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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入夏以后，乡村组织人员，对罐儿村的李来福、吴幸福等21个贫困户危房进行了评估鉴定，对于那些愿意搬迁到乡镇和城区扶贫搬迁安置小区或社区的，由个人申请，乡村上报，县里相关部门审核批准，在房主同意拆除原有老宅的前提下，按每人20平米，确定户型，办理入住手续；对于那些不愿搬迁的，根据危房鉴定等级，分为危险程度较低的B级和危险程度较高的C级，进行危房改造补贴。罐儿村有13户办理了搬迁手续。而同样被鉴定为C级危房的李来福和吴幸福家，均不打算搬迁，但可享受危房改造项目资金支持。因为李来福为兜底贫困户，按标准得到了一万元的危房改造补助，而吴幸福则为一般贫困户，得到了八千元的补助。这些补助款并非将现金发放到农户手中，而是在改造验收后，直接将补助款给了施工者。贾世超联系到邻近村专门从事危房加固改造的泥瓦工匠队，从夏季开始，对罐儿村所有危房进行统一改造加固，完工后，统一结算。经过近三个月的紧张施工，罐儿村危房改造圆满结束。

　　在危房改造这段日子，李来福和他的老伴，被暂时安置住进村里居家外迁住户的空闲房子里。一开始，这老两口死活不愿意挪动，坚持住在他们的老屋里。然由于两人年纪较大，维修加固施工中又有一定的危险性，李全有先来给他们做工作，毕竟李来福是个党员，长期做过村干部。李全有咬着耳朵给他说明了利害关系后，老人通情达理，就同意搬出。可是他的老伴却死活说不通，她一定要守着老窝不动弹，说万一哪天死了，不能死在外头，要死在自己屋里，免得到时候尸首进不了自己家门。李全有说，婶子，搬出去就是一个来月光景，时间不长，再说，你老身子骨还硬朗着哩，哪有你说的恁怕怕！老婆耳朵背，听不清，就说，啥？十天半个月？不中不中。咹？害怕有狼？多年都不见狼了，狼又回来了，那可真怕怕！李全有摇摇头，又把嘴贴在她耳朵上说，不是十天半月，是一个来月。哪有啥狼呀，我说你身子骨还硬朗，不会有啥闪失！老婆仿佛听明白了，说，都成病秧秧了，还硬朗，硬个屁吧硬，今个黑里睡倒，明个白起能不能起来都难说哩。李全有看说不动他婶子，就求他叔李来福给老婆好好说说。李来福连说带比划，不厌其烦给老伴说着，最后，老伴终于勉强答应搬出来。施工开始后，梁明特意给施工队头头交代，来福老汉的危房，一定要加快速度，力争二十天加固改造完毕；要保证质量，不能因为赶速度就忽视了质量。第十八天头上，李来福和他的老伴就重新搬回老屋。施工的那些日子，李来福几乎天天在施工现场泡着，一是看看施工进度，二是要帮着施工队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路。施工队头头好几回把他推出院子，说我们人手够了，不用帮忙。再说，你老年纪这么大，万一有个差池，我可担待不起。李来福说，重活干不了，轻省活还凑合，搬个砖，递个瓦，清理一下战场，还能中。施工队头头说不过他，就将他的活动范围限定在距离房屋五米以外的区域内，不得靠近。老人接受了他的限制，每天早早就过来，四下走走看看，随时做一些轻活小活。看着老旧的房子在泥瓦匠的手里一天一个样，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仅仅用了十八天，李来福家的危房改造就完工了。原先黑黢黢、椽驼瓦残、墙皮脱落并有几处裂缝的老房子，如今灰瓦白墙，焕然一新。老队长李来福立在翻新的房子跟前，眼眶里泪光闪闪，不知道说啥好。

　　一大早，山头村畔，知了在树上叫唤个不停。李来福家危房改在完工那天，村子里来了好些人给他道喜。人们围在他家院子里，对翻修一新的房子评头论足，赞叹不已。

　　这下老两口不用再为房子担惊受怕了。

　　咋不是，如今赶上好政策了，政府给出钱，真好。

　　这青堂瓦舍的，跟新房子一模一样么。

　　喂，喂，大家静一下，静一下！贾世超从人缝里挤进来，对熙熙攘攘嘁嘁喳喳的人群喊道，今儿个是咱老队长李来福老两口搬进新家的好日子，我跟梁队长和村里其他领导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村里出钱卖肉卖面，在老队长家包饺子，庆祝他老人家住上了新房子，大家说中不中？

　　猛然宁静下来的人群，在贾世超话音落地时，就一哇声地几乎同时喊到，中，中！之后人群又像开了水的锅，纷纷表达着对贾书记提议的拥护和支持。就在人们兴奋地各自发表着自己对危房改造和“包饺子”活动的看法和感想时，李全有领着黑娃、吴幸福和杨占有等村民，将两袋面粉、一吊猪肉和一捆大葱送了过来。李全有说，和面的和面，剁肉的剁肉，剥葱的剥葱，打杂的打杂，会啥干啥，大家分头行动！

　　好嘞！

　　今儿个咱们罐儿村过大事情，都来帮忙哦！

　　没问题，晌午保证让大家伙都吃上饺子！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各自寻找自己的活路，紧锣密鼓忙火去了。

　　李来福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当队长的光景里，弯下去的腰板，仿佛也挺直了，脸上漾着少见的喜悦，就连密密的皱纹里，都装满了欢喜和开心。他忙前忙后，招呼着大家。行动不便的老伴儿，也被她的两个闺女搀扶着坐在院边的靠背椅子上。老人虽然言语不灵便，但她不住地用眼睛跟大家交流。当梁明、贾世超和李全有等几个村干部围拢在她身边，李全有咬着耳朵高着声给她说，这下不用担心回不了你这老屋了吧？老人紧紧拉着李全有的手，两颗浑浊的泪水泉涌而出。她说，不怕了，不怕了！人群里立马响起一阵掌声。今天，李来福的两个女儿，也赶回罐儿村，参加父母亲搬家仪式。她们都站在人群里。大女儿拉了拉妹子的手，示意她走进人群中心。这两个已经年过半百的罐儿村闺女，先给在场的干部村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对大家伙说，感谢脱贫好政策，感谢各位领导和乡亲们，做梦都想不到，我大我妈老了老了还能住上这好的房子！

　　随后的一段日子里，吴幸福及其他危房改造户，都陆陆续续住进了修缮改造一新的房子，到秋后，罐儿村所有危房改造全部完工。而让杨春心里感到最满意的，还是关于“菌王”王社民在对被他坑害的罐儿村农户做了部分赔偿后，还被判了刑。杨春家得到了一些赔偿，虽然不能达到他所诉求的标准，由于王社有的确无能力全部赔偿，但对杨春而言，还是满意的。他所追求的，不是赔偿的多少，而是只要这件案子有个结果，他就心满意足了。

　　在梁明的指导下，杨春在自家责任田里建起了两个现代化食用菌塑料大棚。原先，罐儿村所建大棚，均为自制的木头骨架，摆放菌棒的隔层，也都是用木棍做成的。那种土办法制作的大棚，一是不耐用，容易变形变朽，三五年就要换新；二是高度和空间都相对有限，采光通风效果不够理想。梁明把现代化塑钢骨架的大棚引进到罐儿村，每个大棚国家还有给予两万元左右的补贴。村民一开始不愿意搞，杨春首先带头建起两座新大棚，到秋天，把发育好的菌棒往新棚里一摆放，效果就出来了。村人纷纷前来参观学习，梁明给大家伙详细介绍新大棚的优点和好处，李全有、黑娃、杨占有、杨雨等十多户先后建起了钢结构大棚。八月十五过后，杨春的大棚里，一层层，一排排摆放整齐的香菇棒上，密密麻麻的香菇娃娃，就开始拱破包裹着的塑料薄膜，露出憨态可掬的小脸蛋儿。杨春和爱春每天起早贪黑在菇棚里劳作，专门为那些“难产”的小香菇“接生”。他们手里拿着一把小刀，一一排查香菇发育生长情况，对于那些拱不破塑料薄膜的小家伙，就采取人工办法，将薄膜划破，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香菇娃儿，在摆脱禁锢和束缚的一刹那，就像呱呱坠地的婴儿，舒展着身体，伸展着腰肢，朝着他们微笑呢。正当大棚里香菇噌噌长着的当儿，杨春家的两头母猪当年的第二次生产也来凑热闹，这可忙坏了杨春跟爱春。

　　你多照顾照顾猪娃，照顾老母猪，你是老娘婆了。母猪生产那天一早，爱春对杨春说。

　　弄反了，为母猪接生，照顾母猪，本该是你们女人干的活，却叫我这个大男人沾染上了。杨春半开玩笑说。

　　你心细，知道体贴人，就把两只老母猪当成你俩媳妇好好照顾去吧。爱春吃吃笑着说。

　　不中我再去逮两个公猪，到时候你就把它俩当成你男人侍候。杨春一脸坏笑。气得爱春直用拳头往他身上砸。

　　你个死鬼，你才娶母猪做媳妇哩！

　　中呀，我就把那两只母猪当媳妇，今黑里我就住猪圈棚里，陪我那俩媳妇睡觉了。

　　我才不吃醋哩，只要你愿意，一辈子住猪圈棚我都没意见。

　　好狠的心呀，你这是把我往外撵哩不是？中，那我可真走呀！杨春说着抓起拐杖就要往外走。爱春说，看把你那两头母猪惯的，比待我都亲，你住猪圈棚里，以后就甭再回来！杨春说，看看，看看，吃醋了吧，还嘴硬。你才是我亲媳妇，给我生儿育女，陪我睡觉的亲媳妇。那两个家伙，就是给我挣钱的机器！说完，嘿儿嘿儿笑着出门了。爱春在背后锥他一眼，心里却美美的。

　　两头母猪在秋天又给杨春生了两窝小猪娃，到初冬时节，全部拿到猪市上卖掉了，换回一摞新嘎嘎红哈哈的票子。香菇长势喜人，一茬接一茬地采收，卖给江浙一带到山里收购鲜香菇的客商。南方人真精，用冷藏保鲜车，一车就拉走半村香菇，听说拉到外地，能翻好几倍价格。杨春家的香菇又是一笔不错的收入，到年底一算，养猪和种植香菇两项加起来，收入超过两万块，人均超过七千，成了罐儿村脱贫致富带头人，年底还被评为瓦房沟乡“脱贫奋进奖”，卢西县脱贫攻坚自强不息先进个人，河坝市“感动天鹅城十大人物”。捧着一摞证书奖牌，杨春咧着嘴笑。爱春就逗他，现如今你是名人，听说名人都爱换女人，你是不是也想把我换了？！杨春说，我杨春可不爱换女人，就怕我女人到时候有钱了要换男人。爱春说，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两人就哈哈笑起来。

　　杨春的事迹，被卢西县电视台、《河坝日报》、河南电视台和《河南日报》及央视连续报道。那段日子，一波接一波的新闻记者接续不断地走进罐儿村，对杨春进行采访报道。春节前夕，他还被请到市里、省里，走进直播间 ，接受记者的专访。这当儿，他的入党问题也被提上了议事日程。那是农历腊月间的一天，乡党委书记樊一雪陪着县委书记汪振华来到罐儿村，在看望慰问罐儿村扶贫工作队的同时，还专程去了一趟杨春家。一起去的，还有罐儿村支部书记贾世超，驻村工作队长梁明。座谈的时候，汪振华问杨春，你是党员不是？杨春说，还不是。汪振华就把目光转向樊一雪。樊书记心领神会地接过汪书记的目光，说，老杨同志身残志坚，在脱贫攻坚中表现突出，下一步可以考虑他的入党问题。然后又看着贾世超。贾世超与樊一雪交换了一下目光，频频点着头，又把目光转向杨春说，中，中，下去以后你写个申请，村支部这就考虑你的入党问题，我亲自当你的入党介绍人。杨春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每一个讲话领导，最后落在老同学贾世超身上，显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他欲言又止。这当儿，汪振华书记看着梁明问，梁队长，记得老杨这户是你包的吧？梁明说，是的，汪书记，是我包的。那你最有发言权，你说说你对老杨入党问题的看法。梁明说，从他近段时间的表现，入党没问题，在他身上体现出来的“拉一把，站起来！”的脱贫攻坚精神，就是对他入党的最好阐释。汪振华说，是啊，一个残疾人，比一个正常人做的一点都不差，甚至还超过了村里的正常人，他身上有一股子精气神，一股子自强不息，顽强拼搏，绝不服输的精气神！我们就是要树立这样的典型，以此来激发更多贫困群众的内生动力，不等不靠，迎难而上，争取早日实现脱贫！汪书记话音一落，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坐在汪书记身边的权爱春，此时此刻禁不住热泪盈眶，她不住地鼓掌，任泪水顺着面颊肆意流淌。汪振华看看权爱春说，老杨能做出这么多成绩，跟你的理解支持分不开，他的奖章里，有你一半功劳！杨春一边拍巴掌，一边感动地看着汪振华说，都是国家政策好，政府支持好，这些好都让我这个瘸子赶上了，让我死了的心又活了，我要用一条腿跟两条腿的赛跑，还要拼命往前头跑，咱不能拖政府的后腿么不是？！

　　杨春一级一级当模范，受到县委书记表扬的事，在罐儿村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人家杨春当模范，那是真材实料，没有一点虚头，值！

　　值啥值，那还不是那些嘴上没毛的记者给吹的。

　　记者吹要有啥吹，你咋不叫记者给你也吹吹？你说说你有啥可吹的？

　　你没听人家说，在记者那里，说你中你就中，不中也中；说你不中，中也不中。死人能说成活的，活人也能把你说成死的。

　　去个球吧，你这是啥球理论，纯粹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

　　你把人家杨春护得跟蝎子毒一样，杨春给你个屁吃吃？！

　　嗳，嗳，说着说着你咋骂人哩你？是啥就是啥，你非要添油加醋是咋么？

　　跟你说个笑，你还认起真了。反正杨春当模范好些人有说法。

　　啥说法？咱罐儿村出个模范人物，咱们应当高兴才是，有些人还有啥说法？

　　说法多了。有的说他杨春爱卖能，爱出风头，成天不是电视就是报纸，吹得比天都大。有的说他日能不轻，把县委书记、乡书记都弄到自己屋里，还不是想……

　　想啥？

　　几个人正在村中央老槐树下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着，赶巧贾世超从后边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议论。说话说到一半的人回头一看是贾书记，都显得有些尴尬。其中一个立起身子，用手在屁股上拍打着灰土说，有人说杨春还不是想在领导面前露露脸，再有啥好政策，他好多享受些。

　　贾世超听罢正色道，县乡领导去杨春家，是领导决定的，杨春事先连知道都不知道。当时汪书记来咱村，樊书记陪同，看望驻村工作队，是汪书记突然提出要去看看杨春的，就这么简单，谁说领导去杨春家是杨春自己的意思？以后扑风捉影的事，不要瞎胡传，更不能胡猜测，要多传播正能量。对杨春持正面态度的就顺着贾世超说，就是么，有些人就爱在背后地说人家坏话，没影的事，也能叫这些人说的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持反面意见的就夹紧嘴，脸上表情既尴尬又不自在，却在心里骂着，哈巴狗，一群哈巴狗，领导跟前，看把你小尾巴摇得欢实！心里这么想着，脸上竟挂着笑，说贾书记日骂的是，批评的对，从今往后一定要多传播正能量！

　　几天后，罐儿村召开支部会，关于杨春的入党问题，却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给绊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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