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极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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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小说:蹦极 作者:卢山 更新时间:2019-12-27 20:03 字数:8448

  傍晚,西边的太阳挂在篱笆墙上,篱笆墙的阴影差不多把院子都遮住了。我坐在大王棕树下,坐在篱笆墙的阴影里,黄毛趴在我身边。

  我点上一支烟,吸一口,朝上吐了一个烟圈。烟圈开始只有口型大小,慢慢散开来,再散开,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鲍尔斯出海遇难,我悲伤、郁闷、内疚,这几种情愫反复纠缠,让我更加悲伤、郁闷、内疚。我开始重新抽起烟来。我是在农场的时候学会的抽烟。郁闷和抽烟一定是有关联的。

  我回味着鲍尔斯给我留下的话。鲍尔斯提到了我被摩托车撞伤的事,还提到有人想来吉多被拒。他递给我的话很简单,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提醒我当心。显而易见,我的处境依然危险,有人依然在暗中盯着我。也许他们没有胆量对我下手,但他们一直在寻找机会同我们争夺吉多。我又想起礁石湾那一股股相互缠斗的暗流,潮涨潮落,永无停息。

  想到礁石湾,让我又想起了大海。

  “我肯定同海龙王的八字不合,”我吸了口烟,又吐了个烟圈,对黄毛说,“我喜欢大海,但大海肯定不喜欢我。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坐船出海,就吐得死去活来,还差点掉进海里。”

  黄毛当然不知道。它趴在我身边,傻傻地看着我。

  我第一次坐船出海是在基比。那次我受居华大使委托,去威廉群岛参加一个小岛国发展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国际组织的代表,还有驻基比的外交官。威廉群岛离基比本岛距离遥远,因为去的人多,小飞机装不下,只能坐船。

  我们是乘货轮去的。基比方面在通知上说,他们已专门安排好轮船,送我们去威廉群岛。一上船才发现,他们说的轮船,不是想象中设施齐备、有餐厅、有房间的客轮,而是一艘普通货船,甲板上挤挤挨挨放了几十个床垫,看样子是让我们打地铺。

  我犹豫了。我有点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打过地铺了,应该还是在中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去拉练。

  “你跟我来。”有人在我身后说话。我转过头去一看,是基比外交部的约翰。我同约翰打过几次交道。

  我感激地冲约翰笑笑,跟着他往里走。

  约翰把我带到船舱的一个房间,对我说,“钟先生,里面还有一个空床位,要不,你就住在这里?”

  我看了一眼,房间里一共三个上下铺,六个床位,有一个下铺还空着。我谢了约翰,进了房间,同其他几位客人打过招呼,找地方把行李放好。

  刚安顿完,门口来了一对男女,探进头看了一眼,见已经满员,嘟哝着走开了。不一会儿,外面甲板上传来争吵的声音。循声看去,发现仍然是那对男女,在和约翰争吵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两人拿着行李气呼呼地离开了货船,上了岸。

  “他们怎么啦?”约翰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问道。

  “他们不想睡地铺,但房间里已经没有空床位了。”约翰说。

  “哦,是这样。”我说。

  “本来就是这样,first come, first served(先来先得),也不能为他们预留。”约翰说。

  “是,那他们不去了?”我问。约翰说得有道理。这样的条件,留给谁不留给谁,别人都会不高兴,只能先来先得。

  “大概是吧。”约翰说。

  我没有再说话。那两个人肯定是嫌船上太挤太脏。我刚上船的时候,看到船上的样子,也着实吓了一跳。还好约翰帮我找到了床位,不用去甲板上打地铺。

  房间里很闷热。我走出船舱,看着轮船驶离码头。这是我第一次坐船出海,有点激动。开始时,我盯着前方的大海,等我回望码头时,船已经离开海岸有一段距离。渐渐地,海岸线离得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海天交汇线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茫茫大海。我坐过大河大江里的客轮。坐河里的客轮,岸始终在你眼前,远近高低,呈现着不同的景色。眼前有岸,人便是踏实的。而现在,海岸不见了,眼前是一望无际、浪涛不绝的大海,我的心里顿时空落起来。不仅心里空落,脚下也像是踩空了。在大山里,无论你迷途于深山老林,还是身处悬崖峭壁,你都是脚踏实地的。在大海上就不一样了,你坐在船上,船是颠簸摇晃的,你只能随船颠簸摇晃。

  这么想着,海面上起风了,刚才还平缓的海水,瞬间汹涌起来。我突然想起波谲云诡这个成语来。这个成语,我们写文章时经常用。我见识过山里的云诡,现在也终于领教大海的波谲。大海的波浪果然和山里的云涛一样不可捉摸,说变就变。海浪越卷越猛,货轮颠簸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能感觉到船一会儿爬到浪尖,一会儿又跌入浪谷。大浪翻滚着拍过来,海水溅起来,浇了我一身。甲板不能待了,我东磕西碰回到房间。刚才离开时,里面的人还在热烈聊天,现在已经完全安静下来。我扶着舱壁,好不容易把自己放倒在铺位上。船摇晃着,幅度和频率不断加大,我感觉肚子有点难受,胃里的东西翻腾起来。

  我意识到我晕船了。在此之前,我的前庭功能从来没有出过毛病。我不晕车,不晕飞机,也从来没有晕过船。这一次看来是逃不了了。胃里酸酸的东西不断往上翻,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往上翻,我强忍着,一次次使劲压下去,压下去又翻起来。船舱里有人呕吐起来。呕吐似乎也会传染,有了起头的,便一个传一个,直到传染整个船舱。我终于也忍不住,从铺位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到洗手间吐起来。

  我第一次知道,晕船一旦开始吐,就没完没了。坐船去威廉群岛需要一天一夜,我本来想利用坐船的时间,琢磨一下开会时的发言。现在根本不可能做到。我吃了吐,吐了吃,吐了一路,感觉差不多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有几次我感觉嘴里有浓烈的苦味,我想那可能就是胆汁了,我把胆汁都吐出来了。睡也睡不好,只有实在没东西可吐,也实在没了力气,才能稍微睡着一会儿。

  等到终于离开货轮,踏上威廉岛的码头,我已经虚弱不堪,犹如刚生过一场大病,走路都在打飘。在以后的两天里,无论是参观还是开会,我一直像是在梦游。

  黄毛不知为什么叫了两声,吓了我一跳,打断了我的回忆。有几只斑鸠来到了院子里的草地上,黄毛追过去,斑鸠半飞半跳往远处去,黄毛就再追过去。黄毛又在玩它追鸟的游戏。

  会议很是平淡、无聊、乏味、冗长,bored to death,我有点昏昏欲睡。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在会上,我有一个发言,需要阐述我们对于小岛国发展的立场。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确保会议不出现对我们国家不利的人和议题。参观可以梦游,开会不能开小差。我从裤兜里掏出随身带着的清凉油,抹了抹太阳穴,感觉好了点。

  这是一个关于发展的会议,人人都在谈发展。但我听出来了,所有人除了对“发展”这个词没有异议外,其他的,譬如谁该发展、怎样发展,都是各说各话。我突然想起马克·吐温写的《王子与贫儿》。这个发现顿时给我提了神。我仔细听了会上每个人的发言,把他们大致分成两拨,一拨是王子,一拨是贫儿。贫儿想过王子的生活,王子呢,渴望贫儿的生活。马克·吐温大笔一挥,把书中的王子与贫儿互换了,有趣的故事就这样展开了。遗憾的是现实生活不是这样,王子和贫儿不会互换。于是,王子与贫儿在发展与不发展的问题上永远无法达成一致。

  我的发言当然是挺贫儿的。站在王子立场上的,其中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说来自P国,女的是一个国际组织代表。我看他们眼熟,像是上了船又下了船的那两个人。他们不是下船了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会场?我觉得不可思议。会后,我问了约翰,约翰告诉我,他们没有坐船,而是改坐飞机来的。

  他们倒是会想办法,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我现在突然想起来了,那次代表P国参加会议的人应该就叫布朗。

  “对,应该就是布朗。”我脱口而出。黄毛听见我的声音,以为我在叫它,停下脚回过头来,看了看我。

  对,应该就是现在P国驻吉多的代办布朗。我说呢,我一直觉得他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原来是在威廉岛。那时候布朗还没留络腮胡子,显得年轻,也没有现在这么胖。外国人,留不留胡子,尤其是络腮胡子,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

  好吧,下次再见到布朗,我就知道了,我早在几年前就同他有过交锋了。

  太阳掉到篱笆墙下面去了,天快要黑下来。我又点燃一支烟。我戒过好几次烟,重新捡起来就好像中间根本没有断过。

  会议好不容易结束,就差上船回基比了。我们一共在威廉岛待了两天。岛上居住条件有限,我们只能白天上岛开会参观,晚上住在船上。船停在外海,我们来回靠小船接送。小船接送要经过一个潟湖,叫“Lagoon”。潟湖外面围着一圈珊瑚礁,只留一个豁口,听约翰说还是用炸药炸开的。风平浪静时,潟湖无比美丽,像一面蓝盈盈的镜子闪着光,船行在湖面上,如游梦幻之境。那是我那次威廉岛之行最美好的记忆。

  我同约翰是最后一批上的船。前面几批已顺利到了货轮上,小船折回来最后一趟接我们。我们刚上船驶离岸边,湖面上突然狂风大作,刚才还轻轻摇曳的椰树叶,在风中疯狂呼扇起来。小船是机动船,驶近豁口时,动力完全被大风抵消。小船只能听任风浪摆布,一会儿被抛到浪尖上,一会儿又被扔回浪底。船上的每个人都像皮球一样在船上来回滚动。我们手脚并用,说不上是什么姿势,努力用尽最后的理智和灵活互相躲闪。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会不断相互撞上。我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船帮。但一个大浪袭来,我的双手松脱,身不由己被抛向空中。

  我想这下子我肯定要被抛出船去了,不知生死。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有人用力拉了我一把,我又落回到小船里。就这样,不知被大浪抛上颠下了多少次,小船才驶出了豁口。驶出豁口,浪反而小了,小船也稳定下来。我才发现我的脸和胳膊不知什么时候被撞出了血。

  “你没事吧,钟先生?”我听见约翰在问。

  “没事。”我说。我现在才意识到,刚才拉我一把的是约翰。

  从威廉群岛回基比的航程中,我又吐了一路。

  “唉,黄毛,看来我真的跟大海没有缘分。”我对黄毛说。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我起身回到了屋里。

  父亲走了,鲍尔斯走了,生活得继续,我在吉多的使命也得继续。

  没过多久,我坐船去了一趟红鱼岛。鲍尔斯出海遇难后,我出去赶海的念想被彻底粉碎了。包括尤素福在内的吉多朋友不再邀请我出去赶海。我也不敢再存这样的念想。我甚至不再去海里游泳。每天,我满足于带着黄毛去沙滩上散步。我又回到刚来吉多时的状态,住在海边,又远离大海。

  但吉多是个岛国,由几十个岛屿组成,我可以不去游泳,可以不去钓鱼,但不可能在需要的时候,不去别的岛屿办事。而要去别的岛屿,往来要么是飞机,要么就是坐船,没有第三种交通方式可以选择。

  我去红鱼岛是为了海洋观察站的事。上次我同罗杰说过之后,我又去找过他一次。结果罗杰把社会发展和渔业事务部常秘史皮斯也叫了来。

  “钟先生,上次您来谈海洋观察站的事,我后来同史皮斯常秘说了,他听了很高兴。今天我把他也叫来了。”罗杰说。

  “是啊,钟代办,”我还没有说话,史皮斯先开口了,“我们确实很高兴。我们早就有这么一个想法,在吉多建一个海洋观察站,这是我们的梦想。但我们找过一些国家,譬如P国,一直没有人愿意同我们合作。所以,你们说要来,我们非常欢迎。我同部长商量过了,我们觉得有两个地方可以作为选址地点,一个当然是吉多岛,还有一个是红鱼岛。”

  “红鱼岛?”我问。

  “是,红鱼岛,”史皮斯说,“红鱼岛是我们的第二大岛,那里也有一个港口,地理位置比吉多岛更好,更适合建海洋观察站。”

  “既然这样,要不,我们去看看。”我说。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威廉岛之行的悲惨遭遇和鲍尔斯出海遇难两件事,立刻从我的后脑勺蹿到额头顶。

  “我们也这么想,”史皮斯说,“我们找条船,约个时间一起去。”

  “我们能不能飞过去?”我试图换种交通工具。

  “也可以,”史皮斯说,“但从海上过去,可以看得更全面。”

  我没有办法反驳史皮斯的理由。看港口,没有比坐船更合理的。除此之外,在我的心底深处,我知道,还藏着一个不甘心,在大海面前,我不甘心就这样败下阵来。

  “那……那就坐船去。”我想了想,咬咬牙说。

  听说我要去红鱼岛,布莱恩开心得像个孩子,说一定要陪我去。布莱恩的老家就在红鱼岛。他说过好几次,要带我去看看他家的祖屋。我心里明白,他要证明他和我是老乡,血管里流着和我同样的血脉。与布莱恩相处这么长时间,我也确实想知道,他的祖上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与我们血脉相连。我同意了。

  “那太好了,老板,”布莱恩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在那里也有一个小旅馆,我让我弟弟看着。你就住我那里,包吃包住。”

  “我可以住你的小旅馆,包吃包住就算了。”我笑着说。

  就这样,我去红鱼岛又增加了一件事,去寻访布莱恩的家族史。

  布莱恩找来了一艘机帆船。机帆船比贝卡斯湾里的传统渔船要大,更适合出海远航。船长叫博特,皮肤黝黑,额头上皱纹很深,一看就是被海风蹂躏切削后留下的成果。握手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的手又粗又厚,足有我两只手大。博特船长还带着一个帮手卢克。卢克很年轻,看上去二十刚出头,见着生人还有点羞涩。船上另有两位吉多社会发展和渔业事务部的官员,是史皮斯常秘派来专门陪同我的。

  天遂人意,我们顺风顺水,一早出发,中午时分就到了红鱼岛。我本来担心会晕船,结果差不多四个小时的航程,什么事也没有,连我自己也觉得诧异。当我终于下了船,踏上红鱼岛的沙滩时,紧张一路的心情终于轻松下来。我停下脚步,得意地看了一眼大海。我发现,大海也在平静地看着我。我笑了。没事了,我在心里说。

  布莱恩的家在红鱼岛的一个渔村里。我们在布莱恩的小旅馆简单吃了午饭,布莱恩就迫不及待要带我去他的家。我本来想小憩一会儿,但拗不过他,只能客随主便。布莱恩的弟弟已经备好了车。坐上车,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渔村。

  布莱恩的父母站在村口迎接我们。布莱恩的父亲是村里的头人,应该比我大不了多少,长得要比布莱恩矮一些,肤色浅一些,看上去也比布莱恩同我们更相近。头人一出来,全村男女老少,不少人都围出来看热闹。

  “看见你,就让我想起我的爷爷,他长得很像你。”布莱恩父亲拉着我的手,看了我半天,眼睛有点潮湿地对我说。布莱恩父亲的英语不是很好,找不着词的时候,布莱恩就当翻译。

  我礼貌地点点头。不管我长什么样,布莱恩父亲都会说我长得像他的爷爷,我想。

  “父亲,我告诉过钟先生,我们和他是老乡,他总是不信。”布莱恩对他父亲说。

  “没有,没有,我信。”我赶紧说。

  “父亲,您一会儿给他讲讲我们家的故事。”布莱恩说。

  “好的,好的,我一会儿讲。”布莱恩父亲说。

  布莱恩父亲带我进了布莱恩家族的祖屋。祖屋实际上是一个茅屋群,由一个一个单间茅屋组成,当中一间比其他茅屋高大一些,算是主屋。我环顾四周,发现主屋布置得像一个客厅。正中靠墙摆着一把椅子,有点像太师椅。布莱恩后来跟我说,椅面是用鲨鱼皮做成的。两边各放着几张普通木椅凳。布莱恩父亲让我坐在鲨鱼皮椅子右侧的位置上,自己坐在鲨鱼皮椅子上。

  “钟先生,我们这儿的东西都很简单,你可能不习惯,”布莱恩父亲说,“不过,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差不多都是我爷爷留下来的。”

  “是吗,那可有年头了。”我说。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我爷爷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布莱恩父亲感慨地说,“看见你,我就知道,他就是你们那里的人。”

  “父亲,你给钟先生讲讲太爷爷的故事。”布莱恩在旁边又催促他父亲。

  “好,那可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布莱恩父亲笑了笑说,“我说,你不会不愿听吧?”

  “不会,我很愿意听。”我说。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接触和结识过很多人。人的种族可以不同,肤色可以不同,文化传统可以不同,地位可以不同,但在人性的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别的不说,所有的人都会对别人的身世感兴趣,想知道对方是谁,从哪里来。

  “我的爷爷,也就是布莱恩的太爷爷,就是从你们那儿过来的。布莱恩出生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布莱恩父亲咳了两下。

  有个姑娘给他递过去一杯水,布莱恩父亲喝了两口,开始娓娓道来:“听我父亲说,那年,我爷爷因为家里穷,跟着村里其他人一起出海谋生路。他不知道是要被运到别的地方做劳工,他是被骗上船的。他们坐船经过这片海域时,遇上强风暴,船被大浪掀翻。我父亲说,一起出来的人里,只有我爷爷一个人活了下来。我爷爷水性好。他抓着一块木板,在海上漂流了好几天,漂到红鱼岛上。我太外公出海捕鱼回来,在沙滩上意外发现了我爷爷。当时,我爷爷已经奄奄一息。我太外公找人把他扶回家。我爷爷歇了好几天,才慢慢恢复过来。”

  我静静地听着。那个年代,国内有很多人被运到海外去当劳工,想不到,布莱恩的太爷爷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我爷爷聪明能干,会干很多活,到这里没多久,也学会了出海打鱼,”布莱恩的父亲继续说,“我太外公很喜欢他,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也就是我的奶奶。他就这样留了下来。”

  “那他同你们说什么话?”我好奇地问。

  “我父亲说,开始的时候,我爷爷不会说我们的土话,先是靠打手势比划,后来慢慢就学会我们的土话。”布莱恩父亲说。

  “那他说话带口音吗?”我问。

  “你不问,我还真没有注意过,”布莱恩父亲说,“好像有一点,不过我们都听习惯了。”

  “他有没有讲过他以前的事?”我问。

  “讲过,他经常同我讲他小时候的事,”布莱恩父亲说,“他会同我们讲他小时候玩的游戏和吃的东西。他会讲许多关于过新年的故事。他说的好多事情,我们都听不大懂。”

  我听明白了,布莱恩的太爷爷是在说我们过春节的事。

  “父亲,太爷爷是不是爱斗鸡?”布莱恩插话说,“我们岛上经常要办斗鸡比赛。”

  “是,”布莱恩父亲说,“听我父亲说,斗鸡就是我爷爷带过来的。我记得,他特别喜欢看斗鸡。他经常会带着我一起去看。”

  “他还喜欢什么?”我问。

  “小时候,他还给我们做一种玩具。英语叫什么来着?”布莱恩父亲问。

  “你说的是top(陀螺)吧,父亲?”布莱恩说。

  “对,就叫这个名字,用绳子在上面绕几圈,再用小指头勾着绳头,扔在地上,扔下去的时候,一定要往回拉,那小东西就在地上转。我们小孩都喜欢玩。”布莱恩父亲笑着说。

  “我也爱玩,”布莱恩说,“我还不知道,那是我太爷爷带来的。”

  我小时候也玩过陀螺,不仅玩过,还很喜欢,可以使劲抽打,越用力,转得越快。

  “我好像还留着一个,你去给我拿来,给钟先生看看。”布莱恩父亲对布莱恩说。

  在父亲的指点下,布莱恩在主屋角落里的一个柜子上找到了陀螺,拿给我看。我一看,那是个棱形的木陀螺,顶尖上带有一小截铁钉。

  “这是我们南方的陀螺,同北方的不一样。”我说。

  “那我太爷爷是从你们的南方来的。”布莱恩说。

  “是。”我说。那是肯定的。那个年代,出来的都是南方人。

  “钟先生,你看看,还有这个。”布莱恩父亲说着,把挂在脖子上的贝壳项链摘下来,递给我。

  我拿过来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你再仔细看看,”布莱恩的父亲说,“那上面有图案。”

  “哦,我看见了,是dragon & phoenix的图案。”我说。

  “对,是dragon & phoenix,我还会写。”布莱恩父亲说着,让人拿来纸笔,在上面写了两个字,然后拿给我看。

  布莱恩父亲在纸上写的两个字是“龙”和“凤”。

  “那是他教给您的?”我问。

  “是的。”布莱恩父亲笑着说。

  “他还有没有留下别的字?”我问。布莱恩父亲会写这两个字让我感到很惊讶。

  “我爷爷会写的字不多,我记得的只有这两个字。”布莱恩父亲说。

  “太爷爷墓碑上不是还写着他的名字吗?”布莱恩说。

  “哦,对,我怎么就忘了,墓碑上有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写的。”布莱恩父亲说。

  “那带我去看看。”我说,我很想知道布莱恩的太爷爷叫什么名字。

  “没问题,老板,我这就带你去。”布莱恩说。

  我暂别了布莱恩父亲,跟着布莱恩走出主屋,走出院子,走出村子,来到海边一个高坡上。那里有一片墓地。布莱恩带着我,来到一个较大的墓前。墓上竖有一块石碑,上面只写着三个字,竖排的。风吹日晒,再加上石头质地不是很好,字迹已经变得模糊。我辨认了半天,第一个字算是认出来了,两个木,是个“林”字。第二个字,看上去好像是个可字,但光一个可字,同上面的林字不对称,左边应该还有一个偏旁。我往左边再看,有模糊的一竖,那就该是个“阿”字了。第三个字最难辨认,只有一横和一撇。我比画了半天,灵机一动,猜应该是个“六”字。

  “林阿六,”我脱口而出,“对,你太爷爷应该叫林阿六。”

  “我从来不知道我太爷爷叫什么名字,”布莱恩说,“我父亲他们没有说过,我也不认识石碑上的字。”

  “林阿六,你这下知道了。”我说。

  “是,老板,叫林什么?”布莱恩没有记住。

  “林阿六。”我说。

  “林阿六。”布莱恩跟着我说了一遍。

  “对,”我笑了,“林是姓,阿六说明他在家里排行第六。”

  “是这样,”布莱恩说“,那也就是说,他是林家的第六个孩子。”

  “是的,这石碑是谁刻的?”我问。

  “听父亲说,是太爷爷自己刻的,他活着的时候就刻好了。”

  布莱恩说的是对的。只有他的太爷爷才会写自己的名字。

  “那他为什么被埋在这里?”我又问。按这里的风俗习惯,他应该被埋在自己家门口。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父亲说,这也是太爷爷走之前自己选定的。后来,我们家里人去世了,都会埋在这里。慢慢地就有了这块墓地。”布莱恩说。

  我没有说话。

  “哦,对了,”布莱恩又想起什么,“父亲说,太爷爷活着的时候,经常带他到这里来,坐在高坡上,望着大海。”

  我心里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太爷爷在这里一共待了多少年?”我问。

  “至少应该有三四十年吧。”布莱恩说。

  我没有再问什么。我双手合十,对着林阿六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林阿六老前辈,今天老家有人来看您了,您就安息吧!我会记着您的,我会把您的故事说给别人听。”

  说完,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布莱恩太爷爷的墓地,面向着大海。我知道了,林阿六,布莱恩的太爷爷,为什么要选择这里作为他最后的安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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