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杨晚春甘甜的乳汁,枣儿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些肉,精气神儿大不一样。长到五个月大后,她已经能大口大口地吃米糊糊,一开荤,我们就没再带她去吃奶。
自从开始牙牙学语,枣儿便成了我们争抢的宝贝,我和我妈一有时间就往李家跑,为能抱着她玩玩,我们有时甚至会争得面红耳赤。一直没有生育的玉梅偏又来添乱,她回李营坝的频率明显加快,每次来都非得要抱着枣儿玩好一会儿,临走时还依依不舍。
我妈说:“玉梅这是想她那个坏掉的娃儿了!”
玉梅在政治上飞积极呢,19岁入党,20岁当互助组组长,随后是初级社社长、高级社社长,到人民公社成立时,她已是明光村妇女主任兼五队队长。58年修水库时,已有身孕的她仍冲在前头,结果不幸流产,那之后再也没怀上。
每次见我们争得不可开交,李纯金就在一旁呵呵直笑,还总说:“看来我跟玉竹要加把油,再生一个!”
玉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脑壳说道:“光一个枣儿我们都快供不起了,还生个啥呢!”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枣儿着了凉,高烧不退。
这下可把我们急坏了!看了中医看西医,西医不见效,又去找别的中医。
伏龙场的所有医生都看过了,枣儿的病还是没有明显好转,她不再咿咿呀呀地欢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玉梅提议带她去眉山城里看看。尽管路途遥远,而且很难找得到车,我们还是决定一试。
争论了半天,我妈最终答应留下来照顾春兰,李纯金把我带上是希望我这个秀才能在关键时刻再次发挥重要作用。
我们三个人轮流抱着枣儿,朝县城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观察路上有莫得车辆,随时准备拦截。
天空阴晴不定,随时会有一场大雨来临。
路上的车少得可怜,偶尔来一辆吧,又风一样地驶过,根本就不给我们拦截的机会。
我们走得飞快,一个多小时也才走了十多里,离县城还远得很。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纯金孤注一掷,直接站到了马路中央。
我不忍看他孤军奋战,不顾玉竹的劝阻,走过去和他站到了一起。
有一辆军车终于在我们面前停住。从车上下来一个身着军装的年轻军官,他指着我们喊道:“老乡,能见度这么低,你们这是不要命了吗?”
我忙迎上去回话。为能感动他,我声泪俱下:“这位军官大哥,我姐姐的女儿病得快不行了,我们想带她去眉山城里看看医生,能不能麻烦你把我们带上?”
说着便招手让玉竹把枣儿抱过来。
军官大哥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枣儿,又用手指在她的鼻子前探了探,表情凝重地说道:“来不及了!她已经莫气了!”
“胡说八道!”玉竹瞪了他一眼说道,“她刚刚还好好的!”
“我是军医,我怎么会胡说?”军官大哥解释道,“这孩子应该是身体太弱,因感冒引起了肺炎,由于没有得到及时而有效的医治,已经走了。你们节哀顺变吧!”
犹如晴天霹雳!
玉竹当即晕倒在地,我和李纯金想要扶着她都没来得及。李纯金一脸悲戚地将玉竹抱到马路边,我赶紧拾起包裹着枣儿的襁褓。我不甘心,也学着用手指探了探,发现枣儿果然已经停止了呼吸。
军官大哥望望天说道:“马上要下雨了!你们快点回去,别让孩子的妈妈淋了雨。看得出她的身子骨很虚弱,可不能让她受了风寒。”
那辆军车很快就消失在了被乌云压迫得像是要断掉的马路上。
李纯金目光呆滞地傻坐在玉竹的身边,我连拉了他三下都没能把他拉起来。
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说道:“李纯金,你个龟儿子,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枣儿死了,我姐晕倒了,你再要这样,我姐还能活吗?”
他抬起泪眼看了看我,然后缓慢地爬起身来,背起玉竹往回走。我抱着已经冰冷的枣儿,心如刀割地跟在他身后。
说来也是奇怪!那天的雨迟迟没有落下来,我们回到李营坝时,天空乌漆麻黑,却没有一滴雨。
见我们回来得这么早,我妈已有不详的预感,她将怀抱里的春兰放到地上,跑过来看了看枣儿,哭天抢地道:“我可怜的乖孙呐!我可怜的乖孙呢!我可怜的乖孙呢!”
春兰被吓得嚎啕大哭。
那天,玉竹醒来后我们正在商量把枣儿埋到哪里,她阴森森地说道:“把枣儿埋在她祖祖的坟旁边,让他们在地下做个伴吧!”
此时,那场蓄势已久的大雨哗哗啦啦地下了起来,我只觉这是天地在与我们同悲。
这场雨下了一整夜。屋外,风声雨声不绝于耳,我彻夜难眠。
第二天,风停雨驻,阳光明媚。吃早饭时,玉梅和富贵从解营坝赶了过来,他们听说了枣儿的死讯,想来送她最后一程。
玉梅看到早夭的枣儿时哽咽道:“造孽啊!我那个娃儿还没出来就走了,这个娃儿出来才几个月也走了。造孽啊!”
两年前,我、我妈、玉竹、玉梅和富贵,在解营坡旁边的松树林送走了奶奶,今天,我们又要爬上解营坝,把枣儿埋在那里。只是这一回,送行的人多了李纯金父女。
李纯金也真是苦命人,前有丧妻之痛,现有亡女之恨,老天爷也太狠心了吧,咋个可以把这么多的悲苦压到一个好人头上。
初春的浅山子里,迎春花已经在风中摇曳,性急的山茶试探性地开出了花蕾,空气里也有淡淡的花香。
在奶奶的墓地旁,我们把枣儿连同包裹她的襁褓埋在了地下,然后为她垒出了一个小小的坟茔。
我们一一向她道别。轮到我时,我在心里默念道:“枣儿,你咋个来得早去得还更早呢?枣儿,都是舅舅造的孽!舅舅何苦叫你李早而不叫你李晚呢?”
最伤心的还是玉竹。她失魂落魄地站在枣儿的坟前,梦呓似的说个没完:“幺女,你的心咋个这么黑呢?你一个人走了,你叫妈妈咋个活得下去吗?你干脆把我一起带走算了,妈妈的心飞痛呢,妈妈不想活了……”
直到李纯金将她强行拉离。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枣儿已有四、五岁光景,她缠着我坐摇摇玩。我翘起二郎腿,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到脚上,再紧紧抓住她的小手摇晃起来。她格格格格地笑着,笑声银铃般好听。可摇着摇着,枣儿变成了一片枯黄的杏叶,再摇,她就随风飘向了远方。
那年三月,我年满十八。四月的一天,我妈对我说,幺儿,我们是时候去五星村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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