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冬让陈雪上二伯家吃饭,他在家陪着节目组的同志。刘懿则紧紧抓住这段时间,让陈冬带着摄像上楼拍摄一下他们的房间,仔细得像是探雷的战士一样,屋里的每个角落都过细地拍了一遍。
陈雪在吃饭时,听到大伯在桌上说,今天晚上有冬伢雪妹他们的节目,我们在这守灵,可以把电视搬出来,边守灵边看电视,也让弟媳妇看看两位侄子侄女的表现,在那边也可以好好的吹一吹。陈郭生显得不是很高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其他在二伯家帮忙的邻居也都表示赞同,说看完电视后,再开两桌麻将,热热闹闹的守灵。
晚上七点半,刘懿就让陈冬把电视打开了。可能是平日爷爷比较喜欢看安之电视台的节目,电视打开后,正好是安之电视台的新闻播报节目。陈冬正准备拿起遥控器换台的时候,插播的一条认尸启事让他有了一种不祥之兆。“陈家坝派出所接到群众报警,在安之河东段陈家坝处发现一具男童尸体。经初步勘查,死者年龄约11-14之间,身高157CM,面容已腐烂,上身着一浅蓝色运动服,下身外穿一条黑色休闲裤,黑色运动鞋,一只脱落。”配的照片虽然看不清脸,但陈冬还是觉得有点像王盛中,他顿然感觉全身有些瘫软,他不相信盛中会死,又有点担心就是他,心里就像吃冰淇淋的时候突然咬大了一样,从喉咙一直凉到肚子里,心尖都在打颤。
这时,陈雪陪着爷爷奶奶回来了。她跟刘懿打了个招呼,便让爷爷奶奶在沙发上坐正位,自己则陪哥哥在一旁坐下来看电视。她说:“大伯他们把电视搬了出来,准备在灵堂里看。”陈冬只是“哦”了一声,他不知道在灵堂里看电视,算是一种什么样的规矩,感觉有些别扭,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评说。原本这应该算是家里的一件大事,现在因为二伯母的自杀变得无足轻重了。
刘懿无意中听到了,突然引发了她的思考。她想,如果去灵堂拍几个片断,把陈村人这种对城市向往之情的感觉告诉观众,可能是一个不错的角度,或者是把大家对于死者的尊重、了结死者的一桩心愿表现出来,也可以。总之,先把素材带回去,回去怎么剪辑构思是后面的事,先把鱼抓住,至于怎么吃,就看观众的偏好了。打悲情牌,制造泪点,夺人眼球,这些招数刘懿是用得越来越纯熟精到了,她自己都不免感到有几分满意。
在伊利广告的三次连播之后,《交换生》终于在音乐声中拉开了序幕。陈冬陈雪原先所设想的收看场景是挤挤挨挨、七嘴八舌、东问西问、笑语欢言的热闹,现在却止有爷爷奶奶和他们兄妹俩,外加一个摄像,在一起欣赏这期有他们自己参与的电视节目,连个鼓掌喝彩、随时问询的人都没有,心头不免有些落寞。陈冬没有看到刘懿和另外的几个人,知道她们肯定是跑到别的地方去拍了。
本来以为,电视里会有自己很多的镜头,因为两个摄像师傅跟在自己的身后整整一个月,几乎是寸步不离、须臾不离。可陈冬陈雪看到的基本上全是许渊、许源在陈村的全景式生活记录,他们兄妹俩只有从陈村登车到机场与许爸爸许妈妈相见的几个分镜头,而且时间都很短,荔湾小学的欢迎仪式倒是记录得比较清晰,到后面就基本上没有他们的戏了。虽然预报还有下集,但下集又能怎么样呢,仍然还是许渊、许源的戏。
陈冬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和妹妹虽然不是在表演,但也是在镜头下生活了一个月,受了那么多的拘谨,结果就是晃了几下,连个像样的响动都没有。刘懿带着人拍了一个月,纯粹就是虚张声势。原来,做电视节目也是这样城乡区别对待的!许渊、许源的吃喝拉撒睡都有记录,嬉笑怒骂都拍得很详细,连爷爷都跟着沾了不少光,出现了好多次,六(一)班很多同学也都上了不少镜头。他从侧面看了看陈雪,她也把失望写在了脸上,悻悻地说道:“我上电视,一点都不好看,哥哥你还好,很帅的。”
陈冬没有答话,跟陈雪说:“电视也演完了,我们去二伯家看看吧,替姆妈守一守灵。”
兄妹俩起身,摄像师傅只好也赶紧收拾东西跟着他们往外走,一手打灯,一手拍摄,也够辛苦的了,陈冬试图帮他,被拒绝了。
到达灵堂的时候,电视已经关了,帮忙的师傅和三伯他们已经打起了麻将,麻将机还是从别人家借来的,忽拉忽拉的洗牌声,让肃穆的灵堂多了几分生气。父亲陈国仁从灵堂里面走了出来,问:“你们俩个怎么上来呢?刘制片刚从这走,你们没碰上吗?”
陈冬对这个问题早已不关心了,他有些犹疑地说:“爸爸,你们看电视看到了一条认尸启事吗?那会不会是失踪了好几天的盛中呀?”
“认尸启事?我们没看到呀,是小孩的尸体吗?多大岁数?”陈国仁急切地问道。身后的二伯母遗像,依然如故地眉开眼笑着,完全不顾此时陈冬的忧虑。
陈冬基本上一字不落地把认尸启事又给爸爸说了一遍,陈国仁听了后,对陈冬说:“走,你跟我去一下盛中家里。”
父子二人一路无话,匆匆赶到王盛中家,是王云丽开的门,她显得很是惊讶,叫了声“国仁叔”。陈国仁说:“云丽,盛中有消息了吗?”
王云丽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摇了摇头说:“还没有,我爸爸也回来了,正在屋里了。”
“哦,玉亭回来了呀。”陈国仁便急急地进了屋。
王玉亭见陈国仁父子进来,便起身让坐。陈国仁这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犹豫了半天,才故作轻松地说:“玉亭,你们可以打电话问一问陈家坝派出所,他们是离我们陈村最近的一个派出所,说不定会有什么消息。”
陈冬在一旁听着,终于理解了父亲的处世方式,总是求得妥帖、温润,尽量不让人感到紧张局促,对于不确定的消息,他会在言语上就留有余地的。
王玉亭点了点头,我来问问我妹妹吧,她正好嫁在陈家坝。
陈国仁不想等到坏消息被确认,安慰了一番后便带着陈冬起身告辞,王云丽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这时,盛中他娘不知道从哪个屋里跑了出来,嘴上不住地叨叨:“下班了,下班了,要注意两头来车呀。”陈冬听到,异常心酸,犹如含住了一根黄莲,苦到浓稠得化不开。
路过家门口的时候,陈国仁看到门前停放的电视台的车子已经不在了,定是刘懿带着的节目组回去了。他这才想起今晚的《交换生》节目,便以陈冬说:“冬伢,你觉得今天的节目怎么样呀?”
陈冬没有说话,他想听听爸爸怎么说。陈国仁似乎是看透了儿子的心思,安慰他说:“冬伢呀,现在的电视节目呀,都是拿别人的痛处来赚取收视率的,就像鲁迅说的,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自从知道你们要上电视,我就看了好几期《交换生》,就在思考这个节目为什么会这么火,其实就是电视台以善良的名义,把痛苦撕裂开了给人看,把失败的教育、孩子的叛逆展现给别人看,直击父母的痛处。看完后,我就后悔同意让你们参加这个节目。说真的,我几次都想打电话给凌导演,想把你们俩撤换下来。”
陈冬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又无法准确地说出来,只好“嗯啊”了一声,对父亲说:“爸爸,我以前觉得电视台是很公正的,会把老百姓的一些问题反映出来,让政府想办法解决。原来,电视台也是有城乡观念的,他们关注更多的是城里的孩子,是城里的有钱人家。《交换生》就是这样的,就是让有钱人的孩子到农村来作作秀,与其说是表现的他们的同情,还不如说是表现他们的优越。”
陈国仁对陈冬的这一番话,感到十分诧异。现在的孩子真是太厉害了,他在这个年龄的时候还懵懂得很。
还没等陈冬他们回到二伯家,就听到了盛中家传来的哀号与哭声,凄惨,悲恸,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今晚,整个陈村都陷入黑暗之中,唯有陈国礼家灵堂的灯火闪烁。那些远行的陈村人,不是忘了故乡,而是湮没在茫茫城市中,再也近距离感受不到陈村的疼痛。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这一切都已成了故事,而陈冬他们这些留守在家的孩子则是亲历者。虽然还是少不更事的年龄,却已是饱览沧桑的少年。或悲,或喜?是社会之病,还是陈村之痛?无人知晓,无人回答,也无人考究。
陈冬醒来的时候,一轮晨月越过陈村重重的山脊,淡隐着,斜出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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