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极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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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小说:蹦极 作者:卢山 更新时间:2020-01-14 11:45 字数:5179

  又一天,我出门办了几件事,顺便又去找黄毛,还是没有找到它。回来的路上,我把车停在离使馆最近的椰林沙滩边。那是我同黄毛经常去的地方。我走到沙滩上,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大海。大海一如既往地苍茫空阔,无边无际,不可捉摸,就像人生。人生也一样苍茫空阔,无边无际,不可捉摸。我不知道我在吉多的这段人生,还会有什么样的意外,以什么样的方式等着我。

  看大海看累了,我找了一块干净的沙地躺下来,闭上眼睛。眼睛一闭,黄毛就来到我身边。我睁开眼睛,它却不见了。我再把眼睛闭上,黄毛又出现了。这次,我不再把眼睛睁开。黄毛不跑不跳,安静地趴在我身边。有黄毛在的感觉真好。这个畜生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它的存在好像一针镇静剂,让我安静下来。我不再焦虑,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道在沙滩上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我听见一种奇妙空幻的声音,透过密密匝匝的椰林,细若游丝般随风飘来。

  那是一种在吉多从不曾听到过的声音。

  这肯定是错觉,我想。我摸了摸脑袋,没有发烧。我觉得我是睡迷糊了,才会听到那种声音。但那声音挥之不去,持续不断地传过来,让我无法忽视。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我隐隐约约感觉远处似乎有一支乐队在演奏。飘过来的音乐现在变得既激越又缥缈,若有似无,时有时无。

  如果不是错觉,那肯定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我想我是出现了幻听。这种幻听我以前就有过。有时,我想着一件事,忽然就听到某种声音,譬如海浪的声音、疾风的声音,或者是人说话的声音。等我屏息敛气再仔细听,声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荡然无存。

  这次肯定也是同样的情况,我在心里怀疑自己。

  开始下雨了。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开车回到使馆。第二天,我又来到了沙滩,躺在沙地上,感受黄毛的存在。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了前一天出现的声音。

  我坐起来,强迫自己静下来,再仔细听。我又听见了那种声音,像我们的国歌。旋律断断续续,有时还走音跑调。这是不可能的事,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国家,谁会演奏我们的国歌?我一定是生病生出了妄想症。

  我叹了口气,又躺了下去。这时一阵风吹过来,随风带来的是清晰的音乐旋律。这一次我听得很真切,是我们的国歌,那旋律,那音调,一点都没有错。

  我激动起来。我能感觉到心脏在剧烈跳动。我站起身,循着音乐声,急匆匆地往前走。我走过沙滩,穿过密密的椰林,越过一个小坡,音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再往前走,我发现我到了警察总署。警察总署我很熟,我来找过尤素福。这次黄毛走丢后,我也来报过案。

  警察总署门前的广场上,我看到了让人惊讶的一幕,十几个身着警服的吉多警察,手拿铜管乐器,正在练习演奏我们的国歌。

  没错,我们的国歌。

  他们正好背对着我。我站在他们身后,听他们演奏。我不想打扰他们。

  “代办先生,他们演奏得怎么样?像不像?”我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站到我的身边。

  是尤素福。

  “像,很像。”这话我说得有点违心。他们的演奏离“很像”还差千里万里。

  “谢谢你的夸奖,他们听了肯定高兴。”尤素福笑着说。

  “我很好奇,”我问尤素福,“他们为什么要排练我们的国歌?”

  “哦,你知道的,我们的独立日马上要到了。”尤素福笑着说。

  我没有说话。我听收音机里说,过几天吉多要举行独立十周年庆祝活动。但吉多的独立日,不排练他们自己的国歌,为什么要排练我们的国歌呢?

  “是这样的,”尤素福看我一脸迷茫的样子,笑着说,“独立日那天,我们要搞一个庆典活动。庆典活动上,我们要演奏你们的国歌。”

  “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明白。

  “代办先生,”尤素福依然笑着说,“为了表达我们的敬意,在吉多开设使馆的国家,有一个算一个,这些国家的国歌,到时我们在庆典上都要演奏一遍。”

  “真的假的?”这倒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新鲜做法。

  “当然是真的。这是吉多的一个传统做法,”尤素福说,“你们在这里刚刚建馆,这是第一次要演奏你们的国歌。我们对这首国歌不熟,所以在加紧排练。”

  “我说呢,我刚才在海边听见声音,就找了过来。”

  我边同尤素福说着话,边看警察们排练。警察们的排练显然处于起步阶段,大大小小的铜管乐器发出的声音参差不齐,左支右绌,断断续续,飘忽不定,经常合不成流畅的旋律。看了一会儿,我发现了原因。他们十几个人,只有两张曲谱,几个人合用一张,排练起来十分不便。

  “他们只有两份曲谱?”我问。

  “应该是。”尤素福说。

  “那为什么不多拿几份?”我问。

  “我想,他们大概就只有这两份。”尤素福说。

  “那为什么不问我要?”我说。我来吉多时随身带了几份国歌曲谱。

  “是啊,也许他们没有想到。”尤素福哈哈大笑起来,“也有可能他们不想让你知道,到时可以给你一个惊喜。”

  “这样,你让他们等我一会儿,”我对尤素福说,“我去拿几份曲谱来。”

  说完,我转身往使馆走。我迈开大步,疾走如飞,气喘吁吁回到使馆,拿上曲谱,又匆匆赶回警察总署。

  多了几份曲谱,警察乐队的效率有了明显提高。不过,他们依然找不着调。我在边上看着,替他们着急。

  “警官,要不我给你们讲讲这首国歌的来历。”我终于忍不住了,对指挥乐队的警官说。

  “那太感谢了。”指挥警官说。他招招手,把乐队集合起来。

  我走到乐队前,讲起了我们国歌产生的背景和歌词的内容。我怕他们听不懂,讲着讲着,忍不住唱起来。在红鱼岛的时候,我被布莱恩逼得无奈才勉强唱了一首民歌。现在不需要人逼我,我情不自禁大声唱起来。唱了一遍不够,我又接连唱了好几遍。

  这下子,在屋里办公的其他警察也都出来了。

  “不好意思,我占用你们太多时间了,你们继续练。”我赶紧停下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太激动了,情绪有点反常,甚至有点失控,没有了外交官应有的矜持。

  “没有没有,”指挥警官连声说,“您说得好,唱得也好。”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请鼓掌向代办先生表示我们的感谢。”指挥警官说。

  乐队的和其他在场的警察都鼓起掌来。我双手抱拳表示感谢,挥手同他们告别。

  但愿他们没觉得这位代办先生疯了,离开时,我在心里想。

  紧接着的几天,我一直陷于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之中。在警察总署,当着警察乐队的面,我连着唱了好几遍国歌。回想起来,我不是在唱,而是在吼,与其说是唱给别人听,不如说是在宣泄一种积攒已久的郁闷。唱完,我感觉舒坦许多,心里仿佛同时长出一种新的寄托,这种寄托一旦破土,便像热带的植物藤蔓,迅速疯长,把我紧紧缠绕。我不再满世界去找黄毛。现在我有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有时间,我会去警察总署,看他们排练。他们有问题,我会想办法帮他们解决。几天下来,我能清楚地听出他们的进步。

  我盼着庆典仪式那天快点到来。尤素福一开始跟我说得不详细,我以为他们在庆典仪式上只是演奏一下我们的国歌就完事了。不是的。他们不仅要演奏国歌,还要安排我和在吉多的其他外交使节检阅仪仗队。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外交部的请帖我两天后才收到,请帖上要求使节们提前到达总统府门前的大草坪,还特意注明在入场口等待。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让我们在场外等着。这种重大活动,外国使节通常会被要求提前到场,在贵宾席就座,然后等着活动开始。

  “为什么不让我们提前进入大草坪?”独立日前两天,尤素福正好从门前路过,我在院子里看见他,隔着篱笆墙问。

  “哦,是这样的,”尤素福说,“这是为了方便你们检阅仪仗队。”

  “你说的是我们?检阅仪仗队?”我以为我听错了。一般情况下,外交官只是去捧场,检阅仪仗队是总统的事。

  “是的,你们,你们几个代办,我们会安排你们检阅仪仗队。”尤素福说。

  “那总统阁下呢?总统阁下不检阅?”我好奇地问。

  “你们先检阅,总统阁下最后检阅。”尤素福说。

  “那怎么个检阅法?是乘车检阅还是走着检阅?”我问。

  “是这样的,你们几个代办先乘车在场外等着。请你们进场,你们再进。场内有个检阅台,你们在检阅台前停车,有人会在那儿接你们。哪个国家使节站上检阅台,乐队就会演奏哪个国家的国歌。”

  “那用谁的车?”

  “当然是你们自己的车。”尤素福斜了我一眼,笑着说。

  “哦,没问题。”我说。想想也是,吉多条件有限,不可能提供礼宾车。

  “那到时,是我自己把车开进场?”我又问。对我来说,这是个很重要的具体问题。

  “哦,对了,你没有司机。”尤素福笑着说。

  “是。”我说。

  “没关系,我给你派个人,你只要把车开到入场口就行。”尤素福说。

  “太感谢了,那我能不能先见见他?”我又问。

  “不用,”尤素福又笑了,“你不认识他没有关系,他们都认识你。到时他会主动过来找你的。”

  我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起来。尤素福说得对,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肯定认识我。回想起来,那天的我一定处于非正常状态。我刚生过一场病,脑子一定被烧坏了,还没有恢复正常,才会问那么多弱智问题。对,那么多silly questions。

  好不容易等到独立日那天。我早早开车来到总统府大草坪入口处,车刚停下,就有一位穿警服的小伙子走过来。

  “早上好!代办先生,尤素福总监让我来为您开车。”小伙子走到车边,敬礼;然后弯下腰来,隔着车窗对我说。

  “早上好!查理警官。”我一眼认出是警察查理。

  “您还记得我,代办先生?”查理说。

  “当然记得,”我说,“你不是刚跳过蹦极嘛。”

  “没有啊,”查理疑惑地说,“今年的蹦极节还没有到呢!”

  “哦,对,”我突然想起查理跳蹦极是在我梦里,赶紧改口,“我想你蹦极一定跳得很好。”

  查理听了笑起来,又得意,又有些羞涩。

  我把车交给查理,自己坐到后座上。我是第一个到的。等了一会儿,伦杰、史密斯和布朗也相继到了。我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这样的场面,你是第一次参加吧?”伦杰问我。

  “是。”我说。

  “这个活动很有意思,你一定会终生难忘。”伦杰笑着说。

  我点头。这确实是个聪明的好主意,很贴心。

  “他们鬼着呢,”史密斯在一旁说,“他们这是在发感情奖,让你站在检阅台上。你一定会感觉很好,很风光;然后呢,你就得替他们多做事。”

  我们都笑了。史密斯说得很刻薄,但道理是对的。

  见我们几个到齐了,外交部副常秘罗杰走过来,给我们讲注意事项。最后,他给我们安排出场顺序,伦杰第一,史密斯第二,第三是布朗,我殿后。

  “你这是怎么排的顺序?”布朗不高兴了。

  “我是按照各位代办到吉多的先后顺序排的。”罗杰说。

  “我觉得这样排不合适,应该按国名的第一个字母顺序排。”布朗说。

  “这怎么个排法?”伦杰问。

  “你第一,史密斯代办第二,我最后。”布朗说。

  布朗说完朝我看了一眼,其他人也都转过头来看着我。

  布朗这个家伙真是爱生事,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在礼宾顺序这样的问题上,他也能没事找事。他抢不了第一,来跟我抢压轴。

  “你们用不着看我,”我没好气地说,“礼宾顺序是吉多外交部排好的,我们理应尊重他们的决定,我觉得就该按照原来的顺序走。”

  布朗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

  “我说也是,”伦杰开口挺我,“都这个时候了,就按原来的顺序走,不用变了。”

  史密斯没有说话。

  “那就不变了。”罗杰一看这个态势,赶紧出来打圆场。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各回各车。

  我回到后座上坐定,等候仪式开始。刚才莫名其妙地同布朗斗了几句,有点生气。现在倒是不生气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激动起来。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伦杰第一个进场。我远远看见伦杰上了检阅台,接着传来基比的国歌,然后是史密斯和布朗依次进场。

  终于轮到我了。查理把车开得很慢,一小段路开了很长时间。我注意到广场上一边是主席台,台上坐着吉多的领导人,包括总统达鲁、副总统穆尼、内阁部长和其他贵宾,另一边是警察乐队。外面层层叠叠地站着看热闹的吉多人。

  查理把车停在检阅台前。有一男一女两个少年等着,一个负责给我开门,一个负责把我领到检阅台前。一直站在检阅台一侧的尤素福正步走到我面前,立正,敬礼,伸出右手请我走上检阅台。

  那是一个国际标准的检阅台,有两个台阶,四个角上立着四根铜柱,由三根粗大的红绳子相连。这样的检阅台,我很熟悉,在国内安排检阅仪式经常接触,还上去试走过。现在我却要以代办的身份正式走上去,检阅仪仗队,这可是我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体验,我能感觉到心脏在急速跳动。

  我不安地拾级走上检阅台,还好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上了检阅台,我想起了罗杰事先的交代:先是面向主席台,向吉多总统和其他领导人鞠躬致意;然后转过身来,面向警察乐队。

  我刚一站定,就听见尤素福含糊不清地吼了一句。我只听清“national anthem”两个字。尤素福一吼,乐队立即开始演奏我们的国歌。曲子一响起来,我的心情瞬间平静下来。我一边跟着唱,一边注视着面前的警察乐队。乐队中的成员,我现在都已经认识。看得出来,也听得出来,我的功夫没有白费。他们演奏得十分投入,也相当完整,我被深深地感动。说实在的,他们的演奏水平没有办法同国内的专业团体相比,但不可否认的是,对于我,那是我听过的最动人、最难忘、最有意义的国歌了。

  站在检阅台上,听着熟悉的旋律,我记不清当时还想了什么。我只记得我站在检阅台上的时候,有一种要飞起来的奇特感觉。我好像又一次进入到那个跳蹦极的梦境。我跃向空中,飘啊飘,快要掉落下来的时候,突然有一阵高亢的音乐飘过来,像浪花一样把我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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