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上小学那年,他有了一个妹妹杨娜。这个女子的到来,让原本就步履艰难的家庭,生活的步子就更加沉重起来,难怅起来。那当儿,贾世超和罐儿村的一杆年轻人,在城里却干得风生水起。本来,一群庄稼汉,就喜欢跟土地打交道,可是,一开始都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离开了土地的汉子,一个个瓷手笨脚,笨头笨脑,就跟打鱼的水手,一下子来到旱地上种庄稼一样,他们对建筑那一块既陌生又不习惯,整天跟机器砖瓦水泥钢筋厮混在一坨,都干得不顺心不情愿不美气。后来,贾世超和一个亲戚侯法武在工地上巧遇,听说他带出来的那些人在工地上干得不称心。侯法武就说,我倒有个好差事儿,适合你们这些庄稼人干,不知道你们的人愿不愿意干。贾世超说啥营生?说说看。侯法武说,种树种花,咋样?贾世超一听眼睛放光,迫不及待地说,种树种花?!在哪,远不远?侯法武说,不远,就在城北十公里的刘家庄。贾世超问,谁是老板,人牢靠不牢靠?侯法武说,老板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贾世超眼睛又一亮,指着侯法武说,你,老板?!侯法武说,咋啦,不像?贾世超嘿嘿笑着说,像,像,很像!不是很像,是就是!以前咋没听说你搞苗木花卉?侯法武说,我这不是才弄了两年多么。这几年城市扩张很快,绿化任务重,花卉树木需求量激增,我就承包了一百亩地,专门弄那东西。原来,侯法武的小舅子在县里城建局绿化科当科长,用他的话说就是,是亲三分故,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贾世超当即决定下工后,跟他先过去看看,了解一下情况。听侯法武说,他们苗木场原先在城边上雇佣的工人不好好干,经常偷奸耍滑不说,还漫天要价,他一气之下全给开了,如今正缺人手,十个八个不嫌多。
从绿佳苗木场回到工地上,贾世超连夜将这个消息说给同村的工友们。大家一听,种花种树,管吃管住,工资比在这里一天还要多五块钱,这个营生能中,干得!他们等到月底建筑工地上结了工资,就集体辞了小工工作,一起来到苗木场。贾世超自然就成了领班的头头。经过一些时日的熟悉和磨合,贾世超对苗木场的工作基本上已经熟悉。侯法武信得过他,就把营务花草树木的一应工作全交代给他。在技术员的指导下,啥除草,浇水,挖坑,移栽,修剪,插枝,嫁接,除虫……都由贾世超负责管理,而侯法武本人,就可以专心跑外交,做绿化工程,推销苗木。
逢年过节,或者临时休假,贾世超回到罐儿村,总不忘过去看看杨春和权爱春。每次看过,就感到他们的光景越来越恓惶,自己却有劲儿使不上。好几回,临走悄悄把三十、五十块钱塞给爱春,让她关键时候应急。爱春也是个不愿接受他人施舍的主儿,百般推辞不过,又不能辜负了人家一片好心,就只好收下了,并且声明,是暂借,等有了一并还上。
自从有了女儿杨娜以后,杨春家的猪圈就空了,屋里活地里活,已经把杨春跟权爱春弄得疲惫不堪,焦头烂额。喂猪就成了生活的累赘。杨娜三岁的时候,就不再缠人,可以自己玩耍,稍稍有一丝解放感的爱春,脸上也有了年轻女人脸上该有的气色和光泽。杨光已经上了小学,星期天和放学后,可以一边帮着带带妹子,一边擓着篮子去拽猪草。
过了谷雨,罐儿村四周的山还秃秃的,一场春雨过后,一夜之间,坡脸上,山洼里,就被抹上了淡淡的绿,村畔田畴到处铺展着春天的颜色,山茱萸,连翘,山桃,山杏,红红黄黄的花儿,点缀着山坡田野村落。芊芊细细的草尖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晨露,一声鸡啼,日头爷儿从东山圪梁上慢慢爬出来,探头探脑之后,就越爬越高。
咱把猪重新喂起来,咋样?早饭间隙,爱春端着碗,对杨春说。
咱闺女大点儿了,杨光也能拽猪草了,我也正想着这事儿哩。杨春一边扒拉着饭,一边说。
这几年猪不喂了,年年到年根手里紧得跟狼似的。往年喂猪,种地不用买肥料,年根猪卖了手里还有几个活钱。爱春说。
咋不是,有了不显气,没有了,才觉着手里紧火得很。
那明儿个街集,我去逮俩猪娃?
说逮就逮,钱从哪来?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来想法子。
你有啥法子,难不成你会变魔术,给咱变几个钱?还是去偷,去抢?
我不会变,也不去偷不去抢,到时候把猪娃给你买回来就是了。
你是不是又要去凤凰村跟咱大咱妈借?
不用。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就是了,我的钱来路正得很,不清不白的钱我连手都不沾。
这我信。可是你总得叫我知道这钱到底从哪来是吧,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爱春迟疑了一下,若有所思对杨春说,那我给你实说,你可不要耍你那倔脾气,中了,我就说给你。
杨春把眼睛扎在爱春脸上,充满着疑惑和不解,似要从那张微笑的脸上窥出隐藏在脸背后的隐秘似的。
爱春怪怪地笑着说,你咋用这眼神看我?怕我的钱来路不明?
来路明不明,你说说我听了才知道。你这云里雾里的,弄得我心里怪不踏实的。
爱春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飘过一片明媚的阳光。她说,既然你这想知道钱的来路,那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咱把话说前头,听了,你不准骂我,不准埋怨我,答应了,我再给你说。
杨春显然有些不耐烦了,显得有些急躁说,中中中,你说吧,我不骂你,也不埋怨你!
爱春把实话说了。杨春听罢,火星子在心中乱冒,脸上聚得通红,两只眼窝里直冒火。然他事先与爱春有约定,听了不准骂人,不准发火。他按下心中的火气,说爱春呀爱春,你叫我咋说你,人家世超跟咱不沾亲不带故,你平白无故接人家的钱,这算咋回事么!?还有,你那边咱大咱妈,我这边咱大咱妈,都是五十多快六十的人了,他们给钱,你也要?爱春说,我不要,他们不依我,不接不中么。世超说算是借给咱的,啥时候有了再还他,让我先拿着,万一有个啥急用,先能抵挡一阵子。我还有啥说的?他一片真心,我只有感谢,感动,把他的好牢牢记在心里,记在本本上,有一天咱好过了,就还他。说着,爱春从箱底寻出一个小本本,翻给杨春看。杨春一边看,一边听爱春说,两头咱大咱妈如今还能刨腾,等他们老了,干不动了,咱再孝敬他们,把他们对咱的好全部还上。世超的也一样,等咱有了,加倍还人家的!杨春看着一宗宗记录,听着爱春一件件叙说,心中充满感动和内疚。
第二天,爱春一早就去了瓦房沟集上,带回两只胖嘟嘟黑亮亮的小猪娃,十分可爱。爱春提着猪耳朵,小猪娃四只小蹄子乱蹬乱踢,锥锥叫唤着。放回圈里,杨春和权爱春看着它们由于到了生地方,都显着惊恐不安的样子。爱春说,这小东西也认生,你看它们,这看看,那瞅瞅。杨春说,适应一些日子,自然就好了。爱春提来猪食桶,用勺子把拌有麸皮和青草的猪食舀起倒进猪槽里,喊着:咾——咾——咾——咾,吃呀。小猪娃哼哼叫着,仰起脸儿看主人。杨春说,你看它俩傻不叽叽憨乎乎的,真亲。爱春说,啥动物都是小时候亲,长大了,就不好看了。小猪看看主人,又看看猪槽里的食物,用嘴在上边轻轻拱一下,又伸出舌头轻轻舔舔,互相对视一回,才吧唧吧唧慢吞吞吃起来。
逮回小猪娃那段日子,杨光利用星期天和放学后,㧟着篮子,田间地头路畔河边,到处踅磨拽猪草。爱春下地回屋,也少不了捎带拽一些猪草。带女儿,做饭,剁猪草,喂猪,临时交给杨春做。前些日子杨春做活累着了,爱春特意安排他做家务,自己下地。临近端午节,两只小猪娃,各长了一大拃,成了半大壳篓猪娃,一个个油光发亮,欢欢实实。一家人在一坨说起猪娃的事儿,爱春说,这里头有咱杨光一半功劳,到时候等猪卖了,给咱娃买双筒子鞋,省得下雨天上学拽猪草娃都是赤脚片子。杨春说,这个主意不赖,算是对娃的奖励。又看看杨光,说好好拽噢,等后半年猪卖了,就给你买。杨光说,我不要,你们下雨做活出猪粪才应该买筒子鞋。爱春说,咱杨光是个懂事的娃子,从小就知道心疼大人。杨春说,那是,咱老杨家的娃,都是好样的,没有瞎瞎娃。爱春说,说你能,你就拿脚尖拧,臭美吧你!小院里漾起一阵咯咯的笑声,引得枝头的一群小雀子探头探脑,在这笑声里一拍翅膀扑棱棱飞走了。
端午节那天黄昏时分,爱春看着两头半大猪娃吃完了槽里的猪食,就吆喝着让猪回窝里睡觉。猪们似乎已经可以听懂主人的喊话,哼哼唧唧拧着圆滚滚的沟蛋子回窝里了。爱春把用来堵猪窝门的木板插好,给大门上了栓,回屋里去了。第二天一早,爱春提着猪食桶,把堵在猪窝门口的木板抽开,正喊出一个“咾”字,就惊得目瞪口呆:猪窝里空空如也,两只猪娃不见了!
杨兴旺和崔小菊闻讯赶来,杨雨也来了。四周邻居围着猪圈指指戳戳,嘁嘁喳喳。爱春和杨春像霜打了一样,蔫不拉叽地立在猪圈边上,垂头丧气。去学校走到半路的杨雪听村人说了,也返回二哥院里。闻讯赶来的村民正在议论着。有的在骂偷猪贼心太狠,阎王不嫌鬼瘦,杨春已经够不容易了,还来偷他;有的说这狗日的胆太大,敢拨开大门栓,把猪娃偷走,还没弄出一点响动,真是贼胆包住天了;有的说赶紧给村干部反映,到各家各户搜,搜出来活剥他的皮。正在这当儿,杨雪急急慌慌走过来,听大家七嘴八舌在议论,径直走到杨春跟前说,哥,还闷在这做啥?赶紧去派出所报案呀。众人一听,如梦方醒,大家异口同声说,对呀,咱咋把这一茬给忘了,人到事中迷,就是,杨春,快去报案去。
一辆警车在罐儿村口停下,几个警察从车里下来,在权爱春的引导下,来到他家院里。警察的出现,让已经散去的罐儿村人重新又回到这所小院里。他们散落在院子各处,静静观察着警察的一举一动,嘁嘁喳喳,交头接耳,看警察勘查现场,询问情况,做笔录。警察按部就班做完了案件的各项工作,一个当官模样的警察招呼大家不要说话。他说,现场已经勘察好,当事人的笔录也已经录好,大家谁有线索,可以现场提供,如果不便于当场提供,也可以到派出所向我们反映,我们给大家保密。最后,那个警察拍拍杨春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破案需要时间,你就耐心等着吧,一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说毕,几个警察走出院子,爱春和杨春、杨兴旺等也撵了出去。杨兴旺说,警察同志,你也见了,我娃杨春不容易,买猪娃的钱还是亲戚朋友给凑的,账还没还上,这下连根烂了,你可要为我娃做主呀,早些把贼娃子抓住,法办他,叫他坐黑屋,受法!崔小菊也撵出来,眼眶红红的,对警察说,贼娃子抓不住,我娃的钱就打水漂了,你们一定要抓住他个龟孙子,抓住了,剥他的皮,抽他的筋都不解恨。警察边走边说,你们也要积极配合,咱们共同努力,争取早日破案。
警察走后,有村民反映,说吴幸福这两天不见了。这倒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杨春跟爱春一听,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鉴于吴幸福对杨春的一贯态度,大家都把目标锁定在吴幸福身上。杨兴旺打发杨雨坐拖拉机,到派出所反映情况。一连两天,吴幸福没有回屋,警察蹲点守候落了空。第三天晌午,村里派往瓦房沟街搜寻吴幸福线索的二狗子和杨雨,看见吴幸福从县里发往瓦房沟乡的班车上走下来,大摇大摆进了一家小饭铺。二狗子在饭铺外守候,杨雨风快跑去了派出所。
吴幸福在小饭铺坐定,要了一盘花生米一壶小酒,酒杯刚拿起来还没碰到嘴唇,警察就到了。在派出所里,警察对吴幸福进行了认真细致的盘问,发现他出村的时间与案发时不吻合。是不是吴幸福说了谎,要经过当事人家属以及有关证人的证实,才能印证。黄昏时分,分派到罐儿村和县城的两路警察在所里碰头。从罐儿村回来的警察说,吴幸福的父母说,他是五月初四进县城的,和吴幸福说的相吻合,没有问题。县城的一路警察汇报说,吴幸福是五月初四下午到的县城他表姐刘小芳家,这两天一直在县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今天一早才返回老家。有一个情况值得注意,那就是吴幸福初五夜里没在他表姐家住。刘小芳说,她问过吴幸福,他说他跟几个朋友在网吧打游戏。经过调取该网吧的监控录像,证明他没有说谎。吴幸福的嫌疑被排除掉了。第二天,派出所将调查吴幸福的有关情况反馈给杨春,说没有证据证明猪是吴幸福偷的,不过,他们会继续查找线索,力争尽快破案。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星斗满天,街道上一街两行的门店灯火通明,初夏的小镇,显得一派祥和温馨。吴幸福心上浮过一股混合着侥幸和幸灾乐祸的轻飘飘的快感,在心里骂道,狗日的杨春,想跟我弄事,你差远了!他这回做的滴水不漏,人不知鬼不觉,靠的是啥?靠智慧,靠对反侦察实力的展示,从头到尾,都是他策划部署的,一切都严丝合缝,没有破绽。他摸了摸装在内衣布兜里的硬嘎嘎的票子,心里盘算着咋样花这笔钱,但又不能露富,要慢慢花,否则会引起别人的疑心。那天夜里,他没有马上回到罐儿村,而是住在瓦房沟街上一家小旅店。一夜十块钱。
睡在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他辗转反侧睡不着,之前精彩的一幕幕,像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浮现……五月初三那天,他跟几个牌友酒友在一坨厮混,直到深夜,本村的两个回屋睡了,他就将邻村的石娃领到自己屋里睡。因为喝了点酒,又不醉,兴奋睡不着,而被酒精刺激兴奋无比突发奇想的吴幸福,猛然计上心来。
石娃,想不想挣钱?吴幸福问。
挣钱谁不想,做梦都想。石娃说。
那我跟你说,我有个好主意,能让你挣到一笔钱,还不出力不流汗。吴幸福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几乎是咬着石娃的耳朵说。
啥好主意,快说说。石娃的声音也一下子低了下去。
说出来,怕你不敢弄。
有啥不敢弄的,只要不杀人不放火,有啥是我石娃不敢弄的?!
你真愿意弄?算了,还是不说了,说了也白说。
你看你这人,说话说一半,故意撩逗我是不是?
这事虽然不是杀人放火,可也有风险,你要是有胆量,我就说给你,不中就算了,说出来怕把你吓着。
啥大不了的,还吓着我,我就恁胆小?!
吴幸福看火候已到,就说,弄两个猪娃卖了,一个能卖一百多嘞!
啥,弄两个猪娃?到哪弄去?
吴幸福把嘴咬着石娃的耳朵,如此这般说了。石娃一听吓了一跳,轻声说,你说啥?杨……吴幸福用手捂住了石娃的嘴,轻声说,隔墙有耳,隔墙有耳,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他说,初六县城逢集,初五黑里你早早把货弄到手,骑上你那辆破自行车,连夜进城,赶在初六一早到牲畜市场卖了,神不知鬼不觉,钱就到手了,到时候,二一添作五,咱一人一半。石娃说,你光动嘴,也拿一半?四六开,我六你四,中了就弄,不中拉倒。吴幸福说,既然你说出来了,那就按着你说的办就是了,钱是个啥,钱是龟孙!咱俩是啥,铁哥们儿,谁跟谁呀?!你出力担风险,你得大头,我得小头,咋样?石娃说,这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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