻，轻轻摇头：“我沮丧，我彷徨，我愤怒，但是，从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

　　“那么优渥的条件突然沦为阶下囚，再经历大半辈子的流浪，您觉得值吗？”

　　值吗？秦思成也在心里问自己，而且不止一遍，不止一天地问，最终他给出了结论？值！

　　入党誓词犹言在耳：为党的事业奋斗终身！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不管有没有人承认，他认为自己就是一名合格的党员！

　　一阵剧烈的咳嗽阻止了秦思成的讲述，罗文生安静地等在那里，直到他平静下来。秦思成的故事点燃了他写作的激情，他要以这名老党员为原型，创作一部小说，写出他的一生，委屈，不甘，努力，释然……种种种种，都让他肃然起敬。

　　罗文生早就忘记了自己在入狱之初的誓言：再也不写小说。这是不一样的，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实例，相信任何人都会拿起笔来讴歌。

　　罗文生向狱警申请纸笔，只是得到了一支铅笔和一沓草稿纸，这已经让他很是满足。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秦思成一点点与死亡靠近，他拒绝狱警要接他去医院看病的提议，医院的资源宝贵，就留给那些需要的人吧，至于他，已经是风烛残年，没什么用了。

　　罗文生加快了记录的速度，有些细节他一再跟秦思成确认，虽然是小说，但是真实性才是它最打动人的地方。罗文生的创作激情前所未有的高涨，每天弓着身子，趴在床边写下那些文字，有时还会念给秦思成听，让他纠正一下看有没有什么错误。

　　正如燃尽的蜡烛一样，秦思成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这天一大早，罗文生睁开眼睛，伸手去摸旁边铺上睡着的秦思成，却发现一片冰凉。

　　他猝然警醒，翻身下床，用手在秦思成的鼻息上试探，依旧是一片冰凉，他惊恐大叫，引来了狱警，七手八脚将秦思成抬出去，没多久就带来了此人已经去世的消息。

　　罗文生涕泪纵横，相处的时日里，他早就把秦思成当作父辈来尊重，尤其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忍辱负重，隐忍不发，让他打心眼里敬重。

　　他要求能够参加秦思成的葬礼，送他最后一程。狱警请示了领导，同意了他的请求。

　　下葬那天，人很少，除了罗文生，就是两名狱警跟着，罗文生特地申请了剪刀和刮胡刀，将秦思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的一身干净衣服也给秦思成换上了，眼前的人看起来平静安详，从面目的轮廓可以看出当年的他也是一位儒雅俊秀的男子。

　　跪在地上看着秦思成被送进焚烧炉，罗文生泪眼婆娑，人的一生啊，终究是如此，从呱呱坠地到化作一缕青烟，不过是数十载的光阴，活得如何，如何去活，不是自己说了算，而是在命运的手中不断变换，前途未知。所能选择的，是自己的信念，自己的道路，不管对错，风雨兼程，最终无怨无悔就好。

　　秦思成去世好久，罗文生都无法从这种哀伤的情绪中自拔，他发誓一定要将秦思成的事情公之于众，让更多的人了解他的坎坷经历，让更多的人认可他，如果有关部门或者有关人员能找到关于他身份的蛛丝马迹，还他一个党员的称号，那他也会含笑九泉了。

　　奋笔疾书，仔细推敲每一个细节，这让罗文生几乎废寝忘食。连日来的思索，让他的头顶大把大把的头发掉落，在王爱东再次探望他的时候，触目惊心地看到他的发际线已经退化到后脑勺，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顾不得自己的形象，罗文生将写好的书稿拿给王爱东誊写，经过审查之后，王爱东手捧着一堆写在草纸、烟盒纸、卫生纸等五花八门纸张上的书稿，认真誊抄，一边抄一边落泪，为老人一生的不幸慨叹不已。

　　她自然不知这位老人，就是她的外公。梁尚燕甚少在孩子们面前提及梁思成，一则是因为他英年早逝，对于孩子们来说没有任何的概念：二则因为父亲的身份，家庭的出身，致使她多年来夙愿不得实现，心中还是有些怨怼的。

　　女儿乖巧地趴在她身边，看着她一笔一画地写字，没有父亲关照的孩子，似乎比其他的孩子更早熟更懂事一些，女儿从来不在街上管她要这要那，她这么小，就懂得母亲的不易，实在让人心疼。

　　咬牙熬吧，只要罗文生出狱日子就好过了。她一直这么给自己打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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