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村庄笼罩在雾气当中。
关门节刚过,时节转入了秋季。大茶村外的溪流,水面变得更浅了,但不见鱼儿。一道背影光着脚丫站在溪流里,打量没有尽头的溪流上游,水从那个方向急速流下来。在小溪宽阔的地带,形成了沙滩一样的搁浅陆地,在小溪窄的地方,两侧长满了青草。
那道背影单薄而高挑。两条小腿伸进了溪流深处的泥沼。她顶着一头乌黑的短发,看起来那一头齐着下巴的短发,很厚,有相当的重量,在风里也不见被凌乱。少女回眸间,又望着下游,空无一人的清晨村外的甸子,莫名带给人一种荒凉。回眸看时,她一双猫眼宝石般的眼睛闪着光彩,瞳孔中心,又和绿孔雀的瞳孔有几分重叠了。
秋荷的外婆说她长得像阿妈,并且有越来越像的趋势了,只不过她阿妈和傣乡的女子一样,留的是传统的长发。可她时刻准备了一把剪刀,头发长长了就一剪子下去剪断,那股劲头,说是在抵抗什么也不为过。母女的眼睛则更像,在脸颊上占比异于常人的大。睁眼闭眼花费的时间,都要比正常人要多个几毫秒。
外婆还念叨,她是傣乡的异类,她钟爱留短发。本该皮肤好的年纪,她肤色却黝黑的不像是女娃。她明明已经向命运妥协,却整天还要期盼奇迹的光临。她活的有区别于傣乡人的矛盾。
“我每天干农活,劳作。当然要晒黑了!”秋荷听了后,总是如此的反驳道。
“人生来就是要劳作的哟。小秋荷最该懂这个道理。”外婆将头转向自家茶梯田的方向望了眼。年轻时,她也经常到茶田去,她和现在自己的外孙女一样。帮家里没日没夜的劳作。她也在小小年纪的时候晒黑了,但她仔细回想她的儿时时光,可少了此刻秋荷的那种既妥协又期盼的矛盾。简言之,她的那个时代,人们都很务实。
老婆婆的思绪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六十年代,恍惚间她望着院子里的小土房。时代的光影在她浑浊的灰色眼睛里流转。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秋荷盯了一眼外婆,眼里含着微小的厌烦。外婆的话一定是从外公那里听来的了,这是外公的人生理论。
“心情好了就要低低头,心情受到打击就要反抗,一个人总要不断的改变想法,前后矛盾也很正常吧?”秋荷也总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她还说,寺院不公平,佛也不渡人呀。傣族传统佛文化只传给男娃子,不叫女娃子学傣族佛文化,她就没处去学习文字。她试过,寺院的门都不让她进,否则她也想过把头发全部剃光,出家修行呢。
她对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样子,一点都不在意,也很少修饰自己。她觉得她这类人,是行走在光亮抵达不到的阴暗冰冷的角落里的,本身也要艰难的爬行。因自己身上也不能发光,别人也不会注意到你的存在。更没有办法去照亮别人。但与此同时,她又领悟了另外一个道理,在没有光亮的地方呆的久了,即便是很细小的微光也能给她带来刺眼的光芒。
她知道在大茶村里,有和她同样命运的女子,那个人应该就是刀晓彤。直到她在大茶山的深处发现了绿孔雀那一刻,她才理解了,为何刀晓彤每次见到她,都要拥抱她。紧紧的把她抱在怀里。她后来才知道,其实刀晓彤在拥抱她时,每每都在传达那样一种信息——阿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像她们这样的人,该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再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失去的了。她们要把全身的力气,用在生活所带来的磨练上,而非其他“形而上”的东西。不过这只是秋荷的一家之言,在她的价值观里,并没有太多的人生转折,她自己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被禁锢在了狭小的茶田和家院当中。她是外公外婆的精神支柱,外公外婆在某种角度也成了她的镣铐,她根本没有想过要打破这镣铐,这种想法对她的人生非常重要。在星空下起舞只是劳作以后的一味调节剂而已,向着光亮爬行,也只是她想让生活在不打破禁锢的前提下,能够精彩那么一点。反正她是这么认为的。
其他的娃子,都想着识字儿,学文化。其实她也想,但外公外婆让她的理想和现实拉开了彼此的距离。按照理论,假如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差过大,她很自然的就该向着现实的一面靠近。大茶村小学的娃子们,都渴望外面的世界,渴望摆脱现实,而她偏偏要在现实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明知道这条路平淡无奇,她也要拿出全部的热情……精神支柱啊,精神支柱就是枷锁。久而久之成了种卸不掉的责任。她如此觉得。
其实她也幻想,在醒来的某一时刻,人生有了重大转折,原本平凡无奇的生活,变了颜色。但她看不到也想不到,她既定的道路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改变方向,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年纪大了的那一天,她依然和现在一样,仍在幻想的层面。她最多只能在现实的基础上用精神财富来慰藉自己、她寻找绿孔雀、她跳孔雀舞、不断的剪发……她认为她的人生只能这样了,至少在她的感知中,她无力逃脱。
上一次和刀晓彤见面,是在她经过大茶村小学门前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碰上了。她感觉到刀晓彤欲言又止有话要说的样子,但直到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而过,刀晓彤也没有说话。秋荷也没有问。
清晨的太阳升起来了,一道霞光铺在了蜿蜒的溪面上,水面镀上了一层淡粉色的金光。秋荷恍然,她已经在流动的小溪中,驻足了很半天。
阳光打入了水底,清澈的水里毫无杂质,光影斑驳晃动。秋荷的眼睛里也填满了阳光,她用手掌遮挡着太阳,盯着水面定格了。
时间随着溪流散去。秋荷感到刚刚在眼前的阳光,移动到了她侧面的脸颊上。她暗暗地想,胡家曾经在这条小溪里,捕捞到一条水马骝鱼,那么这条小溪里就一定会有鱼的,只要她肯花时间去等它们。
她等到了中午,阳光从她的发心直射下来,水里已经不见她的影子。秋荷感到自己的脚陷进小溪底部的泥沙里,已经麻木了。但她丝毫不敢动弹,一旦把水搅浑,她怕错过已经守了六七个小时的鱼儿。
到了九个小时的时候,太阳已经向西面滑过去。秋荷自己劝着自己:“回去吧,这里根本就没鱼。耽误了一天的时间,不能再耽误下去了。”然而她脚下却一动也没动,她依然执拗的坚信自己能等来一条鱼。她下决心要抓到一条鱼了,全家人都能喝到一次鲜美的鱼汤。外婆的话萦绕在耳边——没人能徒手抓得到鱼儿。
“是呀,我连鱼的影子都没看到,我怎么可能抓得到哟?但我还是想再等一等,我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今天还没有给鸭子割野菜。”她自言自语的眨了眨眼睛。嘴角荡漾着一抹苦涩。
她像是困在了泥沙里,弯着腰手在水里做好了拦截的姿势。她一度感到自己的神智好像有些不清楚了,她听到自己浑浑噩噩的脉搏跳动音。旁边就是小溪的岸边,她只要跨出一步,就能躺下来休息,缓解已经太累了的身体。她知道这里不可能有鱼了。她待下去也是白费力气。
走吧走吧。少女一边催促着自己,身体倒是没有半点行动的迹象。可望着天边红灿灿的云际,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她想哭。只要太阳一落下去,就算有鱼经过溪流,她也不可能看到了。她已经在这条小溪里守了一整天,这样的举动体味起来,显得异常愚蠢。
只等太阳彻底落下山去,她就彻头彻尾的失败了。秋荷想,哪怕现在她就迈出去一步,敢在日落之前放弃,这也是明智之举啊,不会被日落后的黑暗抛在溪水里那么孤单狼狈,无助。不会输得那么绝望犀利。她动了动在泥沙中的脚指头,轻叹了一口气。
“秋荷啊秋荷,你还在抱着侥幸的心理。你以为你的不甘心有用吗?你只会被彻底的打败。不信你就试试看吧。”
不管心里,嘴上,如何去责骂自己。她依旧牢牢地把守在水流经过的地方,手在水里泡的太久了,和陷在泥沼里的脚丫一样麻木。天空的光线慢慢地收拢起来,水面一丝一丝的黯淡了下去,像是有人在一盏一盏的灭灯,直至所有的灯光都熄灭掉。日落了。秋荷开始回忆昨天在关门节上跳舞的情景。
往常都是在自家的院子里独舞。赶在关门节,开门节的时候,大茶村里大肆庆祝,点燃篝火。她也出来凑个热闹,与众人共舞。不过她说是共舞,其实还是独自舞蹈的。她还是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自成一体。
好在,在这个时候,她能融入到人群当中去了,固然她还在独舞。可是大家都在忙着欢笑和载歌载舞,没有人会在意她孤儿的身份,能够容得下她了。连平时那些对她充满恶意的小娃子们,在昨晚,也都对她抱以平和的目光,让她感觉到无比的慰藉。
小象脚鼓的音,像是在为她奏响,她跳起传统的傣族孔雀舞。自始至终她没有回头看,但她昨晚清楚地知道,小象脚鼓的敲响,便是承诺的兑现。
“要是有渔网就好了。”
大山里的天彻底黑了下来,秋荷的眼前漆黑一片,她无力地自言自语着。想着自己已经在溪水里站了十几个小时,是不是已经死掉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了,闭着眼睛有了种欲望,就想这么仰躺着倒下去飘在水面上。她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
无所谓了,我可能已经灵魂和肉体分离了。不觉得饿,不觉得累。我甚至可以在这里一直等,等到明早太阳再升起来。
水面泛起了一道浪花儿,秋荷的手指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冰凉的溪水溅起来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脸。是鱼,她立即意识到那是一条很大的鱼!手抓过去摸到了鱼的一瞬间,又从手腕处逃了,鱼又撞到了她的脚踝。
秋荷急了,她看也看不到,耳边一直响着水花儿,能够感受到那条鱼还没有游走。她向着水里趴了过去,奋力的让身体把更大的水域面积压住,手在水里拼命的摸着。她在寂静的野外,发出一声声闷哼。
水很快把她全身的衣服都灌透了,还灌进她的嘴里,耳朵里。溪水不深,刚好没过她趴在水里的身体,那条鱼在她的肚子处乱撞,她把它压紧在泥沼里。然后用双手去抓,环抱住,向着溪边挪去。
“是一条大水马骝鱼。”
秋荷瘫软在溪边的草丛里,仰躺着,双手紧紧地扣住大鱼的鱼鳃,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已经伸进了鱼鳃之中,大鱼在她的胸口拼命的拍打着。她从嘴里往外吐出一口带着泥沙的脏水,湿透的衣服才是传来凉意。冷却后,双腿和双臂的麻木跟着传来,她已经没了起身的能力,为了不让到手的大鱼逃跑,她蜷缩起身体,把鱼困在身子中间。
苦等一天,它还是来了,她徒手抓到了一条大鱼。她这么寻思着。
她想要睡一觉,其实她太累了,也太饿了。这些感觉直到这会儿才汹涌的袭来。她忽然想,要是她在这里死掉了,会不会有人知道?
“秋荷!”
“你在不在哟!”
秋荷的耳朵在草丛里支楞了起来。是外婆吗?是外婆来找她了。才只有十四岁的女娃子想要回应,却发现根本没那份力气去喊。她在草丛里淌着眼泪,无声又滚烫。手里把大鱼的鱼鳃扣的更紧了。外婆身体不行了,她根本走不了几步路,可是她竟然走到了村外的溪边了。
外婆拄着棍子的佝偻身影在漆黑中一定很仓皇,她来时也应该路过大茶村的每一户人家,朝里面张望过。
“外婆,我在哟,我抓到了鱼。”秋荷的声音像是从水里挤出来的,带着哭腔,以及喜悦。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她自己的回应。
她无力地动了动身子,抹了把眼泪。望着低矮的夜空,星斗已经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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