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爱春得到杨春在矿上出事的确切消息,是在杨雨回村后的第三天。此前,她曾陆陆续续听村人在私下里谣传,说杨春在矿上出事儿了,至于出了啥事,竟没有人明说。她半信半疑,心想,杨春在矿上出事这大的事儿,公婆不会瞒着我吧?虽然这么想着,可她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一天,吴幸福有一搭没一搭转悠到杨春院子边上,见着权爱春就轻描淡写地说,你大哥回来了?听说是从山西矿上回来的,还背回来个啥东西,你还不知道吧?……唉!算了,还是不给你说了!权爱春惊出一身冷汗,再追问到底咋回事,吴幸福却说,你还是亲自去问问杨雨吧,我也只是听说。说完,背过脸做了个鬼脸,窃笑着,一溜烟走开了。权爱春心里烧着一团火,脚下就生了风。路上,几个婶子大娘正在嘁嘁喳喳说着啥子,见权爱春走过来,互相努努嘴,挤挤眼,猛然停下,不说了。其中一个对权爱春说,听说你婆婆病倒了,公公也在屋里四门不出,到底是咋回事么……权爱春顾不上听她们多说,心中的火从眼睛里直往外喷。她浑身都在燃烧,烧得她有些晕,仿佛把脚踩在棉花团子上,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公婆家走去。她心里急,脑子却并不糊涂。她把前些日子杨雨的突然出门让她产生的不祥预感,跟村人的传言和杨雨回家后两位老人的异常表现做联想,不祥的预感似乎又加重了十分,这让权爱春的疑心更加汹涌澎湃地泛滥开来,几乎要淹没她的理智,让她不得不怀疑公婆是有意要瞒着她的。她想起头一回到婆婆家看望婆婆时,眼见公公的眼泡又红又肿,婆婆病恹恹地睡在炕上。权爱春问婆婆咋了,哪不舒坦。婆婆强打精神说,老毛病又犯了,骶脑疼得要爆炸。她边说边在头上掐着。权爱春没有多问,安慰了婆婆几句就走了。回家后,她的心绪总是难以平静,越想越不对头,越想心里越乱。那天夜里,她想了一夜,决定再去见见公婆问个究竟。第二天一清早,权爱春再次来到公婆家里,感觉公公看她的眼神里似乎藏着很多东西,明显跟之前大不一样。杨兴旺问她,这早过来,有啥事儿?权爱春却突然问公公,大,你哭了?杨兴旺没有防备儿媳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愣怔了一下,支支吾吾说,我,我没哭呀,好好的,哭啥子么。他突然灵机一动,指指正在燃烧的炕洞说,烧炕,将才刮倒风,灌了一屋子烟,这不是叫烟给熏的么。尽管公公极力掩饰,但权爱春还是窥出了一些破绽,毕竟他的演技并不怎么娴熟。权爱春又问公公,我哥这回出门真是去相对象去了?一句话,问得杨兴旺跟斜靠在炕头的崔小菊面面相觑,半晌不知道该咋样回答儿媳妇这个突兀而尖锐的问题。权爱春正面出击,直截了当说,是不是杨春在矿上出啥大事儿了?大,妈,石头撂上天,总有落地的时候,你们这样瞒瞒哄哄,究竟要哄我到啥时候?此话一出,杨兴旺就用两手抱着勾下去的头,腾哧一下蹲坐在板凳上,长吁短叹。崔小菊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坐直身子说,闺女,我,我们不是有意要满哄你的,你怀着身子,我们是害怕你知道了经受不起,伤着肚子里的娃呀!说完,一把拉过权爱春说,闺女,你说杨春的命咋这苦哩?
一切真相大白,权爱春抱着那条用白布裹着的断腿,大放悲声。
第二天一大早,在罐儿村通向山外的小路上,杨兴旺和杨雨连跑带喊把背着包袱要出村的权爱春拦下。杨雨赶过来,把他离开矿上时所担心的一切,说给弟媳,晓以利害关系,加上杨兴旺和崔小菊的极力阻拦,权爱春的寻夫之行才勉强终止。
两个同村工友给杨春带来的一丝希望很快就熄灭了,他一下又坠入黑咕隆咚的万丈深渊里,孤独,痛苦,迷茫,绝望,所有的一切犹如一座座大山样朝他挤压过来,他感觉要被挤扁了压垮了,撕碎了,仿如要窒息一般。每天,他要么望着寡白寡白的天花板出神,心就像那天花板一样一片空白,空得叫人害怕,白得让人心惊肉跳,该怎样面对父亲、母亲、媳妇,今后的路该怎样走,他心里空洞洞的;要么把头埋进被子里,默默啜泣,悄悄流泪,死亡的魔爪常常抓着他那颗血淋淋的心,撕扯着,揪拽着。他看见自己百疮千孔流血不止的心在颤抖,在哭泣,在慢慢死去。当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站在他病床前,看着被弄成一团的被子在微微颤抖,且伴有微弱的啜泣声时,白大褂们相视摇头,禁不住轻声叹息,然后用手轻轻拍拍被子,以示安抚,并说,小杨啊,一定要挺住!啜泣声戛然而止,抖动的被子即刻停止了抖动。小杨,请把你的脸露出来。一位中年男医生对着那一团皱巴巴的被子说。这声音杨春已经很熟悉,是他的主治医生洪建伟。洪大夫老家也在农村,对于他这个农民病号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每次查房,都要耐心开导他,鼓励他。他的话如寒冬里的一缕暖阳,黑夜里的一丝光亮,常常给绝望中的杨春以温暖和希望,这让杨春心存感激。片刻之后,被子下蜷缩的身体伸展开了,一张蜡黄的平静的脸颊从被窝里展露出来,一双无光的眼睛虽然微微泛红,然却没有一丝泪痕。洪大夫说,咋了,又在哭?杨春有些不好意思,迟顿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旋即把目光移开,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竟语塞了。洪大夫接着说,小杨,你这个样子可不行,马上就要出院了,你要勇敢面对现实,如果每天都沉浸在痛苦绝望里,痛苦和绝望会把你压垮的。杨春脸上拂过一缕歉意,泪水登时涌出眼眶。洪大夫说,出院,只能证明你的伤病已经允许你走出病房,可是你的心理创伤依然没有治愈,所以尽管出院了,你依然不是一个健康的人。要想真正出院,你在身体伤病治愈之后,心理疾病也要随之康复,而这个,药物是不能根治的,主要靠你自己,希望你尽快走出心理的阴影,走进一片阳光地带,这样,你才算真正康复出院。洪大夫的话,如重锤一般,一下一下砸在杨春的心上。当洪大夫一行走出他的病房,杨春久久凝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仿如看着一片明亮而温暖的阳光。
这天,当贾世超和黑娃再次出现在杨春病房里时,杨春告诉他俩,我明儿个就要出院了。黑娃说,真的?那你出院咋办,准备去哪……贾世超朝黑娃胳膊上掐了一下,用眼神制止他,不让他再说。黑娃伸伸舌头不再说话。贾世超说,出院是好事,医院通知家里人了么?杨春怔怔地看着黑娃,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点啥。这叫黑娃很不自在。贾世超把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杨春才从沉思中灵醒过来,幽幽地说,没,没有吧?贾世超看出了杨春的心思说,那不要紧,我送你回去,路上陪你说说话。杨春充满感激地淡然一笑说,不,不用了,我一个人能回去。黑娃说,那咋行?算我一个,我也陪你回屋,你这一条腿,路上不……贾世超眼见杨春脸上的笑容腾地一下消失了,急忙伸手又拧一下黑娃,后边的话就被拧了回去。黑娃挠挠头,憨笑一下说,我也想我妈我大了不是,回去看看他们。贾世超说,对对,我也是,想屋里人,做梦都想。杨春惨然微笑一下说,我一个人真的能中,不用人陪。
第二天一早,当一个年轻护士把出院证送到杨春手上时,洪大夫陪着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来到杨春的病房里。洪大夫介绍说,他是大原煤矿的袁副矿长,特意来医院看望一下即将出院的杨春,并送上价值五百元的康复药品和一千五百元的伤残补助。架着双拐的杨春一听,脑子轰地一声炸响,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火焰。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声音颤抖着说,袁矿长,我……我一条腿都没了,成了残疾人,重活肯定不能做,我今后的日子可咋过?你们就给这,这点钱?!我……我……杨春哽咽了,不知道该咋说,泪水从他那扭曲的脸上滚落而下。他几乎用哭腔说,我,我屋里还有我大我妈,还有我媳妇,还有,还有她肚子里的娃……
袁副矿长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杨春,显得十分为难地说,小杨,你的情况洪大夫已经给我说过了,我的权限就这么大,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希望你能理解。洪大夫附和着袁副矿长,劝说着杨春不要再提额外要求了。杨春突然丢了拐杖,噗通一下双膝跪地,泪流满面,苦苦哀求,希望在原来的基础上,能再给他一点伤残补助,否则他就跪着不起来。洪大夫的眼睛跟袁副矿长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相撞了。洪大夫明显洞察出袁副矿长眼睛里的动摇和犹豫。就在杨春突然下跪的一刹那,洪大夫的心被狠狠地戳了一下,正在隐隐作痛。他毫不犹豫立刻站到杨春一边,替杨春向袁副矿长求情。他说,袁矿长,杨春家里确实非常困难,否则,他也不会从豫西大山里,跑到咱们矿上打工。您行行好,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再……这当儿,病房门外走进两个年轻人,不由分说,也在杨春两边跪了下来。杨春一看,原来是贾世超和黑娃。袁副矿长被这两个年轻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你们俩这是……哪来的,怎么也来凑热闹?贾世超说,我们不是来凑热闹,我们是杨春的同村工友,在外头工地上打工,是过来接杨春出院的,在门外有一会子了。矿长大人,杨春太可怜了,我们在外头实在听不下去,也来替他向你求个情,希望矿长你行行好,再给他争取一下,多给他一点补助。黑娃有些局促和害怕,显然他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员,战战兢兢,只说,我贾哥他,他说得对,我也给矿长磕头了,你就行行好吧!袁副矿长赶紧伸手去制止黑娃磕头,杨春跟贾世超受到黑娃启发,也不停地磕起头来。袁副矿长歉疚地说,不要这样子,不要,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不兴磕头这一套。他示意洪大夫立即制止这三个年轻人,并且以严厉的口气说,我可以再去争取一下,但前提是你们不要再磕头了,否则,我不会再替小杨去争取的。一句话,让三个人立马止住了磕头。洪大夫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们都快快站起来,这样让别人看见多不好!贾世超和黑娃率先站起,他们一人一边,扶着杨春站立起来。这时,早晨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窗口,一束光亮一下就点亮了整个病房。
杨春最终拿到了比之前多出一倍的康复药品和伤残补助。贾世超和黑娃送杨春坐上了发往平陆县的公共汽车,在那里,要换乘渡船过黄河到河坝市,然后再坐长途汽车到九龙山区卢西县。这次回家跟当初出门时的心境截然相反。当初从罐儿村出来时,杨春和同行的工友们一样,一个个兴冲冲的,心中充满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而今天,杨春孑然一身,拖着一条腿回家,孤独绝望迷茫和徘徊,像一座座大山样盘踞在他的心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前方的道路黑暗而虚幻,特别是在他架着双拐上车时,那一双双投向他的异样眼神,深深刺痛着他的心。他不再是一个正常人。他成了一条腿的残废,一个没啥用的人。这个打击对他来说,来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原先,他想用两条腿去追赶幸福,结果幸福没追到,反而弄丢了一条腿。失去一条腿,就等于他弄丢了半条命,剩下的半条命,正在苟延残喘,奄奄一息,不死不活着。
夕阳把黄河水染成了红色。当杨春来到黄河边渡口时,农历二月的寒风沿着河沿凌厉地刮过来,刺在他的脸上,如针扎刀割一般。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近距离感受黄河。上次过黄河跟工友们一起,是在一个黄昏时分,只能隐约看到河面上往来的渡船和船上的灯光,只听到渡船轰鸣的马达声和河水撞击船头的哗哗声,对于黄河,只留下模糊不清的印象。而此时此刻,他一个人,站在码头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黄河的真面目,那宽阔的河面,平静流动的河水,尽管已经是春天,然岸边依然是一片黄巴巴灰土土的冬天景象,黄河两岸绵延不断的山脉丘陵,尚不见一丝春的气息和颜色,整个世界跟杨春的心一样,灰暗而死气沉沉着。他背上背着个偌大的包袱,腋下夹着双拐,走起来摇摇晃晃。当一瘸一拐艰难走上渡船,杨春没有跟其他乘客一样走进船舱里,而是立在船头,凝望远处。当他取下双拐靠在船帮上,又卸下背上的包袱,双手抓着穿帮,靠着左腿的支撑,作金鸡独立式站立时,一声大喊,把杨春吓得身子一抖。这声音太熟悉了。他猛然回头,看见贾世超和黑娃正朝他跑过来。杨春疑惑地问,你们俩咋也在船上?!黑娃说,送你上车后,我俩怕你一个人不方便,又怕你想不……贾世超赶紧打断黑娃说,又怕你想不通,半路上再回来,所以就又混上了班车,一路跟着你。你这是唱的哪一出?不去船舱里歇着,一个人立在这做啥哩?杨春心上涌起一股温暖的热浪,为这两个好兄弟而感动,之后又听出贾世超的话外之音,禁不住惨然一笑说,你俩是不是以为我要跳河寻无常?嘿,我将才有一闪念,真想翻过船帮跳下去。可是,就在这个念头闪出的一忽儿,我猛然想起了我大我妈,还有我媳妇,还有她肚子里的娃,我死了,没事儿了,轻省了,可是他们咋活?!我觉得脸上一阵发烧,不知道是羞,还是耻,反正那一忽儿我猛然感觉自己不是人,不是男人,简直就是个畜生。贾世超和黑娃一听,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贾世超说,杨春,是我俩小人了,你能这式想,我就把心搁在肚子里了。黑娃说,就是就是,将才把我俩可吓得不轻,以为你要……杨春展开双臂,把贾世超和黑娃紧紧搂在怀里,三个山里娃个个脸上都挂着泪珠。
在卢西县通往瓦房沟乡的砂石路上,敞篷班车卷起的尘土滚滚而起。车厢里,杨春坐在靠前边的一角,身边放着双拐,屁股下垫着个大包袱,他的身子随着汽车的颠簸在不住地摇晃着。贾世超和黑娃站在杨春跟前,把他围在里边,以免被摇来晃去的乘客挤到碰到撞到。在这无休止的颠簸晃动中,一股股呛人的灰土弥漫在车厢里,把所有站着或蹲着的乘车人变成一个个灰人土人。杨春透过车帮的缝隙,目视眼前徐徐闪过的枯黄山峦和黑黢黢光秃秃的树木,感觉罐儿村正在一步步朝他走近。
回家的味道五味杂陈,对于即将面对的故乡和亲人,杨春心里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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