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四季没有明显区分的傣乡,天气依旧热的难熬。秋荷仰视着天边一角,整个晴空天高云淡,没有一只飞鸟。透明的丝云,在无限高处的空中逐渐散去,变得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真蓝啊。”秋荷望着天空的背景,如猫眼宝石那样的瞳孔,复刻下了那抹湛蓝。丝云,仿佛在她的眼膜上流动起来。
她曾多次梦到自己能凭空飞翔,向着太阳飞,向着有光的地方飞。生活给她带来的所有束缚都不存在了。茶田的农活和家中的家务,被她像是卸掉枷锁一样,敲打了下来。在梦中,她一下子感到无比轻松,她摆脱了外公和外婆,生活从来没有那么美好过。在现实里,她只有在星空底下跳孔雀舞时,才能体会到那种自由。
她想飞,她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渴望有一双翅膀。当她全身心投入到自身的内心世界中,她就会变得格外强大。
不过梦醒来后,秋荷又感到内疚,她怎么可以有摆脱掉外公外婆的想法呢?她是家里唯一的精神支柱啊。她有能力离开,也想要自由,但就是不能。她被生活禁锢着,但还没有被生活打败。她不会退缩,躺在小屋里的那张竹床上,她在漆黑中睁着眼睛,曾这样想。
大茶村安静的午间,没有人活动,就连大茶村小学,也听不见学生朗诵的声音,他们都在午休。只有秋荷一个人在活动,她从天边的一角收回视线,行走在村寨外的溪边,她正从茶田归来。
相比较半年前,秋荷发黄的头发,变得乌黑。看得出来,她有了不小的变化,个头儿也在长,眼睛越发的明亮了。蛋清一样的眼白内,犹如猫眼宝石似的晶体上时刻流动着水纹。上天赐予了少女一双令人不敢对视的会说话的眼睛,它灵动的像是被赋予了生命。
秋荷自己剪了头发,为了方便劳作,头发一旦长过肩膀,她就用剪刀把头发拦腰剪断,留下的头发刚好齐着下巴,盖过耳朵。这和傣乡女子从小就善于留长发,亦或是编辫子的习性简直是背道而驰。除此之外,她被晒的更黑了。
也累的更瘦弱了。
她采了一些茶叶,这是秋季最后一次采茶,应当算作秋茶,只有一篮子这么多。看那叶片,茶的品相并不是很好。由她小小的一个娃子打理出来的茶田,果然还是比不上别家。这主要是因为她家没有钱买肥料,也没钱买除草剂,除虫剂。
秋荷看了眼自己的手心,上面染满了草叶的绿浆。一整个夏季和秋季,她用这双手除草了上百次,可野草仍然疯长。下过雨后的茶田里,野草就像复苏了一般,三天就能让红土地变得青绿一片。
“如果能有一瓶除草剂就好了。我家的这块茶田,从来都没有喷过除草剂,土地最肥沃,所以它最愿意长草,草的生命力太顽强啦。”秋荷时常自言自语,没有人听她说话,也很少有人同她讲话。她脑海深处有一个活跃的自身,在内心世界她有无数的话语需要倾诉,她不得不同自己讲话,以释放她内在的那个波澜壮阔,广袤无垠的世界。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一边走,回头望着茫茫的茶梯田,一级一级的拾级而上,茶梯田像是暗绿色的海浪一样,向着山顶涌去,在某一处,与天色相接。她想到了在大茶村小学外面,偷听到的这句诗。她只听了一遍就学会了。
路过大茶村小学的门前,秋荷看到五星红旗在熠熠飘动。她犹豫的想,要不要在此停留一会儿呢,午间过了,她听一听大茶村小学的小娃子们都学的啥。运气好的话,她还能听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可转念一想,她觉得还是算了吧,那些人不喜欢自己,他们天生就对孤儿充满了恶意。不过秋荷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她想,自己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何必要委曲求全,和小娃子争抢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学习时光呢?
她安慰地想,她和那些小娃子,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小娃子永远也不会明白,在炙热的阳光下劳作的滋味,更没处去想,在星空下舞蹈的快乐。
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乐园。
正是她强大的内心世界,才使得她拥有惊人的自我愈合的能力,同龄人的歧视、厌恶、嫌弃,她都可以满不在乎。她甚至可以做到直视旁人恶意的目光,安静的像是地球都停止了转动。她觉得一个“大人”,是不该跟小娃子计较的。尽管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孤儿。
秋荷也并非生下来就是个孤儿,外公外婆告诉她,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大概还不到三岁那年,她父母因意外而有去无回。秋荷问具体是怎么死的,外公外婆沉吟着没有回答。至此之后,秋荷再也没有问过。
但是随着她年龄的长大,关于阿爸阿妈不辞而别丢下她的真相,她也从傣乡人的各种流言蜚语里慢慢的懂了。
她把这件事藏在了心底,用一堆小石子盖住了。没有到外公外婆那里去印证她的猜测,因为她知道她听说的一定就是真相。
那枚完整的雄孔雀尾部翠翎说明了一切。她没有因为阿爸阿妈的流言流过哪怕一次眼泪,那根绷着的弦,被她深深的扣压在心底,有时她甚至可以听见那根弦由于被绷得太紧,而发出的裂帛之声。
阿爸阿妈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少数几个记忆片段,时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那是几段傣族孔雀舞的片段,至于双亲的相貌,在她记忆里则是一派模糊的。懂事之后,秋荷自己也跳起了孔雀舞,并且把跳传统孔雀舞当成了自己最大的乐趣。
她总是在无声的环境下,自我陶醉的起舞,脑海里不断的闪过阿爸阿妈模糊而远去的身影,还有镜框上插着的那枚翠翎。因没有人为她敲打象脚鼓,她感受到的所有声音都来自内心深处。记得阿亮制作了一款小象脚鼓,答应在开门节的庆祝中,为她敲打象脚鼓伴舞。但最终却不了了之了。
对于像这样的食言,秋荷未感到失望,倒也可以说,她压根就没抱有希望。
她很快就路过了大茶村小学,没有人注意到她不起眼儿的身影。她提好篮子,路过家门口,路过山脚的小寺院。径直的朝大茶山上走去。
每日坚持上山,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她从山脚顺着山路来到大茶山的半山腰,走回字形路线,沿路驱赶可能对绿孔雀造成惊扰的动物。绿孔雀喜欢阴凉的环境,群居,喜静。任何一点点惊扰,都会影响到它们的栖息与繁衍。傣乡曾被称之为“孔雀之乡”,绿孔雀是傣乡人的吉祥鸟。秋荷几近执拗的相信,只要环境适宜绿孔雀生存,它们终究会再飞回来的,或者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傣乡,只是吓得不敢出来了。
山腰走遍了,秋荷就往大茶山的深处走,还是以回字形路线踏遍每一处灌木丛。她知道她这么做杯水车薪,因为大茶山实在是太大了,把整个傣乡,乃至整个勐腊县都包围在其中。而在大茶山之外,还有更多的崇山峻岭,一道比一道巍峨,一道比一道险峻,这就是傣乡人走不出大山的原因吧。
没有人能把大山走遍,也没有人到过大茶山的深处。但秋荷认为,自己已经踏上这条路了,她不到最后一刻就停不下来。她隐约听到过那种悠扬带着尾音的叫声,悠扬的像是迁徙中的大雁,领航的那只发出的叫声,又和家猫的嗷叫相似。那不是山鸡的叫声,更不是鸟鸣。她势必要找到一个答案,要么让她亲眼看到发出此声的动物,要么就让她走更远的路,否则她绝不会甘心。
即便只是把大茶村附近的山走遍,也至少需要三年的时间,秋荷认为自己的时间不值钱,庸庸岁月罢了。她愿意用更多个三年,尽可能的走更多路。要是她走不动了,她可能也不再抱有希望。假如这座山真的可以吞没一个人的话,她希望把她也吞掉。
过了午后,秋荷已经爬过了半山腰,她喝了一口随行带来的水,进了大茶山的密林之中。笔直的杉树林一望无际,头顶的阳光仅能从高高的树冠的缝隙里挤进来,落在堆积着厚厚树叶的地上的,仅剩下一点微光了。秋荷站在林中,周围被乔木的树干包围,仿佛进入了四维空间一般,周围的树干林立着,从每个角度和方向,都整齐的列向没有尽头的幽暗之中。
这里,是傣乡人从不进来的真正原始森林,充满着腐朽树叶的味道。少女愣在原地,一度竟有些退缩。她明白,她要决定往深处走,就得想办法做上记号,否则她真的会被大山吞掉。
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不幸,外公外婆就没有了支柱,而外公外婆也会很想她的。
她开始想阿亮,那个村寨里的唯一一个愿意同她说话的娃子,前些日子他也开始整天在山上转悠着。但他并不相信大茶山上有绿孔雀。可是秋荷又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跟她做着同样的事情,或许此刻有他在一起壮胆,就能义无反顾的朝深处走了。但他并不在。
最后秋荷还是选择了往深处走去,她用篮子里的茶叶在树干上留下记号。
鸟鸣声异常活分,在林间不住的回荡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的杉树林变得稀疏了起来,更多的阳光打落到地面上。秋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一声熟悉的叫声让秋荷内心一震。随后她看到像是阳光从筛子上投下的斑驳光影里,有几只蓝绿色的鸡类物种在信步啄食,它们拖着长长的尾翎……
秋荷感到一瞬之间,血液在身体里倒流起来,装茶叶的篮子掉在了地上。疲惫的身子颤抖了起来,她扶住身旁的乔木树干,双腿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她感到自己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嘴角肌肉不由得搏动。眼膜上立即被水雾覆盖了。
接着,绿孔雀的叫声此起彼伏的叫了一阵儿。正是她曾经听过的那种声音。
秋荷的目光逐渐温柔了下来,她吞咽着口水。小小的身子越来越重,她相当的累,靠着树干滑下来,蹲在那。重重地吁了一口气,但她感到心满意足。现在,她可以笃定的说,她的执着与付出,完全是值得的。
此时此刻,无人可以理解她的那份快乐。
绿孔雀的发现,就像是在她的世界里,亮起了一盏灯光。在秋荷的人生观里,生活的苦难是没有光亮的,要想坚持下来,就要借助额外的点点微光。而光亮并不在触手可及之处,需要去发现。找到绿孔雀,或者是她在星光下跳孔雀舞,都是她在无光的生活里,来之不易的光点,久而久之也成了她的信仰。
绿孔雀们天生警惕,走一步啄一口,望一眼。她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以免惊了这些娇贵的家伙。如今发现了它们,足以说明傣乡的环境适宜它们生存,秋荷走遍大茶山的决定,也可以暂时的放下了。
秋荷聚精会神的注视着孔雀们的动作,也在努力的记下它们的所有样子和特征。它们一共有五只,有的拖着华丽的尾翎,有的尾翎稍短,头顶冠羽,其中还有更小的两只,应该是幼鸟。
这是一家子群居的绿孔雀无疑,只要有这一群栖息在此,就可能有另外一群。
几年前,傣乡被认定野生绿孔雀已经绝迹。它们或许是短暂的离开了,也或许是根本就在大茶山的更深处,让人难揽踪迹。十年前,傣乡的几个年轻人自发的组织在一起,想为孔雀的栖息地尽一份力量,为了将出现的野猪赶出绿孔雀的栖息地。他们进入了大茶山的深处。
秋荷听说,几个人进了山再也没有回来。不知不觉的十年后,她一个小女娃子居然跟那几个年轻人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呢?
她明显是幸运的,她见到了绿孔雀在大茶山深处自由的嬉戏,她见证了如今绿孔雀就在大茶山深处的事实。这是她无数次上山的结果,也许正是因为她把其他的动物惊走了,绿孔雀才能有安静的家园。但她不敢一个人揽下这份功劳,没有十年前的那些人驱赶野猪,或许绿孔雀不会留到如今;也或许不会返回故乡。可那几个人,却再也看不到今天这令人欣慰的一幕,再也听不到绿孔雀的叫声了。
几个人的愿望实现了,在他们一去不回的十年后。
秋荷不愿意回忆十年前的往事,但她早已明白那就是真相。尽管她埋在心底不愿意承认,可也只是骗自己的行为而已,她是孤儿!心底绷紧的那根弦,再也无法绷紧一寸,她听到自己的心房里“咯噔”一声,好像是螺丝,或是弹簧之类的东西断裂的声音。
她望着幽深的杉树林,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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