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让我们荡起双桨》唱罢,陶慧珍对自己的学生们说:“以后我们再唱课前歌的时候,要加入一些舞蹈动作,只要是简单的手舞动作就好了,这对你们来说一点不难,下次老师教给你们,那我们接下来上数学课。”
“陶老师,今天是星期一,是要升五星红旗的!”班长白俊茂举手说道。
陶慧珍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门外的那根旗杆,它由一根木杆制成,它孤零零却笔直的立着,回头问:“国旗在哪?我们先去升国旗吧。”
这些孩子没有周末,学习是不间断的,一周一周的过去,时间的概念趋于模糊。星期一了,升国旗非常重要,这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开始,再一次鞭挞学子们要以更好的状态学习,迎接新的一天。同时,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尽管是在这青山背后,可也与祖国各地的五星红旗一样,遥相呼应,迎风飘扬。
所以陶慧珍认为,升国旗很有必要,难得学生还记得这个庄严的仪式。她又有多久没参与升国旗了呢?恐怕也有好几年了吧,她也怀念做少先队员的日子,也怀念系着红领巾撒欢儿似的奔跑的日子。有的时候,她便会梦到童年,但醒了会马上意识到,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岁月了啊。
“五星红旗在那。”一个学生积极的跑到教室后面,那里有一个布满灰尘的书架,在书架的最上方,国旗卷成了一个卷轴。
那个学生踮起脚尖把国旗拿下来,小心翼翼的吹着上面的灰尘,一行学生盯着他,好像生怕他把国旗弄坏一样。王科员说过,国旗是一个国家的象征,每一个人都有保护国旗,爱护国旗的义务。
李老也对他们说过,五星红旗象征的意义和精神是什么,看到五星红旗,如同看到无数先烈在抛头颅洒热血,也如同看到中华民族的团结与伟大复兴的决心!但是刀老师并没有对他们讲过五星红旗的故事,事实上,刀老师很少讲含义深刻的事。
刀晓彤只是牢牢的记住别人交待给她的话,并且用尽全力的去履行,李老和王科员让她每个星期一都要安排大茶村小学的学生升国旗唱国歌,于是刀晓彤将升国旗这件事情,当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在做。
有一次五星红旗被刮破了,王科员把它拿回了县里,一连几个星期他们都没有升国旗。白俊茂至今还记得,那一段没有国旗的日子,刀老师的心里像是结了一个疙瘩,总去不自觉的看窗外的国旗杆,在每个星期一的早晨她都要念叨一次:哎哟,今天又升不成了……
没有升旗仪式的星期一令人郁闷,没有什么比红旗飘扬在旗杆上更令人激动了,就像在山谷中看到雄鹰在展翅翱翔。
大概四五个星期后,王科员给大茶村小学带来了崭新的五星红旗。
校舍外面的一处平地,平时作为操场使用。这里其实也不完全是水平的,为了迎接雨季,“操场”实际上是一个慢土坡,下雨的时候,雨水能从慢坡流到水沟里去。旗杆就立在靠近竹木栅栏的位置,直指蓝天。
二十八个学生自发地分为男生女生站成两排,班长白俊茂拿着国旗,向着旗杆走去,他把国旗挂在升降绳上,学生们立即把右手举过了头顶,向着国旗敬礼。
陶慧珍望着孩子们干涩的脸颊,他们盯着国旗一动不动,破旧的红领巾,脏兮兮的衣襟,落入陶慧珍的眼帘,有一丝风吹过,抚弄着孩子们的头发。他们的志向是在青山背后的整个世界,但此时,五星红旗成了他们的信仰。
在注视国旗的时候,他们用尽全力把精神和梦想都注入到即将迎风飘扬的国旗之上,即将放飞它们。
陶慧珍穿了一件洁白的衬衫,一丁点污渍都没有。她不由自主的走到学生们当中,挨个给他们整理红领巾,每整理好一条,她都用鼓励的目光看一眼那个学生,学生回看她的眸光,温暖极了。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随着白俊茂把五星红旗一荡,拉起升降绳,孩子们熟练的唱起了国歌,他们还稚嫩的音色,激荡在陶慧珍的心间。在陶慧珍的脑海里,除了孩子们的歌声之外,还有一种由铜管乐器和管弦乐器演奏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回荡,大气磅礴。
陶慧珍忘记了敬礼,她就站在自己的学生们之间,像是一位母亲。她仰头注视着五星红旗徐徐升起,在风中猎猎展开,与蓝的天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茶村小学的孩子们,脸蛋儿有的如樱桃般泛红,有的脏兮兮的黏住了土屑,仰望着鲜艳的五星红旗神情专注,虔诚而又充满骄傲,他们眯着眼睛,仿佛是看着自己亲手放飞的鸟儿,它在至高处自由的飘,自由的飞。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老和刀晓彤也加入了升旗仪式的阵营,两个人站在最后方,注目鲜艳的五星红旗,敬礼。
刀晓彤学习着其他人的模样,将一只皱皱巴巴的手掌举过头顶,她看着国旗,嘴角挂着一丝灿烂的笑,陶慧珍猜想她是隐约看到了北京、上海的城市天际线的轮廓。
她的手像是在水里泡的久了,满是褶皱,但她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她和娃们一样,此时眼里只有五星红旗,她站的笔直,无畏无惧。
礼毕。
李老的声音铿锵有力,满是自豪的将国歌完整的唱完,浑浊的目光又在已经升到顶端的旗帜上停留了很大一会儿,才满意的离去。
每一次升国旗李老都不会缺席,李老走时就像来时一样不发一言,这个时间,他又该去大茶村的山脚割野菜了。
陶慧珍抿紧嘴巴,国歌的余韵还在耳边拉着长音,她看向操场外面,大茶村村寨的几个傣乡人,在栅栏外围观,他们肃然起敬的样子,让陶慧珍不由得再次仰头注视国旗,它正飘的起劲儿呢。
而头上,正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陶老师……红领巾是五星红旗的一角,可我的红领巾被我弄脏了,洗不干净了。”玉儿抱着陶慧珍说,她只有三年级。每一个学习委员都是老师最好的帮手,也是最依赖老师的,玉儿对陶慧珍也不例外。她抱着陶慧珍很伤心的哭了起来。
有几个孩子被感染,朝着陶慧珍围了过来,以依赖的,粘稠的眼神看着陶慧珍。
孩子们的红领巾都皱皱巴巴的,有些被钢笔水侵染过。这些红领巾和他们用的课本一样,来自县中心小学的学生,是王科员收集来的。
陶慧珍朝玉儿眨眨眼:“红领巾虽然脏了,可它仍然是鲜艳的,它代表的精神和象征不会因为弄脏就被埋没,以后注意点就没事了。玉儿怎么这么爱哭呀?”
“陶老师……”玉儿把脸埋进陶慧珍的腰间,蹭了蹭。
“陶老师,听说你以前是一名舞蹈演员嘛,你为我们才来了傣乡,还放弃了你的事业。”
“老师,我听说你在傣乡吃不惯住不惯,老师您辛苦了。”
听着学生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起话来,陶慧珍把怀里的玉儿抱的更紧,她不需要任何感谢,更谈不上放弃了什么,舍弃了什么。这条路是她心甘情愿选择的,如果不让她这么做,才是难为她。
她也不是抱着同情心在敦促自己,她是为教育而教育。教育不是感情问题,是硬核的,人类发展中的基础问题。她只是希望,每一个适龄的孩子,都能够有机会学习,不再面露迷茫。
“老师。”巫慧妍打开手掌,她掌心有一个很小的纸包,小心翼翼的在陶慧珍面前打开,里面是两颗透明的冰糖,她窃喜的说道:“那天呢,椅子塌掉让我摔了一个跤,阿妈看到我腿上青了一大块,心疼的给我包了三块冰糖,我昨天睡觉含了一块儿,很甜呢,给你一块。”
三块冰糖。
陶慧珍嘴角嗫嚅,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她像巫慧妍这么大的时候,也含过冰糖,那种甜,是蜜一样的甜,能甜到心里去,可是眼下,她怎么也想不到那种甜味儿了。同样的冰糖,在不一样的环境,不一样的年代,味道也会改变。
巫慧妍的手一直向前伸着,两块冰糖干净无暇,像是两颗钻石一样珍贵。同样,它在陶慧珍的眼里,有着相当的重量。
陶慧珍再一次感觉到,她其实能做的并不多,仅仅是一点点微小的东西,但好在,她知道在另外的地方,都有像她一样的人,在做着同样的微小的努力,如果将所有的微弱的改变叠加在一起,那改变将是无穷大的。
将一支火把在大山深处的某一点点燃,它发出的光亮微乎其微,不足以照亮偌大的山谷,不过,同样在每一个山谷都点亮一支火把,从遥远的太空看,这些火把却能照亮整个地球。
陶慧珍从巫慧妍的手里捏起一块冰糖,放在舌尖上含着,真的很甜。
“巫慧妍,你腿还疼吗?”陶慧珍问。
“不疼了。吃了冰糖就好啦。”
阿亮黑漆漆的眼珠,始终盯着那两块儿冰糖,他凝视着陶慧珍的嘴巴,想象着那甜味儿,咽了一口口水,酸溜溜的说:“我摔跤了阿爸也不给我包冰糖。”
“你阿爸不舍得给你吃吧?冰糖可是好东西。”一个学生揉了揉脸说。
“胡说,我家根本就没冰糖。”阿亮转头回看那个学生。
陶慧珍盯着头顶飘动的五星红旗发呆,心里惦记着今天的课程,做了好一会儿思想斗争,她才下定决心的说:“老师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我们现在就去小卖部。阿亮你来带路。”
村寨里只有一家小卖部,在村口的一侧,与流经大茶村的溪流呈一个夹角,距离大茶村小学要走十分钟的路程。
其中要经过入村的一条直路,陶慧珍看着两侧的芭蕉树,棕榈树,树影婆娑。她刚来的那天,傣乡人就是在这条路上载歌载舞的欢迎她。走到村口,她看到李老的老黄牛在一棵树上拴着,牛尾拍打着蚊蝇。
二十八个学生都挤进了小小的小卖部之中,巴望着货架上的小食品。陶慧珍看到货架上有娃哈哈和亲亲虾条,对学生发问:“我们学校有二十八个学生,现在我们每个人要买一瓶娃哈哈和一袋亲亲虾条,娃哈哈1.5元一瓶,亲亲虾条要1元一袋,需要老师花多少钱?谁知道?”
玉儿第一个说道:“是70块钱。”
陶慧珍带来的积蓄不多,她在小舞团做演员的时候,工资也仅仅可以维持她的日常花销。手里的钱,是她来傣乡时的路费剩下的。她从小钱包里拿出两张五十元递给老板,把买来的小食品发给孩子们。这些孩子手里抱着小食品,紧紧的围绕在陶慧珍身边,“老师,老师”的叫得亲热。
陶慧珍在收起钱包的时候,粗略的看了眼里面剩下的几张纸币,心里偷偷算计着还能花多久。从而她又想,假如是在沈阳,这些钱可花的没这么小心翼翼,于是她想到了文秀,心里微微一酸,她感到自己这次伤了文秀的心。她猜想文秀这个时间,大概已经返回澳洲了。
在小卖部门外,对应着那条通向县城里的蜿蜒山路,有一座小山岗,山岗上面绿草茵茵。陶慧珍就和大茶村小学的孩子们坐在这里,一面望着向下游流去的溪水,一面眺望蓝天白云。小家伙们不肯大口吃,而是小口小口,细细的品味,满足感此刻伴随着他们。
他们讨论大山的背后是什么,陶慧珍屈膝坐下来,以双膝托着下巴静静地聆听。风儿吹过,她散下来的头发遮盖了额头,旁边的孩子们时而看向远方,时而粘稠的目光看着陶慧珍,这场景,正是陶慧珍梦过的场景啊。
在她没有来傣乡做支教之前,她曾多次梦到,她与属于她的学生们,心灵相通。一双双清澈的如眼下那溪水一般的眼睛,望着她,喊她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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