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清晨,陶慧珍的身影都会出现在大茶村的各个角落。除了大茶山山脚那边的村尾她没有到过之外,村寨旁的溪边,成片的竹林,以及村里的每一条小径,陶慧珍都用双脚踏遍过。
当然,在大茶山的山脚,有一座尖顶闪着金光的小小寺院,陶慧珍也没有到过那里。不过,偶尔某个清晨,陶慧珍在接近那个地方的时候,可以隐约听到铃铎的声音“叮叮”传来。
陶慧珍驻足的想,傣乡人信奉南传佛教,许久之前,傣乡人的文化和佛文化是凝聚一体的,而如今,傣文化和佛文化在傣乡已经衰落。用王科员的话说,就是寺院里现在是四壁萧然,所以现代的义务教育,对傣乡人而言,更显得格外重要。
但是陶慧珍眺望着从绿木间冒出头来的小寺院尖顶,她也心酸。她能在脑海里想到曾经灿烂的文化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傣文化和义务教育并不冲突,如能两方面同时进步,那该有多好啊。
很多村寨里的傣乡人都见证了陶慧珍经常独自一人,迎来从枝叶间透过的第一缕阳光。那神情格外的虔诚。他们远远的窥看陶慧珍,觉得陶慧珍与这傣乡格格不入,她总是爱迎着光去发呆,他们看不透她。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陶慧珍学习古典舞的时候,每天比日出还要早起,安静的,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同一个动作,直到额头和鼻尖滴下汗水。于她而言,做支教和练舞没有本质的区别,唯有一次又一次的付出,直到自己的极限。
一边走,她一边思考,该如何把课讲得更好,这简直成为了她自认为的使命。昨夜被蚊子叮咬的蚊子包还没消退,在她的胳膊上留下一块块儿红肿,她用手抓了抓,抱着肩膀一路绕回到大茶村小学的门前。
被青山环绕的大茶村,安静而渺小,仿佛不会有人知道这里还有人迹,袅袅的炊烟渐渐地淡了下去,开始有大茶村小学的学生陆续来上学了,陶慧珍就站在校门口,迎接这些希望的种子。
陶慧珍每天都会点名,二十八个学生今天到的很齐,她走上讲台开始写字。
这是一面坑坑洼洼的黑板,有时陶慧珍写着写着,字迹就陷进坑里,她的指甲因此被硬生生的折断,粉笔头掉落在地上,她马上捡了起来,想到李老说的话:碎粉笔会更便宜一些,老师辛苦一点儿,学生能用到更多的本儿。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陶慧珍尽可能的把字写小一点,只要学生能够看到。她盯着自己写的字,每一笔都落笔千金,她生怕写错了要擦掉再重写一次。李老教会了她很多,傣乡的环境也让她体会到节俭的真正含义,她在教给孩子知识的同时,本身也在不断的蜕变。
她把有关学习的一切东西,都视为珍宝,在她眼里,不可能再有比让孩子学到知识更为重要的了。
讲完高年级的课程,陶慧珍一课一课的挨着讲下去,一直到讲完一年级的课,她才走下讲台。捏了捏发麻的大腿,她在学生之间来回踱步,要是看到哪个学生不会,她就单独给他再讲一遍。
大茶村小学的学生,用的课本全部来自勐腊县中心小学,整个学校用过的课本都被王科员搜集过来,可还是有些学生没有课本用,两个学生用一本的情况不在少数。每当陶慧珍看到自己的学生,对着一本本别人涂鸦过一遍的课本,仍然如获至宝的用手捧着的时候,陶慧珍这心里都忍不住的酸楚。
她又看向那一面坑坑洼洼的黑板,有的地方露出木屑本身的颜色。三尺讲台,“吱呀吱呀”的书桌和椅子,二十八个学生,一间带着两扇没有玻璃的窗子的简陋教室,这里就是她支教生涯的地方啊。
“陶老师,他不好好学习。”玉儿指着坐在后排的阿亮,向陶慧珍打着报告。
陶慧珍的目光立即充满了严厉。阿亮手里抱着一个圆筒形的东西,正在将彩色的细绳往圆筒的上半部分编织。陶慧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个没有完成的小象脚鼓,鼓脚和鼓腰还没有雕刻图案,露出椿木原本的灰白色。不过鼓面已经用牛皮封好了,在阿亮不经意的触碰间,小象脚鼓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陶慧珍耳边回荡着,她刚刚到大茶村的那天,象脚鼓与葫芦丝与铓锣混成的乐章。充满傣族气息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脑际。
制作象脚鼓,是一种技艺,很多傣族男子都会这门手艺,是一个极其讲究细节的过程,把制作象脚鼓的技艺,说成是傣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并不夸张。不过阿亮把制作象脚鼓拿到课堂上来,陶慧珍还是非常的苦恼。在刀晓彤上课的日子里,这些事情时有发生,陶慧珍当然也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她盯着阿亮,摇了摇头。
“陶老师,我得在开门节之前有我自己的小象脚鼓。”阿亮对陶慧珍的摇头,并不以为然。
“老师说过,你们的使命是学习,拼命的学习。”
“有人说我们学习是没有用的嘛,我们永远都出不了傣乡,我们越不过那座高山!学习不能变成路,那条路一下雨就断了!老师,我还不如敲敲象脚鼓,我们村寨一直都这样过来的。男人是要学会制作象脚鼓的。”
二十七个学生纷纷看向阿亮,沿着阿亮身后的空窗子,可以看到那条延伸到无穷远处的“路”。
“谁跟你说的?”陶慧珍盯着阿亮问。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胸腔内一疼,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变得很苍白了。
“我阿爸。”
“你阿爸说学习是没用的?”
“他说……”阿亮的声音低了下去,口音浓重的说道:“他说,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大茶村,没有想得到要出去的嘛,陶老师,我阿爸说在这里学习不会改变我的将来,我长大了也还会跟我阿爸一样,在傣乡里种茶。”
我们要学会更多的,实实在在的生活手段。
陶慧珍理解阿亮父亲的意思,这是一种思想观念,山村教育有的时候,并不是有人肯任教就能一蹴而就,很多人还不明白,学习的真正意义在哪里,这件事就涉及到一个词,叫“入学率”。
教育是潜移默化的,是一个国家的根本根基,覆盖面越广,平均水平越高,造就的人才便越多,影响也就越深远。可是针对到某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也许看起来并不那么直观。那些人被思想观念所束缚,这就需要有人去开拓他们的思想观念。
陶慧珍愣在那里半晌,走回到讲台,拿起一根粉笔,很是奢侈的写下了六个大字——知识就是力量!
“学习有用,学习就能让我们越过那座高山,不只是大茶村外面的这一座,在这山之外还有更多的山,知识都能让我们越过去,知识它能变成路,更重要的是,知识能给我们力量。同学们,未来有一天,你们眼前的那条山路,一定会变成一条即使下雨也不会断掉的平直大道的,这条路能通向外面,通向整个中国,整个世界。但是我们需要有知识文化来加固自身,让我们走的更远,也看得更广。”陶慧珍吞咽了一口唾沫,激昂的声音减弱了下去,她诚恳的对视着一双双像是水晶一样的眸子,说:“老师向你们保证,国家已经修了无数条山路,大茶村的这条路也一样会修到,你们要做的就是该拼命的学习,迎接那天的到来。”
陶慧珍的目光凝聚在空气中,像一束强光,她很满意,能将自己对祖国强大的愿景与信任,传递给自己的学生,她十分满意这一套演讲般的说辞。
阿亮没有再提起他阿爸的话了。
陶慧珍把阿亮叫到校舍外面,将小象脚鼓背在自己的肩上,脑海里想起一个节奏,对着小象脚鼓的鼓面拍击了起来。鼓声并不震耳,声音从鼓脚后面的发声口轻轻的响起,节奏明快,环绕在陶慧珍和阿亮的耳畔之间。
陶慧珍应着拍打的节奏晃着脑袋,红润的脸颊在光照下,有些反光,她拍打的节奏很像那么回事儿,能够唤起某种音乐之间的共鸣。过了一会儿,她把小象脚鼓还给阿亮,说道:“明天就别带来了,要专心学习。”
阿亮则是沉浸在陶慧珍所创造的氛围中,眼睛明亮起来:“陶老师,你会敲象脚鼓?”
“音乐都有共通之处,老师学习过舞蹈,音乐可以说是舞蹈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像你们跳象脚鼓舞一样,也离不开乐器伴奏,舞蹈需要通过音乐的节奏来表现。”陶慧珍浅浅的微笑道:“不管学习什么,舞蹈也好,音乐也好,基础便是文化,只要你用心学习,你将来会比老师更棒的。”
“陶老师,你和以前的宋老师,郭老师都不一样,我会听你话的,我要刻苦学习。”
“不过小象脚鼓该敲还是要敲的,放了学再练习,另外你的小鼓还需要再调一调,音色不太对劲儿。”陶慧珍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指针指向了午时,她起身,准备叫孩子们中午放学,一起吃带来的午饭。
打开校舍的竹门,里面传来一声巨大的坍塌声音,学生们被吓了一跳,发出惊呼。四年级的女学生巫慧妍坐的那张椅子彻底的垮掉了,李老修了再修,也还是抵挡不住它最终的命运。
陶慧珍看到巫慧妍小小的身子摔倒在地上,学生们都围了过去,她更是大步惶惶的迈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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