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极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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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小说:蹦极 作者:卢山 更新时间:2019-12-23 20:02 字数:5668

  鲍尔斯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尤素福。他们是在海上失踪的。

  我得到消息是在星期一早上。我打电话联系鲍尔斯,找他商量一件重要事情,结果他没有接电话。

  周末的时候,我接到国内指示,要求我即同吉多方面联系,向对方提出,我们准备与吉多方面就海洋观察和研究进行合作,并同对方协商在吉多建立一个海洋观察站。

  “这怎么可能?”我自己问自己。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搞外交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没有听说我们在别的国家建立过一个类似的观察站。我们在南极有观察站,但南极不是国家。也就是说,如果在吉多建这么一个观察站,那将开启我们对外合作又一先河。

  这个先河,要我来挖第一锹,我感到荣幸之至。国内指示我反复读了好几遍。指示很明确,要求我即同吉多方联系。这里面的“即”,就是即刻,立即的意思,也就是说越快越好。我本来想立即给鲍尔斯打电话,一想是周末,不便打搅人家。那就等到星期一,星期一一早,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鲍尔斯。

  我突然想到居华大使让我来吉多,给了我两个任务,一个是建馆,另一个他没有说。现在我本能感觉到,这第二个任务恐怕就是要在吉多建立一个海洋观察站。这几个月来,我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就是想知道这第二个任务究竟是什么。现在我终于把这第二个任务等来了。

  一个人的周末本来就漫长,因为心里有事,这个周末更显得拖沓缓慢,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好不容易熬到星期一,我掐着上班的点给鲍尔斯打电话。电话没有人接,这有点蹊跷。我到吉多以后,还没有碰上过这样的事情。我每次打电话,要不是鲍尔斯的秘书接,要不是他自己接。但上班的时候没人接,这还是第一次。也许他们正好有事,那我就过一会儿再打,我想。

  外面起风了,我赶紧去关门窗。一层厚厚的乌云翻滚着压过来,卷起一阵又一阵的恶风,大王棕、椰子树,还有院子里其他的树都在风中摇着,巨大的树叶哗哗啦啦地响,吓得黄毛狂吠不止。一场大的风暴就要来了。吉多时不时会有一次这样的天气。

  我把门窗关好,又拿起电话,拨了鲍尔斯的号码,还是没人接。我拿出电话本,找了个号码,打给副常秘罗杰。

  我刚自报家门,说我是钟良,就听见罗杰在那头惊叫。

  “您是……钟先生?您说……您是钟先生?”罗杰的声音很紧张,说话都不太利落。

  “是的,我是钟良。”我说。

  “您……这是在哪儿?您赶紧告诉我!”罗杰急切地问。

  “我在哪儿?”我觉得罗杰的问题很奇怪,“我就在使馆啊。”

  “您在使馆,这……不可能。”罗杰不相信。

  “我就在使馆啊。”我又重复一遍。我觉得罗杰有点不可理喻,我不可能同他开玩笑。

  “那……那……那也就是说,您……没有同鲍尔斯常秘……”

  “你说什么?”外面狂风大作,罗杰的话我没有听清楚。

  “那您没有同鲍尔斯常秘,还有尤素福总监在一起?”罗杰提高嗓门问。

  “没有,我没有同他们在一起。”

  “那您没有跟他们一起出海?”

  “没有啊。”我说。那天,我其实真心想跟鲍尔斯一起出海。就像尤素福说的,钓鱼这样的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跟尤素福出海让我尝到了甜头,把我钓鱼的兴致给勾了起来。鲍尔斯爽约,没有来叫我一起去,我为此郁闷了一个晚上。

  “那我们给您打过电话,您没有接。”罗杰说。

  “我没有听见有电话找我啊。”我迷茫了。

  “我们还派人去使馆找过您,您也不在。”罗杰又说。

  “哦,对了,我应该是出去了一趟。”我想起来,我带着黄毛去了趟海边。

  “您在就好,您在就好。”罗杰说,好像是松了口气。

  “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吗?”我觉得不对劲了。外面下起雨来,雨点打在屋顶上、窗玻璃上,像有千万只木槌在敲,响声密集,让人心烦。

  “我们暂时也不知道。您没有出海,我们去了一块心病,我们还一直在担心您也出海了。”

  “我没有,那鲍尔斯常秘他们呢,为什么还有尤素福?”我约的是鲍尔斯,没有说尤素福也要去。

  “鲍尔斯常秘出海打鱼,尤素福也去了,具体他们为什么一起去,我们也不知道。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罗杰说。

  “什么,你说什么?”罗杰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鲍尔斯常秘他们已经失踪三天了。”听得出来,罗杰的心情十分沉重。

  我一想,可不是三天了。我们约的是星期五傍晚。

  “那有没有派人去找他们?”我问。

  “找了,”罗杰说,“我们昨天开始就派人去找。我们租了两架飞机去找,也派渔船出海去找,都没有找到。我们还请邻近国家帮助寻找,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

  “我能做什么,你尽管说。”我突然感到一阵后怕。我原本约好要和鲍尔斯一起出海的。想不到,尤素福也跟着去了。也就是说,如果那天我同他们一起出海,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失踪,一样生死未卜。

  “谢谢您。”罗杰说。

  “他们有什么消息,如果有可能,请随时告诉我。”我说。

  “好的。”罗杰说。

  听到鲍尔斯和尤素福失踪的消息,我后脊梁骨直发凉。挂了电话,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暴雨,我心烦意乱。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自责。自己阴差阳错,没有跟鲍尔斯他们一起出海,躲过一劫,也许这可以庆幸。我不知道鲍尔斯为什么没有叫上我。但我又很自责,我想如果我没有答应跟鲍尔斯一起出海,也许他就不会去,也不会叫上尤素福一起去,那样他们也不会失踪。

  因为这一层原因,我总觉得,这件事无论如何同我有关。在这之后,我每天都会向外交部打听鲍尔斯和尤素福的消息。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盼他们还活着,希望他们安然无恙,能平安回家。

  鲍尔斯和尤素福的失踪,让我心里憋闷得慌。应该是鲍尔斯他们失踪的第八天,我去找了一趟伦杰。一来想找个人聊聊天,二来伦杰消息来源多,想从他那儿得到一点消息。伦杰告诉我,吉多外交部找了他,请求基比政府帮忙寻找。他同国内联系,国内答应帮助寻找,但一直没有找到。

  “这回鲍尔斯和尤素福恐怕凶多吉少。”伦杰叹了口气说。

  “你知道吧,”我说,“这次本来我是要同他们一起去出海的。”

  “是吗,这我倒没有听说。”伦杰说。

  “我同鲍尔斯约好了,星期五下班以后一起去。”我说。

  “那你怎么没有去?”伦杰问。

  “那也是阴差阳错,”我说,“我在使馆一直等着鲍尔斯来叫我,可我一直等到天黑,他也没有来。”

  “这不应该是鲍尔斯做事的风格。”伦杰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肯定有什么事把他耽误了。”我说。

  “还好你没有去。”伦杰突然说。

  “你知道,我一直很内疚,”我说,“如果我不答应要去,也许他们就不去了,也就没有这事了。”

  “这不能怪你,”伦杰说,“你完全不用自责。”

  我没有说话。我很难说服自己,说我同他们的失踪没有关系。

  “你想想,你不去,他们也还是要去的,”伦杰安慰我说,“他们是靠捕鱼为生的。”

  “但我总觉得于心不安。”我说。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伦杰说,“我倒是觉得你没去才是不幸中的万幸。要是你去了,这件事就大了。”

  “罗杰也这么说。”我说。

  “他说的是对的,你去了,那乱子真的就大了,那不就成了一起外交事件。”伦杰说。

  我没有说话。伦杰说的是对的,如果我跟他们一起去,然后一起失踪,确实会成为一起外交事件。

  “吉多政府不好向你们政府交代。”伦杰说。

  “你说的无疑是对的,但我心里真的过意不去。”我说。

  “这完全可以理解。”伦杰说。

  “但愿他们好好的。”我说。

  “我也希望他们没事,”伦杰说,“那样的话,对谁都好。”

  “但愿他们完好无损地回来。”

  “现在都第八天了,”伦杰摇摇头说,“越来越不好说了。”

  伦杰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再说什么。

  从伦杰那里出来,我的心情更差了。伦杰说的是对的,都八天了,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多拖一天,鲍尔斯与尤素福生还的希望就少一天。

  鲍尔斯和尤素福两人失踪的第九天,载着吉多两员大将的渔船始终没有找到。时间一天天过去,鲍尔斯他们生存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我能强烈感受到人们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我还是坚持每天去外交部打听消息。我发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更加凝重,不等我问,他们都会摇头,不再说什么。

  我没有想到,鲍尔斯和尤素福的消息没有等到,我却先等来了父亲去世的噩耗。

  就在那天,我去邮局取信。我收到吕淑琴的一封来信。吕淑琴的信,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了。我算过,从吉多寄信到国内大概要十天,家里回信也要十天,一来一回就要二十天。前几次,我总能准时收到吕淑琴的回信,前后相差也就一两天。这一次,吕淑琴的回信却迟迟没有到。我着急起来,猜想着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不知道是邮政出了问题,还是家里出了事。我希望家里一切安好。客居异乡为异客,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家里平安,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

  这次出国,我最关心两件事,一件是儿子上大学,还有一件就是父亲的身体。儿子倒是很出息,如愿以偿考上理工类大学。我们钟家,我是第一个大学生,他是第二个。收到消息那天,我很高兴,多喝了几杯吉多的椰子酒。

  对于父亲,我希望他健健康康多活几年,享享清福。父亲一辈子在大山里,成年累月劳作落下浑身的病。前几年,父亲中风过一次,还好不算严重,但身体明显羸弱许多。出国前,我带着吕淑琴和儿子回老家去看望父亲母亲。一年多不见,父亲明显衰老了,腰更弯,人更瘦,精神更是大不如前。我想带父亲到城里看病,父亲死活不肯,说去了也白搭,还浪费钱。父亲脾气倔,我拗不过他。离开老家前,我嘱咐大姐一定要带父亲去看病。那次,我是带着不祥的预感离开老家的,担心再也见不到他。

  说实在的,每次收到吕淑琴的来信,我既高兴又担心。高兴不用说,担心的是父亲。这一次也不例外。我迫不及待地拆开来信,没有想到,我的担心不幸得到证实。吕淑琴在信中告诉我,父亲去世了。父亲临走前,嘴里一直念叨着想再见我一面。吕淑琴说,父亲病危,她没敢告诉我,知道告诉我我也回不去。她自己带着小松回了一次老家,让祖孙俩见了一面。

  吕淑琴是对的。我守着一个人的使馆,没有办法离开。我离开了,使馆就要关门。如果不来吉多,我本可以回国休假。那样我至少可以同父亲最后再见上一面。我总觉得,父与子应该有个面对面的人生交接,不需要说很多话,甚至根本不需要说话。也许只要见个面,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可以完成两代人的人生交接。现在,这样的机会永远失去了,我和父亲再也不可能见面。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带着遗憾走的。同样,我也遗憾没能再见父亲最后一面,不能送父亲最后一程。父亲的遗憾,也是我的遗憾,是我余生永远的遗憾。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使馆的。黄毛叫着扑过来,平时我都要跟它说几句话,抚摸它几下。这次我没有理它。我把自己关进房间,门关上的刹那,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我干脆让自己彻底放纵一次,痛哭了一场。这辈子我流过泪,因为激动、因为委屈、因为别的种种,但从来没有这样放声痛哭过。哭完,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来同父亲道别。身在异乡,我不能去父亲的墓地祭奠,身边也没有人可以和我说说话,寄托我对父亲的哀思。想了想,我从带来的相册里找出一张全家福。对着照片,我在心中点上一炷香,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同父亲说话。

  父亲,我没有能去见您最后一面,我想您老人家一定会理解和原谅我的。

  一个人在岛上,我常常会想起父亲。父亲聪明能干,在村里是公认的干活好手,不仅懂农活,还是个好猎手,不仅会木匠活,修补各种农具,家里的家具都是他做的,甚至还会雕刻,在家具上刻花鸟图案。邻里乡亲经常请他去做家具。我想,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多面手,无疑是传承了他的基因。布莱恩经常惊讶于我会各种各样的手工活,他会的,我都会,他不会的,我也会。有好几次布莱恩问我的手艺都从哪里学来的,我说是从我父亲那里学来的。布莱恩听了半信半疑。我说的也许有点夸张,但我的动手能力千真万确是从父亲那里来的。

  我说得对吧,父亲!

  我是钟家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我自己没有想到,父亲也没有想到。父亲没上过大学,识字不多。走出大山的那天,父亲说什么也要把我送到县城。那时山里没有公路,没有公路也就没有汽车,我们只能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间小道走着去。从山村到县城有二十几里路。一路上,父亲替我背着简单的行囊。我们默默走着,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其实,我同父亲从来就很少说话,但我们却最懂对方,最有心灵感应。我常常在想,父子之间应该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这种默契不需要语言。上长途汽车前,父亲依然没有说话。我向父亲告别,我说:“我走了。”父亲朝我挥了挥手,只说了两个字:“走吧。”

  父亲,昨天居华大使给我打电话,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还告诉我国内给我提了级别,从一秘升为参赞。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参赞了。我本来想今天给您写封信,告诉您这个消息。我知道,您从来弄不懂我们的级别,什么随员啊,秘书啊,参赞的。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愿意跟您说。我知道,您虽然弄不明白,但心里是高兴的。我想,您现在听了,一定也是高兴的吧。

  山里人家由父亲做主,只有父亲在,一个家才完整,才能聚得起来。鲍尔斯不同意我的说法,他说大海边的人家也由父亲做主。一次活动的空隙,不知因为什么,我同鲍尔斯闲聊起来,聊到家庭,才知道鲍尔斯二十出头就没了父亲。有一天鲍尔斯父亲像往常一样出海捕鱼,遇上风暴,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他就撑起了这个家。同鲍尔斯比起来,我已经很幸运了。

  “你知道吗,”鲍尔斯说,“我们这里的人寿命不长。一般过了五十就算长寿了。我在留学的时候,读到过一篇很有哲理的散文,说父母就是挡在死神和孩子之间的一道墙。我觉得,这话说得太对了。对于我,我的墙早就没有了,我早就直接面对死神了。老天再来要我们家的人,那就轮到我了。”

  “你别这么说,这么说不吉利。”我说。我没有想到鲍尔斯的性格中,还有这样的一面。当然,我也没有料到鲍尔斯这次出海,竟然有可能随他的父亲而去。

  父亲,我在这里挺好的,您不用担心。家里边的事您也不用再操心。您操心了一辈子,也累了,也该歇歇了。我会撑起这个家的。我也会为钟家的后代挡起一道生命之墙。

  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同父亲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我想我是反反复复说了许多车轱辘话。我从来没有同父亲说过那么长时间的话。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出了一趟使馆。我独自一人去了海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带上黄毛。我跪在沙滩上,面朝大海,也正好是面向东方,磕了三个头。

  父亲,您一路走好。您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母亲,也一定会管好钟家后代,让他们过得幸福、健康、有出息。

  我想,我的话,父亲在天上一定能够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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