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一章 一壶半城

　　1991年初夏，宜陵“拈花一品”作坊。

　　布置简单的会客厅里，尽管午后地上刚刚洒了水，但是那一点点凉意对于这满屋的闷热基本没有什么作用。

　　方桌四周坐着几个人有老有少，针锋相对，房间的气氛都带着一点紧张。

　　“陶老爷子，你别死脑筋了，你们这拈花一品作坊都这个样子了，守着这个紫砂壶手艺能当饭吃吗？都到了家传宝贝拿出来的底部，还和我们讲什么条件！”

　　发言的人是个新加坡年轻人，只见他一脸不屑的样子，穿着当时海外华人常穿的那种西装，梳着大背头，手里拿着一副蛤蟆镜，虽然挺着一个啤酒肚，但看起来有些派头，此人名叫刘大富，汉语流利说话速度比较快，看起来也是那种生意老手。

　　对面这个紫红色脸庞的叫陶云鹤的老人忽然把手一摊，说道：

　　“刘老板，我不是在和你讲条件，拈花一品作坊的‘唐羽拈花壶’可是我们祖祖辈辈的传下来的老手艺，不是谁想买就卖的，这是我们整个宜陵的紫砂工艺瑰宝。当年小鬼子闹得那么凶，都没把‘唐羽拈花壶’从我们作坊手里抢走，现在你们外国人要买，我们再穷也未必肯卖，我们拈花一品作坊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怎么能说给就给，其他的紫砂壶你看想买我们可以报价！”

　　坐在新加坡人一边的一个瘦高个中年人杜为民这个时候抬了抬眼睛，看了看对面的“拈花一品”坊主陶云鹤，杜为民今年四十出头，身材像个晾衣杆，眼睛虽然很小，但是贼亮贼亮的转的很快，之前在海外华人圈子里小有名气。

　　杜为民跟陶云鹤也是老邻居了，这些年他在宜陵陶艺行业经常走动，也算说得上话的人，这个生意是他牵的线，刚才陶老爷子的一番话很明显是没有给他面子。

　　刘大富看到杜为民给他使了个颜色，于是咳嗽一声，想下个台阶：

　　“陶坊主，刚才我可能是说话没有什么轻重，是是是，您老人家何等身份，当初您做那个神品‘奉春壶’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只是您不仅要为自己，还也应该为您的孙子考虑考虑是吧。”

　　但是话一说出来杜为民就急得直跺脚，刘大富揭出来的这个料，其实是他偶然提到的，那可是陶云鹤的灵魂深处的伤疤，是他一辈子都不愿意提起的痛。

　　说起来陶云鹤从民国末年起就是个“大匠”，在整个宜陵都是非常有名，所以人们一般不喊他的真名都喊他“陶老爷子”。

　　这陶老爷子当年做的壶可是被当时的达官贵人争相收藏炙手可热，而且最神奇的事曾经做过一把神品“奉春壶”。”

　　每年春天第一个艳阳天，村里人都要热热闹闹做仪式，用桃花沾上清晨的露水恭恭敬敬供奉春神句芒，当地一年就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人人都说“陶大匠”有一把做壶的神手，做出来的紫砂壶都卖出了天价，人称“一壶压半城”。

　　可是因为遭人妒忌，都是做紫砂的人，凭什么这“奉春壶”和“拈花一品”作坊要在这宜陵压着其他人一头。财多遭人嫉，后来有一次一群外地流窜到当地的地痞流氓，把拈花一品作坊占了，陶老爷子被抓起来捆到山上，新婚儿子女儿也被这些人抓住受尽侮辱欺凌之后跳河自杀，留下了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

　　陶云鹤那个时候被关在山洞里里不见天日，也不知道发生了后来的事情，等到后来公安干警把他救出来的时候才知道事情经过。当他费尽周折，从当年邻居的老婆，也就是今天在座的杜为民妻子手中接过孙子陶云飞时，他当时就忍不住老泪纵横。

　　陶云鹤脸涨得紫红紫红，嘴里呼着粗气，胸膛一挺一挺，目光看着刘大富，周围其他知道点缘故的人这时也为刘大富捏了一把汗，这种事情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在这个场面下说出来，不是明显刺激陶老爷子么。

　　“陶老爷子您不要激动嘛。”陪同一起来的当地接待员纪建国出来打破尴尬局面了，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穿着中山装，看起来像个老干部，一双眼睛瞪起来炯炯有神，纪建国资历比较老，他一直让杜为民从海外找一些富商来参观顺便介绍一些宜陵当地紫砂壶之类的产品，为了不节外生枝，眼看气氛越来越紧张，他眉头微微一皱，然后认认真真对陶云鹤说道：

　　“陶老，过去的事那么多年我们都不要再提了。刘老板是外国人，心直口快，但是是个好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想来买咱们的紫砂壶是吧。刘老板的意思是，‘奉春壶’‘唐羽拈花壶’这样的工艺很好他很欣赏，今天来之前是想买几把紫砂壶回去送人的。”

　　“老陶，你这几年，把‘粘花一品’作坊慢慢重新做起来，为我们宜陵紫砂的对外输出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但是现在咱们目光要长远一点，现在这么多华侨来咱们宜陵都是冲着您当年的名气，来的都是客嘛。”杜为民等纪建国说完，补了一句。

　　陶云鹤说：“不行，‘唐羽紫砂壶’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他要买紫砂壶其他的都可以，但是‘唐羽紫砂壶’这我们不卖，这壶我们家就这么一把，我当年做完就不再做了。”

　　“‘唐羽紫砂壶’刘老板确实喜欢嘛，工艺是咱们吃饭手艺不卖，但是壶咱们难道不卖嘛？”杜为民似乎想打打圆场。

　　纪建国恭维到：“拈花一品工艺传男不传女，不传外人，我们当地人都知道。刘老板也不要有怨气，这是陶老爷子家的规矩，现在宜陵咱们就陶老爷子这个活字金招牌，咱们要尊敬老爷子。”

　　“但是这次新加坡华侨来咱们宜陵考察意义非常重大，我们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壶的事情我听说陶老爷子的孙子最近不是刚刚学会炼制‘唐羽紫砂壶’的手艺吗，要不然我们要考虑面对另外一种方式。”轻工局主管领导韩卫东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另外一种方式？”在座的人有些疑问。

　　“让陶老爷子孙子来炼制。”韩卫东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头发输的一丝不苟，口袋里还规规整整的放着一只钢笔，看起来很有国家干部的风范，他慢条斯理的说：“刘老板不能千里迢迢来咱们这里，我们宜陵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的大老板，咱们不能让刘老板空手而归对吧。”

　　“这个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一边陪同的“丁家楼”坊主丁家才说话了，他站起身，背上有些佝偻，看上去五十来岁的样子，头发有些银丝，他没有对陶云鹤直接说话，而是目光在韩卫东身上停住，开口道：“老韩，你怎么知道的，我是陶老爷子的亲传弟子，二十多年都没学会陶老爷子的‘唐羽紫砂壶’手艺，云飞有那么大本事？”

　　纪建国这个时候等丁家才说完，没有直接回答问题，接着说道：“新加坡刘老板这次来我们宜陵考察，特别看中的就是我们的‘唐羽拈花壶’，本来想要买下这个工艺，但是说实话只有我们宜陵当地的紫砂才能做出这种壶，所以他才下了决心在我们这里投资，这是很难得的。”

　　“而且之前也就只有陶爷年轻时候做出过一把，再无人能做，现在陶老孙子能做，我们倒是要了解一下。”刘大富顿时来了兴致。

　　说到这里，大家暗中都明白纪建国的意思，现在招商引资不仅在宜陵，在全国各地都是头等大事。宜陵这么多年实在是太穷了，虽然说这几年发展速度比较快，有了一些创汇项目，但是如果没有外部的投资，发展速度还是很慢，而且据说这次把新加坡商人招来的还是省里的安排。

　　现在各家工艺厂和作坊都有各自的工艺和技术，前面说的宜陵紫砂工艺厂、长泽紫砂工艺厂都是老企业，虽然发展势头不错但是没有特别独特的工艺，新加坡人之前就听说过“拈花一品”奉春壶和“唐羽拈花壶”的传说，尤其是后者，更是传说中的神品中的神品，刘大富来宜陵之前夸下过海口要带回去一把唐羽紫砂壶，所以势在必得。

　　“现在其实说白了，我们可以这么看：一种是去看看陶老爷子孙子的手艺，把‘唐羽紫砂壶’再做一把给刘老板；第二种是咱们就此拉倒，各回各家，但是刘老板要空手而归。”纪建国说话的时候很平淡，但是说的很坚定。

　　虽然没有带有压迫性的语气，但是还是能够感受到他话语里表达的含义。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我们还是要慎重考虑。”杜为民看大家都没有说话，揉了揉太阳穴，于是把脸转向宁蜀镇镇长：“白镇长，你也是当地的行家，你要不也说说看，咱们看能不能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方案。”

　　白鸿轩理了理衣领，淡淡地开口道：“刘老板、纪建国，其实刘老板之前来我们宁蜀镇考察的时候，我也是全程在场陪同的，刘老板对我们陶老爷子的‘唐羽拈花壶’看重的原因，也是因为这壶只有一把价值非常高，之前说是‘一壶抵半城’出价三次陶老爷子都没有卖，正是因为工艺保密而且极为难制，所以他才决想买这个工艺，但是工艺不能买，买一把称心如意的壶我们要尽量帮他做到，是吧，也能让刘老板在我们这里投资。”

　　“陶爷祖传的手艺，我们不能勉强人家转让出来，出再高的价格也不合适。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做一把相同的壶给刘老板，等刘老板在咱们市的投资项目开工之后，可以聘请陶老爷子做厂里的技术顾问，陶老爷子在厂里指导工艺，这样如何……”韩卫东这时提出一个方案。

　　“我怎么能去给他做顾问？”陶云鹤低声说道，“我自己的‘拈花一品’作坊还忙不过来，现在采购的货都排到明年了，我要是不在作坊看着，这么多货谁来管，要是出了差错那人家还不砸了我的‘拈花一品’招牌。”

　　纪建国这个时候却对白鸿轩的话产生了兴趣，想了想说：“白镇长这个话之前我还没有听过，不过这个思路我觉得嘛，还是可以考虑的……”

　　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既然陶老爷子没有答应，他也不太好说下去，只是现在事情似乎有了转机的机会他还是想推一推的。

　　白鸿轩看到大家似乎又开始沉默不语，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国产上海牌手表，对大家说：“这样吧，时间不早了，陶老爷子，各位领导都是远道而来之前都没有参观过你的宝贝作坊，你要不就带大家参观参观，让大家看看那个‘一壶抵半城’的‘唐羽拈花壶’到底长得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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