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八章 大闹法庭（二）

　　一位四十多岁体态丰腴的女人，上穿一件鲜艳的橘黄色无袖紧身内衣，下穿一条黑色铅笔裤，一件白色西装放在臂弯里，拎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扭着肥硕的臀部，走进了第九法庭。

　　她叫高玉红，是北京锐利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她往被告代理席上一坐，庄严的法庭里，就像冰封的大地上冒出了一朵耀眼的鲜花。

　　她把包放在了台上，将手里的白色西装挂在了高高的椅子后背上，远远看去，就像扯了一面白色大旗，醒目招摇。

　　原告席上的汤方迅和吕洋律师，他们的目光随着高玉红袅袅婷婷的移动而移动，这个旁若无人的女人，气度不凡。

　　坐在第三人位置上的王杰律师，今天他代表粤东公司来参加诉讼。他也被这个时尚女人所吸引，就在自己的旁边，这个女律师，居然没正眼瞧他一下。

　　王杰身材矮小，油光黑亮的额角已经染霜，眼眶凹陷嘴巴饱满，是典型的闽南人。这是爹妈给的，自己无法选择。做律师十几年了，走南闯北形形色色的同行见过不少，彼此之间打个招呼是对同行起码的尊重，如此傲慢的女律师，他还是第一次遇见。

　　书记员小杨一看到高玉红，心里“咯噔”了一下。就是她，上个月代理一起行政诉讼案件，把几百号村民全部召集到了湖滨法院，把小法庭挤得水泄不通，外面还有黑压压的人不断涌来。这些情况，法院事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法官临时调整了大法庭，才控制了尴尬的局面。那天，她在庭上口若悬河的言论引来了一片赞美之声，人们一致认为，不愧是以维权卫士而享誉全国的大律师，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前不久，还是这几百号人，到县政府集体上访。随即，网上被炒得沸沸扬扬，湖滨县瞬间在全国出了名。

　　章建良是几番周折，才请到了这位闻名遐迩的北京大律师。

　　邹晓义走进法庭，一眼就看到了被告椅子上的那件白色西装。

　　还有几分钟就将开庭，章浩林父子还没到庭，上两次这么闹腾，难道请了律师今天不来了？

　　高玉红扭动了一下身子，用手捋了一下乌黑蓬松的齐耳卷发，嫩白的大圆脸上，一双肉眼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审判台上的邹晓义，说自己出差在外，看到传票就立即从北京赶来，到湖滨已经是半夜，还没顾得上与被告联系。

　　何丽娜与汪琳穿着庄严的法袍来到了法庭，直接坐到了审判台上。高玉红的白色外套同样吸引了她们的眼球。

　　何丽娜看着高玉红说：“马上要开庭了，请被告代理人把衣服穿好。”她的声音委婉。

　　高玉红看了一眼审判长，故意用纸巾擦了一下额头，坐着不动。

　　何丽娜朝身旁的汪琳使了个眼色。

　　汪琳笑着朝这位傲慢的女人走去。走到她的跟前，用手挡着对她耳语道：“内衣掉线了。”

　　她立刻表现出了惊愕的神色，扭动着粗壮的腰，左右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没发现什么，但她还是把椅子上的外套穿在了身上。

　　所有在场的人都会心地笑了，尤其是坐在旁边的王杰，他隐隐约约听到了汪琳的话，差一点憋不住要笑出声来。

　　开庭时间到了，被告公司的章建良还是没有到庭。

　　邹晓义拨通了章建良的电话。

　　“什么？开庭？”电话里传来了章建良愤怒的声音，随即，谩骂声劈头盖脸。

　　简直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今天开庭，怎么可能？

　　小杨傻眼了，呆坐在电脑桌前，不可能呀！所有的开庭传票与出庭通知，都是在9月26日晚上同时发出，远在北京和深圳的律师都来了，原告也来了，被告怎么会没收到？

　　不管是否收到，只要被告现在能来就好。这么多人的时间不能白白浪费，尤其是远道而来的两位律师，来一趟不容易。

　　二十多分钟后，章建良父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走廊里传了进来。

　　“开庭都不发传票了？法院就是这样欺负人的？”章老头走进法庭，嚷嚷的声音更大了。

　　“真的没有收到传票？” 有了被告上两次的闹剧，邹晓义似信非信。

　　“你什么意思？难道是我瞎说？”章建良把他的尖脑袋一歪，质问邹晓义。

　　何丽娜打着圆场，“十一”长假，是否门卫收到后忘了？

　　章建良瘦筋筋的脸上终于阴转多云。他看到风度翩翩的北京大律师，立刻露出了笑容。旁边矮小的陌生人是谁？原来是粤东公司请的律师，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庄严的法庭里，国徽悬挂在审判台的上方，三位法官身着黑色法袍端坐在审判台上，何丽娜审判长敲响了第三次开庭的法槌，本诉债权转让纠纷与反诉质量纠纷合并审理。

　　本诉部分，原告汤方迅提供了4月20日“付款委托书”原件。

　　高玉红挺胸抬头，咬定“江州市”与“湖滨县”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城市，这样的证据当然无效，且“付款委托书”上的公章是假的，上面的还款计划纯属无稽之谈。

　　章老头暗笑不已，这个大律师，说得真好，这个公章分明是自己盖的，强威雄已经被原告公司开除，正是赖账的最好时机。

　　公章是假的？汤方迅两眼喷出怒火，故意伸了伸粗短的脖子，请建良公司提供真的公章。

　　王杰噘着他的凸嘴巴首先声明，外地人搞不清楚“江州市”与“湖滨县”是什么关系，这纯粹是笔误，一切以公章为证，“付款委托书”上，被告建良公司鲜艳的公章盖在上面，不是一句假的就能赖得掉的。

　　高玉红“呵呵”冷笑了一下，一双肉眼挤成了一条线，她讥笑汤方迅：“谁主张谁举证，这点道理也不懂？”

　　旁边的章建良满意地笑了，晃了一下他的鸡冠头，不愧是名律师，说话如此专业。

　　审判台上的汪琳听罢，心里又好笑又气恼，北京大律师怎么会这样说？原告能提供被告公司的公章吗？

　　邹晓义快速翻着卷宗，寻找卷宗材料里被告的公章。

　　何丽娜将“付款委托书”上的公章与被告“授权委托书”上的公章进行了核对，从肉眼上看，应该是同一枚公章。

　　高大英俊的吕洋，认真比对了被告的两枚公章，认为就是同一枚公章。

　　第三人王杰，把公章折叠分别合拢对照，断定就是同一枚公章。

　　高玉红看到两位同行的表现，心里有点好笑，大声说：“原告和第三人凭肉眼就判断公章的真假，完全没有科学依据。”

　　高玉红的这句话真有水平，肉眼哪能判别真假？章老头高兴得咧开了嘴巴，晃动着身体。

　　粤东公司是否把“湖滨县”笔误为“江州市”，要看最终的结果，无论哪个单位，对90万元的债务都不会掉以轻心，只要把上面的公章审清楚了，被告是否要承担这笔债务，就真相大白了。

　　何丽娜请建良公司，在庭后三日内向法庭递交从去年至今使用的所有公章。

　　高玉红瞥了一眼何丽娜，审判长想把皮球踢给被告？想得美！她扭动了一下腰肢，说：“应该由法院去查明这个公章的来源。”

　　三位法官都觉得高律师在狡辩。叫法院去查，建良公司不提供，法院如何查？

　　何丽娜的声音不高，但很严肃：“如果被告不提供或者提供不出证据来推翻原告这份证据，将会承担举证不能的后果，本庭对此证据予以确认。”

　　高玉红脸一沉，瞟了一眼何丽娜。

　　章建良父子的脸上都露出了极为不满的表情。

　　庭审在继续。

　　本诉部分，被告没有证据提供。

　　第三人粤东公司向法庭提供了一份证据，是章建良亲笔写给粤东公司的一份“付款计划书”。“付款计划书”上，章建良明明白白地写着：“建良公司与粤东公司货款一事，货款由建良公司直接付给江州市方迅公司，计划如下，7月3日付30万元，7月15日付12 万元，7月底付清。”下面，建良公司的公章盖在了2011年6月15日的时间上。

　　这份证据的出现，说明建良公司与粤东公司发生第一笔电机往来后，就同意直接将货款转给原告方迅公司。

　　三位法官逐一审阅了这份证据，然后将证据递给了原告。

　　还有这样的证据？汤方迅与吕洋喜形于色，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汤方迅把证据一字一句看完后，笑嘻嘻地频频点头，即使没有今年4月20日的“付款委托书”，现在有了章建良的这份 “付款计划书”，就足以证明粤东公司把90万元债权转让给他们原告方迅公司的事实。

　　章建良的心里有点慌乱，今天粤东公司到庭，预感不妙。

　　高玉红低声与章建良商量对策。

　　稍许，高律师大声说，第三人提供的证据纯属伪造，章建良本人根本不知道这份“付款计划书”，她郑重地提醒法官，不排除原告和第三人有串通的嫌疑。

　　王杰惊愕，瞪着凹陷的眼睛，侧身看着这位同行，上下重新打量着她，怎么会瞎说还脸不改色呢？真不愧是全国著名的维权律师，想象力非同一般，亏她想得出，原告和第三人提供了同样的假公章？

　　邹晓义把眼镜一推，看着高律师，章建良本人在这里，她抢什么话？

　　三方细微的表情，何丽娜尽收眼底，看着章建良问：“章建良请回答，这份‘付款计划书’是你亲笔写的吗？上面的公章是你们公司的吗？”

　　章建良瞥了一眼高律师手中的“付款计划书”，停了一会才说：“不是。”他的声音无力，心在“咚咚”地跳。

　　邹晓义感觉章建良的回答没有底气。

　　何丽娜重新问：“章建良请回答，这份‘付款计划书’上的字是谁写的？”

　　“我怎么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计划书。”章建良强硬了起来，一副无辜的样子。

　　“审判长要是不信，可以笔迹鉴定。”高玉红说。

　　王杰有点火了，章建良要否认“付款计划书”，这个举证责任应该由建良公司承担。现在把公章搞清楚了，笔迹鉴定就没有必要。当然，建良公司一定要笔迹鉴定，第三人不反对，谁提出鉴定，谁预交鉴定费。

　　这个王杰，别看他个子矮小，还真说到了点子上。

　　何丽娜与身旁的邹晓义和汪琳轻声商量了一下，然后宣布：“对于第三人提供的‘付款计划书’，如果被告建良公司提供不出相反证据，本庭对此证据予以确认。”

　　一股怒火迅速往章浩林的脑门上蹿，正想发作，又听到审判长在说：“第三人继续举证。”

　　王杰又向法庭提供了2011年9月27日的“付款转账委托书”，这是由粤东公司、建良公司、方迅公司三方签订的一份债权转让协议，上面建良公司又有了具体的还款计划，“10月还30万元、11月还15万元、12月还15万元”。关键是，这份“付款转账委托书”上，除了原告方迅公司是供销员强威雄签名外，粤东公司和建良公司均是法定代表人亲笔签名。

　　这份证据，实实在在地证明了原被告之间在2011年9月27日债权转让就已经成立。

　　第三人的到庭，让原告惊喜不断，汤方迅看着对面的王杰心存感激。

　　吕洋笑了，汤方迅也笑了，他们笑北京来的大律师还能说什么。

　　高玉红郁闷了，这份证据，本来是被告建良公司想在反诉时提供的证据，在“付款转账委托书”的最后，“如以后有电机质量问题，由粤东公司负责退货处理”，被告之所以反诉，这是主要证据之一。现在第三人抢先向法庭提供，以此证明债权三方转让的事实，完全与建良公司要证明电机有质量问题背道而驰。

　　章老头急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如以后有电机质量问题，由粤东公司负责退货处理’，说明粤东公司给我们的电机有质量问题。”

　　这个老头，安静几分钟，又发作了。何丽娜及时进行了制止。

　　吕洋说：“请被告看清楚，是‘如果有质量问题’，不是已经有质量问题，即使有质量问题，也是你们去告粤东公司，不是我们方迅公司。”

　　如此被动的局面，高律师当然要扭转乾坤，她措辞强硬：强威雄仅是一个供销员，他能代表原告吗？他的签名当然无效。

　　高玉红的辩驳，吕洋觉得好笑，亏她还是什么大律师，别说强威雄在签订这份“付款转账委托书”时还是原告公司的供销员，就算不是，法律规定，事后追认同样具有法律效率。

　　汤方迅立刻领会了吕洋的话，当即表示，强威雄在这份协议上，完全代表方迅公司。

　　章建良笑了，章老头更是笑出了声，原告汤老总刚才的一番话，正中下怀，好戏在后头呢！

　　汤方迅和吕洋都感觉章建良父子的笑有点莫名其妙。

　　高玉红依然昂首挺胸坚持刚才的观点。

　　稍后，王杰又向法庭提供了两份证据。这次确确实实把章建良吓傻了。粤东公司提供了两张电机供货单，上面，电机型号、数量、金额清清楚楚，建良公司鲜艳的财务专用章，稳稳地盖在了90万元的数字上。

　　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高玉红用质疑的眼光看着章建良。

　　章建良吃惊的程度不亚于高律师，他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份证据在第三人手里。该死的会计。

　　本来，高玉红想以账目不清无法转让为突破口来炮轰一番。现在怎么办？再说财务专用章是假的，显得自己也太没水平了。

　　这样的案件，本来就没有像民告官那样具有挑战性。一个房屋拆迁案件足以让一个村乃至几个村的人聚集到一起，浩大的声势，让法官不得不考虑法律以外的其他因素。现在，旁听席上一个人也没有，本来就提不起精神，此刻，她有点后悔代理这个案件了。

　　章浩林看着身旁的王杰，要在平时，早一拳打了过去，现在只能握着拳头咬着牙干瞪眼。

　　第三人的到庭，使建良公司处处被动，高玉红心想，只能指望反诉时力挽狂澜了。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饭时间，本诉部分暂告段落。何丽娜敲响了法槌，宣布休庭一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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