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44章　回乡

　　与父母亲在一块的日子，就像是煮火锅一样，刚开始是咕咚咕咚地冒着幸福的小泡泡，却还有些拘谨，到后来便彻底地沸腾化开了，大片大片的依赖、撒娇、亲昵翻滚着，纠缠着，每一个细节都泛着别样的动人色彩。于陈冬陈雪而言，父母亲是客套礼敬着的亲人，是熟悉的陌生人；于陈国仁夫妇而言，两个孩子是心头的肉，只是一直冻在陈村的冰柜里，还不曾捂热、开化、亲近，所以他们决定暑假把他们接到身边来，就是要回一下锅，让彼此厮磨缠绵，成为各自的需要。

　　在惠州的七天里，陈冬陈雪看到了海天一色的辽阔，也看到了城市丛林的巍峨；看到了购物中心的繁华，也看到了街衢巷落的古朴；看到了广东人喝早茶时的悠闲与打工者的匆忙、悭吝，也看到了成功人士诠释时间就是金钱的各种表现；看到了工厂下班时的浩大人群，也看到了工人宿舍的拥护和混乱；看到了父亲正在一天天改变着的轩昂气质，也看到了母亲卑微低到尘埃的怯懦……与上次参加录制节目不一样，这回只是在父母亲的交往圈里看世界，他们所看到的是千千万万像父母亲这样的打工者的真实一面，他们背负太多，他们隐忍顽强，他们艳羡城市的生活，他们寄希望于乡村长大的下一代。他们是矛盾着的，卑微却又盲目到顽固自大，努力却又偶尔堕落到行乐靡靡，顽强却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七天很快就过去了，陈冬陈雪又踏上了回陈村的旅途。在车站送别的那一刻，不舍的情感浓稠得如炖着的砂锅粥，在心里翻滚着，跳动着，熟稔之后想要再分开，剩下的便是淡淡的怅然和漠漠的轻愁了。检票进闸的时候，陈冬陈雪回望着陈国仁夫妇，眼睛不禁有些湿热，这是第一次与父母最为深情的道别。感情是培养出来的，亲情是陪伴出来的，这话一点也不假。没有陪伴的亲情永远都只是一个冰冷的名词、象征的符号，虽然打不断，却也捂不热。

　　到了车站，还是陈国仁的战友在出站口接着陈冬陈雪，他姓李，陈冬陈雪都叫他李叔叔。李叔叔冷峻干练，帮他们提着行李走向停车场。在路过大娘水饺店的时候，发现有一群人在围观。陈冬、陈雪忍不住凑了上去，只见一个男人正在对一个女人一边恶语相加，一边拳脚相向。待陈冬细看时，发现那个男人正是陈稳贵，心里感到一惊。他的云南媳妇已经被他打翻在地，头发零乱，嘴角淌着血，手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婴儿，惨兮兮的。陈稳贵好似并不解气，嘴里骂道：“你这臭**，就想抱着孩子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倌子了!”说完，他又抬脚准备踢她，却被李叔叔一把就拉住了，他大声喝道：“一个男人打女人，有出息呀？”这时周边的人也都开始指责起陈稳贵来。陈稳贵气急败坏地说：“她想带着我的儿子跑，这还算是人吗？”

　　这时，两个警察已经走了过来，疏散了人群，把陈稳贵夫妇俩带走了。陈冬心里藏满了疑惑，想着当初陈稳贵带着媳妇来家里看望爷爷奶奶的时候，那是多么的恩爱呀，如今怎么会变成拳脚相加呢？大人的世界永远看不懂，但爸爸好像对妈妈连重话也没说过呀。

　　一路上，李叔叔话不多，安静地开着车。陈冬陈雪也不好开口，保持着一种渊深的默契，如一湾河水淌过山石，各有各的安好。陈冬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像是揉碎了的绿，一把一把地被风吹了过去。安之县与惠州相比，就好比是世外桃源了，四围是山，中间的稻田正绿得浓郁，一派田园好风光。

　　从楼房林立的城市，回到山水静默的乡村，从车马喧嚣的四处游玩，回到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似乎是有些跳跃，又颇感有些奇妙。陈冬忽然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以前对乡村的那种美的向往、眷恋，驱使着自己的理想也是紧紧地围绕着乡村转，但自从到过广东后，似乎有了变化了，理想像脱了线的风筝，起先还在挣扎翻滚着，接着便向着更广的天地绝然飞去，也许是城市，也许是更远的世界。这个年纪的他，此时还无法懂得：人的想法固然依赖于学识，但更多地生发于见识，见的越多，想法就越成熟。当然，这个年代谈理想已成奢望，谈想法才是现实的。陈冬感到理想有了变化，这个变化不是别的，正是理想在渐渐变现，最后就成了工于算计的现实想法了。

　　回到陈村街上已是日头西斜，远远望去，满地金辉。李叔叔把车子直接开到了家门口，打开车门便绕到车后去开后备箱。陈冬、陈雪试着抠摸着把手，终于打开车门，下得车来，夕阳把陈冬的身影拉得悠长，从台阶处折了一个角度，脑袋的影子印在墙上，魔幻得很，又干巴得很。爷爷还在躺椅上躺着，正努力地睁眼、起身，似乎是死去的人正在慢慢的还阳。陈冬感到有一种深深的寂寥氤氲着、包围着爷爷，而他濡染在其中，修习着老来的孤独，像是小溪里的鹅卵石被流水长年累月地冲刷着、研磨着，个中滋味，与谁能共？

　　“回来了？”陈郭生从躺椅上费力地站了起来，并无太多惊喜，很是寡淡地向李叔叔道谢，“劳慰你了，包接包送的，进来喝杯茶吧。”

　　李叔叔把陈冬、陈雪两人的行李往厅屋里一放，便匆匆地道别，他对陈郭生说：“叔，我先走了，家里还有点事，晚上还约了一个朋友吃饭。”

　　一个漂亮的转弯调头，李叔叔开着窗挥了下手，绝尘而去，给陈冬、陈雪的暑假广东之行画上了一个句号。

　　陈冬、陈雪赶紧打开行李，从中掏出俩人为爷爷买的礼物，一个砚台，一包宣纸，一盒松烟墨。陈郭生看到他们俩把这些一一摆上他的书案，笑了。在他眼里，这就是一种传承。虽然时代在变，但深层的文化精神是不会变的，是可以赓续下去的，只是要有人示范、有人教。以前的人喜欢标榜雅好，如今的人不讳言俗好，大家对于钱、权、色的追逐，有如蚁附，有如蝇趋，有如蜂拥，有如狼群围猎，有如狮豹斗狠，人性泯灭，道德败坏，生活也就腐化了。陈郭生心想，现在看到的，打麻将、买地下六合彩的家长多了，领着孩子干活、读书的家长少了；告诉孩子要出人头地的多了，教育孩子要静下心来读书的少了，长此以往，农村真的没救了。

　　晚上，祖孙仨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其乐融融，毕竟是朝夕相处濡沫着的感情，回一下锅便顺滑甜腻起来了。陈冬说了陈稳贵在车站打老婆的事，陈郭生听了后，很是平淡地说：“早上，我看到陈稳贵如风如势地从门前过，就知道是出事了。后来，陈汝林跑来跟我说的，说陈稳贵在那化工厂也不是个正事，说是干销售，其实就是收烂账，整天带人在外面跑，结果在四川被人割了一个**。他那云南婆娘生了孩子后，跟家娘婆婆也处不来，就盘算着要跑。今天，也不知道是谁把了陈稳贵一个信，让他晓得婆娘跑了。”

　　陈雪无法知道那一个是什么，陈冬却是刚刚学过生理卫生课的，知道那是指*，是男人的命根子，那帮人割了陈稳贵，就是极大的侮辱，比杀了他还要厉害。生活永远比小说要复杂得多，那些书里所看到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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