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极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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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小说:蹦极 作者:卢山 更新时间:2020-01-10 11:14 字数:7907

  “这个家伙,不知道又野到哪里去了。”我骂了一声。如果黄毛在,不管它是在屋里,还是在院子里,听见我回来,肯定会跑过来接我。

  “肯定又泡妞去了。”我自言自语。这话开始是布莱恩说的,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布莱恩是对的。黄毛最近很是不安分,隔三岔五往外跑,而且越来越频繁。次数多了,我不得不慢慢接受现实。这是黄毛的毛病,也是它的生理需求。我找不到人给它做绝育,也就只能由它去。

  黄毛出去一会儿,玩够了,就会像往常一样回来,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对我来说,那是黯淡的几天。从红鱼岛回来我就病倒了不说,还知道了德皮当上外交部的常秘,又听说G方有人来过吉多。我找德皮去理论,他不承认,我找塞克莱去求证,塞克莱又没有给出明确的说法。我灰头土脸回到使馆,黄毛又不见了。

  直到傍晚的时候,黄毛还没有回来。我的心里像爬满了小虫,开始有一种莫名的乱糟糟的不祥感觉。我担心黄毛出事,再也不回来。

  不行,我得去找找黄毛,我对自己说。

  出了门,风吹过来,我打了个寒战。我意识到烦人的高烧又起来了。这几天,每到下午,体温总会升上去。现在我顾不了,我要去找黄毛。黄毛陪伴我好几个月,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能没有它。

  我去了尤素福家,去了海葡萄旅馆,去了贝卡斯湾,去了机场,黄毛有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找了,甚至乔治岛原来的使馆,我也去找了。

  哪儿都没有见到黄毛的影子。

  我失落地开车从乔治岛往回走。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持续的发烧和各种烦心事堆在一起,纠缠不清,让我变得困顿迷糊。我困得不行,上下眼皮使劲往一处闭合。我开着车,眼前的世界像是被蒙上一层雾,朦胧混沌,虚实难辨,仿佛是在梦境。我脸上发热,手不停地发抖,前面的路变得越来越模糊。突然间,一切都静止下来,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一片无声无息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我醒过来,脑袋疼得厉害。我试着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老板,您醒醒。”有人在叫我。

  我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老板,您怎么啦?”那人还在叫,听声音好像是布莱恩。

  我使了很大的劲才让眼睛眯开一条缝,模模糊糊看见布莱恩张着嘴,他的嘴唇在动。

  “老板,您醒醒。”布莱恩又在叫,是在叫我。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说。我想我的声音一定很微弱。我确实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汽车猛烈颠簸起来,自己下意识地踩下刹车,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您把车开到沙滩上了,”布莱恩说,“再往前开,就开到海里去了。”

  “是吗?”听布莱恩这么一说,我一个激灵,似乎清醒一些。透过车窗,我看见海水就在车前,随着浪涌上来,舔到了我的车轮。也就是说,如果我刚才没有踩下刹车,我和我的车已经冲进海里了。

  “您是不是生病了?”布莱恩关切地问。

  “我想是的。”我说。我发现我的右脚还踩在刹车上,赶紧用手把车挂到制动挡。

  “老板,您先下来,车我来开。”布莱恩说。

  我乖乖下了车,坐到副驾驶座上。布莱恩上车后,想把车倒回到路上去,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车子在沙滩上深陷着,轮子一直打空转。

  “您在这儿等着,别动。”布莱恩边下车边对我说。

  我看着布莱恩走开,又看着他走回来。回来的时候,布莱恩身后跟着四五个人。布莱恩不知从哪儿搬来了救兵,他指挥他们帮忙推车,汽车最终回到了路上。

  “老板,您没事吧?”布莱恩把我送回使馆,临走前问我。

  “没事,”我说,“就是有点感冒发烧。”

  “那您吃药了?”布莱恩问。

  “吃了。”我点点头。

  “您带来的那些神奇的药,都吃了?”布莱恩问。

  “吃了,从红鱼岛回来那天,我就一直在吃药,”我说,“但好像不管用。”

  “那您说不准得了登革热。”布莱恩说。

  “登革热?不会吧?! ”我说。

  “您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话音未落,布莱恩就不见了。

  我躺在床上,不仅脑袋疼,浑身肌肉也酸疼难忍。我迷迷糊糊想起布莱恩说我可能得了登革热。我心里一惊,登革热可不是什么好病。那是一种可怕的热带传染病,像疟疾一样,通过蚊子传染。我想,我这次去红鱼岛,一定是被蚊子咬了,估计就是这样染上的。我现在的发烧和肌肉酸疼,完全就是登革热的症状。看来,我真是得了登革热。听说这种病还没有特效药,只能是有什么症状吃什么药压下去,纯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我突然想到了死。登革热是要死人的。到了吉多,我已经无数次面对死亡,坐飞机面对过,坐船面对过,甚至走路也面对过。奇怪的是,现在的感觉同那一次次遇险时想到的死,完全不是同一种感觉。坐飞机坐船,甚至走在路上,我无法控制外在因素对我构成的威胁。那样的时候,我反而是淡定的,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有的是对死亡的无奈、蔑视,甚至是视死如归。现在呢?我却惶恐起来,害怕起来。我总觉得,生病是一种怯弱、一种无能,这样的死,是一种悲哀,是败给自己。

  我不能就这样败给自己。我不能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国度,就这样默默地死去。我在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我出来两年多还没有回国探过亲,我的一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的风景要看,我没有任何理由就这样孤独地死去。我必须得好起来。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布莱恩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手里抱了一捧干枯的树叶子。

  “你拿的是什么?”我问。这种树叶在吉多随处可见,形状像巴掌,干枯的时候会卷起来,卷成一个球,在树林里随处都可以见到。

  布莱恩说了一个名字。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Bois canon.”布莱恩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我听明白了。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我没有听说过。

  “Bois canon是一种树,老板,”布莱恩解释说,“我拿的是叶子,这种叶子可以治病。”

  “可以治我的病?”我将信将疑地问。后来医疗队来了,我才知道,那叫号角树,叶子确实可以入药。

  “您看,老板,”布莱恩说,“您这个病是在这里得的,是吧?这里得的病,就得用这里的药来治。在我们这里,这些叶子专治您这种病,这是我们吉多人的祖传偏方。”

  “真的管用?”我依然将信将疑。

  “我保证管用,老板,”布莱恩肯定地说,“对我们管用,对您肯定也管用。”

  “那怎么用?”我问。

  “老板,很简单,您把树叶放在水里,水开了再煮上三五分钟,然后把水倒出来,趁热喝,每天两到三次,就三次吧。喝三天保证您好。这跟你们的草药一样神奇。”

  我吃了随身带来的药,几天过去了,一直没有起作用,病也没见好转。布莱恩拿来偏方让我试。说实话,开始我不是很愿意,但转念一想,布莱恩的话也许有道理,在哪儿得的病,还需要当地的药才能治好。那我就试试。

  “行,我一会儿试试。”我说。

  “要不要我帮您把药熬了?”布莱恩说。

  “谢谢,不用了,”我说,“我一会儿自己熬就行。”

  布莱恩走后,我照着他说的,在火上熬了药,趁热喝了。喝完,我倒在床上睡了。

  没过多久,布莱恩又转了回来。我很惊讶他这么快又回来了。

  “老板,想不想去蹦极?”

  “蹦极?”我问。我没有想到布莱恩来请我去蹦极。

  “对啊,”布莱恩说,“现在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蹦极节。大家都去,您想不想去?”

  “去,当然想去。”我对蹦极情有独钟,一直想去试试,苦于没有机会,“但我现在还病着呢。”

  “没关系的,老板,”布莱恩说,“您不是喝过药了嘛!喝了药,病马上就好。”

  “那你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我起了床,换上休闲衣服,跟着布莱恩出去了。

  蹦极场上早已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男男女女都穿着传统服饰,色彩斑斓。男子穿彩色短袖,素色短裤;女子头戴花环,身着草裙。我跟着布莱恩挤进花一样的人群当中。吉多政界都到齐了,有达鲁总统,还有副总统穆尼、议长、各部部长。印象中穆尼应该是个瘦高个,眼前的却是个矮胖子。穆尼没有躲我,反而笑着主动同我打招呼。我们聊了几句。穆尼的样子和蔼可亲,和我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让我颇觉几分奇怪。

  外交官们也聚齐了,伦杰、布朗、史密斯都在,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德皮和罗杰。我走过去,少不了要同他们说上几句话。

  “一会儿,我请你们去蹦极。”德皮说。

  “好啊。”史密斯说。我和伦杰也说好。

  “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只有布朗不愿去,“我看看就行。”

  史密斯和伦杰都劝布朗去。

  “去吧,”我也鼓动布朗说,“一起去玩玩,肯定好玩。”

  “去就去,”布朗大着嗓门说,“不就是跳蹦极。”

  我们几个都笑起来,驴脸德皮也跟着笑。

  “笑什么笑?”布朗说,“这有什么好笑!我们等着瞧。He who laughs last, laughs best! ”。

  一听布朗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们知道他真的生气了,都忍住了笑。布朗说得对,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蹦极架已经搭好。蹦极架搭得很高,要仰头才能看见上面的顶。我看见蹦极架顶上伸出很多条长长的跳板来。我试图数出个数来,但老眼昏花,数了几遍都没有数清楚。

  “老板,”布莱恩在一旁说 ,“你不用数了,一共是二十八条,每年都一样,二十八条。”

  “二十八条?”

  “你看见没有,”布莱恩说,“每块跳板下面都有两根藤条,那是绑在脚上的。藤条的长度很有讲究,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短了,跳下去后会离地太远,不够刺激,长了,就有可能头磕在地上,丢掉性命。”

  “这样啊,那你跳过没有?”我问布莱恩。

  “跳过。”布莱恩说。

  “什么感觉?”

  “很害怕,但也很爽。”

  “我也想去跳一次。”

  布莱恩没有说话,用怀疑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说话间,一位长者在蹦极架下出现了。长者银发美髯,很像古代传说中的老寿星。我定睛一看,这位长者就是蹦极架开建仪式上的那位长老。长老一出现,一群裸露上身的青年男子立刻敲起鼓来,一群身着草裙的年轻姑娘踩着鼓点跳起了舞。与此同时,准备跳蹦极的一群男子齐声哼唱,声音低沉浑厚,像滚在沙地上的闷雷。

  歌舞声中,蹦极开始了。

  第一个上台的竟然是个小孩,看上去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看来,同其他地方一样,吉多的祭祀文化当中也有用童子的传统。小孩站在跳板上,看上去很弱小。他的双手举向空中,双臂在不停颤抖。我很替他担心。

  让这么小的孩子跳蹦极,实在有点残忍,我想。要是我,我肯定不会让小时候的小松充当这样的角色。

  小孩在跳台上站了很久,像是在犹豫。就在我以为他会缩回去的时候,小孩突然纵身一跳,头冲下落下来。

  “啊!”我紧张地喊出声来。还好,小孩没事,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被藤条扯住。

  小孩带了头,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往下跳。其中一个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下身着紧身短裤,上身裸露,现出健硕的胸肌,脸上涂满油彩,披一头长发,比女人的头发还长。

  “那不是警察查理吗?”我惊呼。乔治岛炸弹爆炸,查理就是来通知我的那个警察。虽然他没有穿制服,我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但从脸型和身材,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身边的布莱恩也认出了查理,跟着我叫唤起来。

  我现在看到的是一幅美妙绝伦的画面。一位年轻的美男子站在高高的跳台上,身披蓝天白云,长发飘飘,双手高高举起,就像一个展翅待飞的天神。我感觉在场所有人都敛声屏气,目光齐齐聚焦在查理身上。我看见查理轻松一跃,就像蓦然间蓝天里跃出一只雄鹰。查理的双手张开着,就像是雄鹰的翅膀。我想象那是自己。我也变成一只雄鹰,轻盈翱翔在蓝天之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地动山摇海啸般的欢呼。眨眼的工夫,查理便落了下来,又随着藤条弹起来。因为速度太快,我没有看清查理的头发是不是碰到了地面。布莱恩说,最好的蹦极者,落下来时,长发刚好触及地面。

  终于轮到我们外交官了。布莱恩不让我去跳。

  “你还真的要上去跳?! ”布莱恩一把拉住我。

  “是的。”我说。

  “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布莱恩问。

  “没事的。”我说。

  “你不管使馆了?”布莱恩又问。

  “不管了,”我口气坚定地说,“不管了,我要去体验生与死的感觉。”

  布莱恩还想说什么,我不再理他。此时我去意已决,脑子里只有蹦极。

  在德皮尖声细气的叫唤声中,我们几个外交官一步一步爬上高台。高台很高,我们爬得气喘吁吁,布朗更是喘得东倒西歪。我们好不容易爬到蹦极架子顶上,有人替我们在双腿上绑上藤条。

  “谁先跳?”德皮问。

  没有人答应。

  “我先跳。”我自告奋勇。

  “不,不,”德皮很是惊讶,赶紧拦住我,“这样,让罗杰先跳,给你们做个示范。”

  “不用,”我说,“刚才我看见查理跳,我知道怎么跳。”

  “Are you sure? ”德皮问。

  “I am sure. ”我说,“我肯定。”

  “那好。”德皮不再阻止我。伦杰、史密斯祝我好运,布朗也祝我好运。

  我冲布朗笑了笑,拖着藤条慢慢走到高跳板上。下面是大地,还有围观的人群。从高处俯瞰,下面的人显得异常渺小,就像格列佛看见小人国里的国民那样。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站在高台上。我觉得奇怪,自己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这大概与我从小生长在大山里有关。大山让我养成了从高处向下俯瞰的习惯,对高度没有任何恐惧。吕淑琴有恐高症。还在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相约去爬山,我和吕淑琴也去了。当时我们还没有确立恋爱关系。往上爬的时候,大家都兴致盎然。没想到,下山的时候,吕淑琴遇到了困难。这给了我机会,我拉着吕淑琴的手一步步下到了山脚。就是那一次,我知道吕淑琴有恐高症,也正是那一次的牵手,让我们俩最终走到一起。

  我的前方是大海。从高台俯瞰大海,同飞机上的感觉大不一样。飞机是运动着的,视线局限在舷窗内,大海被窗框分隔成一块块的。站在高台上,大海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无边无际的辽阔,蓝色的海洋同蓝色的天空连为一体,如果不是天上的云和海上的浪,很难分清海与天、天与海。往下看,下面是一片青青的草地,绵软诱人。我记得故乡的山上也有丰腴的草地。站在高台上,我似乎能看见全岛,这个叫作吉多的岛,竟如仙境一般美丽。

  我闭上眼睛,刚才看到的美景印在脑子里,影像不断反复重现。我再次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脚下的大地,再把眼睛闭上,然后纵身向下跃去。跃下去的时候,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感觉自己像一只自由的鸟儿在蓝天飞翔。我从来不知道,飞上蓝天会是这样一种轻盈美妙的感觉。我被软绵绵的白云包围着,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和解脱包围着,在空中飞翔。

  喝了布莱恩给的草药,我的病慢慢好起来。两天之后,我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可以到院子里去走走。

  阳光有点刺眼,我用手挡了一下,才渐渐适应热带特有的强烈光线。我扫视了一圈,草木葳蕤的院子似乎没有变化,树还是那些树,大王棕、椰子树、杧果树,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树木,一棵也没有少,篱笆墙还是那张篱笆墙,贝壳小径还是那条贝壳小径,只有草地刚被修剪过。我能清晰闻见随风飘来的清香草味。草地是布莱恩找人来修剪的。从红鱼岛回来后,我一直没有腾出空来整理的院子,现在已经收拾干净。

  鸟儿在院子里恣意地啁啾。一对金刚绿鹦鹉站在椰子树顶上,咕咕噜噜对谈着,好几种颜色的风琴鸟在杧果树间叽叽喳喳忙着抢食。还有两对地鸽,不,是斑鸠,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在草地上觅食。要是黄毛在,这些斑鸠肯定会被追得不知该跳还是该飞。

  我又想起了黄毛。黄毛不在,它和斑鸠之间的游戏也不再上演。

  那天黄毛走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布莱恩答应替我去找,却一直没有找到。布莱恩说,黄毛多半是被人拐走,宰了吃了。我听了很生气。我从不骂人,这一次忍不住骂布莱恩没良心,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胖嫂来打圆场,说让我再领养一条拉布拉多,反正她那儿还有好几条,我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了。我不相信黄毛就这样走了。黄毛一定还在,还在岛上的哪个角落,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我坐在大王棕树下。原来我坐在树下想事的时候,黄毛会趴在我的身边,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不到黄毛,听不到它的叫声,也没有它可以说说话。

  Damn it!我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家伙把我的黄毛给弄走了。

  微风吹来,大王棕的树叶被吹得窸窸窣窣地响。

  我原来以为我是个受得住孤独寂寞的人。这好像是哪位作家说过的一句话。现在我才明白,我不是。我一直以为,因为外交这个特殊的职业,我已经锻炼成一个刀枪不入的人,可以承受所有的痛,吃得所有的苦,忍得所有的孤独和寂寞。我从来都有这样的自信,来到吉多之后,我依然是这样想的。即使经历那么多次危险,差不多是九死一生,我都不曾屈服,不曾低头。但这次生病之后,我才发现我不是这样一个人。

  我想起刚到吉多的时候,开馆的忙碌和新鲜感的驱使,日子过得还算快,也算充实。在这之后我经历过一段平台期,疲劳期。一个人的工作,一个人的生活,在这一个人的使馆,日复一日地过着,今天是昨天的重复,明天也不会有太大的区别。有时候,我会想,同样一天时间,山区老家的生活我是熟悉的,国内的生活我是熟悉的,我得努力去适应不熟悉的吉多生活。不同地方的生活,无论是节奏还是内容,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区别。真的,同样是一天的时间。

  回过头去想,我不知道在吉多这四五个月的时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一直在拼命工作。是,我是个工作狂。一个人的使馆,总有事要做,大事不用说,没有大事的时候,也有许多小事要忙。这些不起眼的琐事,没有人同我抢,只有我一个人做。有事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兴奋的。我喜欢忙一点。忙一点,寂寞就少一点,时间就过得快一点。

  白天还好,我最害怕黑夜。长夜漫漫,何以消遣。吉多没有电视,只有电台,电台也只是早晚各播两个小时。一入夜,便是孤独、寂寞、枯燥、单调和无聊。我会花很长时间在灯下读信、回信。然后是读报,先浏览一遍标题,再一篇篇仔细读内容。收到的报纸都是过期的,经常是过了好几个星期,但我会不厌其烦地一篇篇读,一遍遍看。直到有新的报纸来,我才会把旧报纸收起来。没有邮件的夜晚,我会到院子里看星星,看月亮。看够了,就回到屋里,守着电话机发呆。我看着电话机,希望电话铃声响起来,可以有个人说说话。有事的时候,我会给居华打电话。但同居华大使通话的机会屈指可数。更多的时候,电话机就静静地坐在那儿,我看着它,它看着我。自从有了黄毛,黄毛会陪着我,盯着电话座机。

  大王棕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抬头看了看,树顶上巨大的树叶在风中使劲地摇曳,像是要掉下来。

  身在国外,也许会比在国内独自生活更加孤单。那是美国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过的一句话。当年读到的时候,我在大学里,还从来没有出过国,也就不能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意。现在,我不仅领悟到内中的意境,甚至还更深一层地体会到了梭罗所没有体会到的外交官的孤独与寂寞。这种孤独与寂寞是与常人不同的。我以前在读一些外交官回忆录时,就已经发现。也许别人读那些回忆录,读到的是外交官的觥筹交错、光鲜亮丽,或者唇枪舌剑、猎奇刺激,我读到的却是孤独。我一直认为,孤独这两个字最贴切地概括了外交职业的本质特点。外交官的孤独是骨子里的,是在任何文学作品里找不到的,即使在气象万千的唐诗宋词中也读不到。他们从事的工作在外界看来永远是神秘的,因而他们的孤独也无人能够分担。有些话他们永远不能对别人说。朋友再多,亲人再亲,这种孤独感也不会减轻多少。有时候,我回到家乡,置身于亲人的包围之中,会感受到久违的亲情。这种亲情多少可以抚慰我荒瘠已久的心,但即使这样的时刻,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孤独,还是会时时袭来。

  这种孤独在生病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如果要将孤独分类,我认为,没有什么比独自生活在国外,然后病倒在床上,没有人陪在你身边,更让人感到孤独了。这次躺在病床上,我就是沉陷于这样一种极端而无望的孤独之中。绝望中,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形单影只的孤独了,我只想逃离。我甚至不在乎以什么样的方式,也不在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不然我担心我恐怕不会活着离开吉多。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跟着布莱恩去跳蹦极。那个梦很逼真。我梦见我在空中像鸟一样自由地翱翔,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愉悦和解脱包围着。但不幸得很,那只是南柯一梦。梦的最后,我像羽毛被折断似的直接从空中摔下,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被梦吓醒之后,我躺在床上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现在我身体上的病慢慢好起来,心里的病却落下了。

  我又想黄毛了。唉,要是黄毛在,至少我还有个伴,还有个唠叨的对象。我决定再去找黄毛。我开着车围着吉多岛转了一圈,该去找的地方都去找了,没有见到它。我连着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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