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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你说，谁错了？（下）

　　随后，武大全又嘚啵嘚啵地说了好多舅舅的不是，无非是这个舅舅六亲不认，对他这个唯一的亲外甥一点都不照顾，不仅不照顾，还处处挑他的毛病，而且，稍微有点反抗的意思，大巴掌就扇过来了。

　　“这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舅舅吗？简直就是专门欺负我这个和孤儿差不多的苦命孩子！

　　“张大哥，你可能不知道，绝缘工每天都要和沥青接触的，那玩意多多少少是有毒的。我家只有我这么一个独生子，我妈还指着我给他生个大胖孙子呢。要是我中了毒，没有了生育能力，那才是真正的不孝。

　　“我为什么总是在干活的时候躲得远远的？就是害怕将来没了后代，要是那样，我妈妈怎么活下去呢？

　　“说到这里我就有气，本来队部通讯员是我干的，怎么就无缘无故地让小王干了？而且好像还兼任着文书！他是烈士的后代，我不是吗？

　　“还有那个黑大个陈实功，那个小王就是他战友的儿子。不过，小王还有个妹妹呢，我呢？独苗一根！

　　“黑大个也不想想，当年如果不是我亲爹把他推到一边去，他早就被手雷炸、死了！呜呜！我算是明白了，我这个烈士孤儿在我舅舅眼里，就是他的累赘！我心里真的恨他！”

　　武大全非常悲愤。

　　张静看着这个大孩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一边痛哭，一边唠叨，心中突然感到他既可笑，又可怜。又特别值得同情。

　　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个大孩子变成这样的？

　　司马迁悲愤有了《史记》，屈原悲愤那就只好问天了。武大全悲愤，只能让他暂时发泄一下，他说到底还是想不通一个很浅显的道理啊。

　　听到他的哭诉，张静明白了，武大全不明白自己的舅舅到底是个什么人！不明白自己的舅舅为什么要让他去野外工作。不明白自己作为一个职工，就应该服从分配，不能把亲情带进工作中来。

　　张静明白了，武大全就是个因为文化水平太低，科学知识掌握的太少，才把绝缘工看成了洪水猛兽。

　　这件事不是现在和他解释清楚的事情，关于陈实功队长的事情，他也只是知道一点点，不好插嘴解释。再说，时间越来越接近中午了，食堂已经把饭菜做得差不多了，等开卡车的老史回来，就会给工人们送饭去。

　　所以，要赶快解决武大全这小子的错误认识问题。

　　其中两点必须要给他说清楚，一个是检讨必须写得深刻一点，另一个，就是一定要说清楚，他到底说没说过让那些农民工偷工减料，导致这一次的大返工。

　　必须让武大全明白，即将埋在地下很深地方的石油天然气管道，如果防腐层质量不达标，出现了锈蚀和穿孔，到了那种情况，必定会停产维修，将会给油气运输带来多大的损失！

　　这是原则问题，不弄清楚，说不定被怒火满胸的李进才弄得在没有搞清楚一些关键事实和真实发生的事情之前，就把对武大全的处分报告递上去，多半武大全就完犊子了。

　　最后啊，那就是要鼓励一下他了，无论如何，即便是武大全最后逃脱不了被开除的命运，自己也要给他一个信心：我能行！我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职工，也可以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不会让烈士子弟这个光荣的身份蒙羞！

　　张静决定好好教育一下这小子。

　　他还记得，在学校老师讲过，似乎是雅思贝尔斯说的：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推动另一个灵魂。

　　说得深奥一点，教育的本质，就是灵魂和灵魂的碰撞。只有一个挚爱教育事业的人，一个有着强烈责任心的人，才能够，才敢于和另一个人灵魂进行碰撞。

　　这种灵魂碰撞的结果，很可能会创造奇迹。

　　他作为曾经的老师，也算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吧，没道理对这个还算是单纯而且只是思想上有点狭隘的大孩子没有办法。

　　“大全啊，我问你，如果你舅舅把他的工资谁都不给，全都存起来，等存够了，就去给你生病的舅妈去看病，他这样做，对不对？”

　　武大全一愣，吭哧半天才说道：“给我舅妈看病当然没错啊，每天听她没完没了的咳嗽，我心里都替她难受。”

　　张静又道：“你看，你很懂事啊，是个好孩子，这么说，你舅舅没有先给你舅妈看病，就是去看病了，也只是对症治疗，没有做大手术，而是拿出自己的工资，邮寄给他牺牲战友的家属，是错了？”

　　武大全立刻道：“怎么错了？谁不夸我舅舅重情重义？我，我就是气不过，舅舅既然给别人钱了，怎么不多给我一点，难道，我还不如那些外人吗？”

　　张静毕竟也是个火气方刚的小伙子，他耐着心强压心里冒出来的火气继续道：“你糊涂啊，正因为你舅舅把你当亲人，才少给你的。要是我，一分钱都不给你。

　　“你好好想想，如果你舅舅把你当外人了，一定会给你最多的钱。但是啊，你舅舅把你几乎和你舅妈放在同样的位置上了。

　　“他不给你舅妈去大手术，彻底根治，是因为钱不够啊，是因为，他知道你舅妈会理解他。毕竟你舅舅现在能活着，是因为他那几个牺牲的战友客观上用火力掩护了他，他才能一枪打爆敌人指挥官的脑袋，战斗才能取得胜利，这么明显的事情你居然不明白？”

　　武大全抓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样的。他对我，和对我的小表妹是一样的。在舅舅家，全家吃的都一样。无论谁犯了错，他都是一巴掌乎过去，一视同仁。”

　　张静又道：“小王顶替你当了通讯员，开着跨斗摩托看着很威风，你当然知道，那是工作需要，他必须开着摩托到县里才能把队里职工们的信件邮寄出去，这里面就有你的工资。

　　“另外，你不说我也能看出来，小王的右腿有残疾，走路很艰难，你舅舅让他代替你当通讯员不仅仅是因为他是烈士子弟，而是因为他行走不方便。你为什么总是说一些昧着良心的话呢？”

　　张静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一个人心里总想着自己，总想着让自己尽量多占便宜，别人但凡得到一点点你认为的好处，你心里就不平衡了，这是病！必须治！”张静的声音也沉重起来。

　　其实经过短短的时间接触，张静已经看出来了，武大全不像苟训章说的那样，奸懒馋滑坏都占全了，这是一种偏见。

　　这孩子其实很简单，舅舅多给自己点钱，攒起来为了娶媳妇。干活的时候不要太累，不能冻坏了身子，不然，将来老娘谁来照顾？地理上或许因为距离太远，人的感情也可能会随着疏远，但是啊，无论如何也拉不开儿子和娘的感情。反过来说，当娘的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儿子。

　　从他急着攒钱娶媳妇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他对他的那位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的老娘非常惦记。

　　孝顺娘亲的孩子，即便是有缺点，也坏不到哪里去。

　　这就是张静决心帮武大全一把的原因之一。

　　再有，这孩子就是希望有个不吃沙子，不在野外吃苦的工种了。

　　这是小毛病，在铁人工程队里，像他这样的职工太少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环境对他的影像将越来越深刻，学好，懂事，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现在，事情紧急，大卡车快回来了。必须去上班了。张静决定快刀斩乱麻，让他充分认识到自己犯错的严重性，尽快改正，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严肃地对武大全道：“现在，你说，谁错了？是你舅舅做错了，还是你做错了？”

　　事情本来就很简单，事实也很清楚，武大全自己也认为舅舅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那么，对比之下，他武大全怎么还有脸说自己是对的？再无耻的人，在高尚者面前也说不出让别人嘲笑的话来。

　　“算我错了吧，但是，老魏还睡过岗呢？怎么他只是警告处分？到了我这里，就要被开除？我舅舅再怎么样，也不能这样对待我！我要是被开除了，没了工资收入，没了经济来源，我娘很可能会出事啊！”武大全虽然认错了，但是仍然对他舅舅说过的，要开除他千百个不满。

　　张静更加严肃起来：“我问你，你为什么让小李子他们在给焊口防腐绝缘的时候，只在焊口上覆盖石棉布，不让他们和焊口两侧的绝缘防腐层对接和覆盖？”

　　张静这时候突然问出这句话，才能得到最真实的回答。

　　其实，他心里是十分不相信武大全会说出这种话来的。但是，那毕竟是自己的猜测，还需要武大全自己说出来。

　　这种突然的发问，不让武大全有一点思考的时间，不让他组织好语言再回答，这样问出来的话应该是最真实的。

　　这是一种经验，一种在学生中百试不爽的经验。

　　用在武大全的身上，也应该会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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