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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以字证名识君意（1）（2）

　　1

　　甫见张謇，袁世凯便一头拜倒，如见吴长庆一般。

　　张謇听吴长庆说起这个侄儿，本就想悉心教授他学业，此时，又见袁世凯对他礼数周全，不禁对他心生好感，急忙起身相扶。

　　第二日，袁世凯起了个一大早，打了一套拳法，方才想起，他还有学业在身，匆匆往张謇的房间走去。

　　张謇见他一头汗水，便让他坐下稍事休息，才说道：“我先看看你的诗。”

　　袁世凯展纸研墨，写道：“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翰墨挥洒间，额上残留的汗珠，滴在宣纸上，倒像是在诠释“吞尽胡天骄”的志气。

　　张謇见这诗笔力雄健，颇为不俗，颔首道：“不错。这是何时所作？”

　　“说来惭愧。学生两度名落孙山，心里难过。就……写了这首诗。”袁世凯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说罢这话，才看了张謇一眼。

　　岂知，张謇神色如常，似乎没读出其他意味来，只笑问：“我听筱帅说，你出生的那日，你祖父的家书正好到家，说他出征捻军旗开得胜。”

　　“是。我父便为我取一‘凯’字。不瞒老师，这些年来，我吃够了科考的苦，”言至此，袁世凯语声愤懑，“我以为，大丈夫就应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长久困于笔砚之间，岂不是自误光阴耶？”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袁世凯本是来投军的，吴长庆非但没给他安排军职，反而让他读书。可笑！这些年来，他读得还不够多么？

　　张謇却没接他的话茬，只说：“军中事简，我们先从《老子》学起罢。”

　　袁世凯本想说，他早就学过了，但还是应了下来，但听张謇又说：“朱铭盘日新，周家禄彦升，都是饱学之士。平日里，但有疑难，也可向朱师、周师求教。”

　　“学生知道了。”袁世凯满口答应，却又另起话题，侧首问道，“学生但有一问。”

　　“但问无妨。”

　　“先生为何改了名姓？”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改名倒还好说，改姓之事，必有蹊跷之处。袁世凯发出此问，倒不是不懂事，而是太懂事。

　　张謇却也不恼，伏案便写了一首诗。

　　甫一下笔，袁世凯便暗暗一惊，暗道：我总以为我的字已是不俗，未想到张先生的字，竟得了张裕钊的真传。

　　当下，袁世凯轻声念道：“严光易姓今无所，罗隐更名古有例。君名昔与我同音，更名育才字曰季。育才今又更为謇，不独更名兼改字。謇之为文古通蹇，匪躬蹇蹇谈何易。謇修为理耻自谋，蹇叔哭师遭忌讳。申繻称名古有五，以字证名识君意。直言謇谔非所短，请君还思蹇吃义。”

　　“这首诗，是家禄兄在为我写的，你可以把这视为吴起元更为张謇的原因。”

　　吴起元祖父，曾入赘吴家，袁世凯也是知道的，当下不再多问，此时却被“匪躬蹇蹇”所吸引，半晌才讷讷道：“《易经》中说，‘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臣子们正直忠诚，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家国。”

　　“蹇”与“謇”相通，张謇深知，周家禄对他的心意全然洞悉。同时，周家禄也委婉地劝张謇，过于正直敢言，恐怕会遭来不测之祸。对此，张謇笑而不言。

　　现下，听得袁世凯如此说，张謇心中只觉畅意无比，不禁笑道：“慰亭说得好。正因此故，我也把表字‘季’改为‘季直’。南朝大臣陶季直，历仕四朝而志洁行廉。吾虽不才，亦愿效前贤。”名义上，张謇是袁世凯之师，但他却对袁世凯以字相称，以示亦师亦友之意。

　　2

　　一个是耐心指教，一个是修文习武，不知不觉，已逾一载。

　　高大的桌案前，左首摆着《老子》《庄子》《管子》，右方搁着新作的制艺【注1】 。袁世凯百无聊赖地望望窗前，心中诧怪张謇竟然误了时辰，久久未来查看他的作业。

　　撑肘发了一刻呆，袁世凯实在等不住，操起墙边的弓,弩就要拉门往外走。

　　甫一开门，便见张謇陪同吴长庆，径往他房间走来。

　　袁世凯急忙把弓,弩往门后一扔，迎上前去。

　　“叔叔、张师。”

　　吴长庆淡淡应了一声，跨进门来。哪知，弓弩正好卡在门后，吴长庆将门一推，反被硌了一下。待他看清“始作俑者”竟是弓,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摇头，大步向前，往他桌前一坐。

　　“张师，学生的制艺已经完成了。”袁世凯很是窘迫，忙把制艺抽出，交到张謇手上。

　　张謇略略看过，心里暗叹一口气，但却笑道：“略有长进。不过，我觉得你对科考，似乎兴致缺缺。”

　　袁世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意识想否认，但忖着吴长庆的神色，索性将心一横，坦然应道：“学生哪里瞒得过老师？世凯平生所愿，乃是纵横沙场，驰骋政坛。”

　　说罢这话，袁世凯正视着吴长庆，待他回应。

　　今时不同往日。吴长庆非但没有动怒，反倒冁然而笑，问道：“你既已向我剖明心迹，我要是再让你困在书斋里，恐怕你得腹诽一番了。”

　　“哪里，哪里。侄儿不敢。”

　　见他这嬉皮笑脸的样儿，吴长庆有些忍俊不禁：“你得谢谢你老师，他说，你在读书做学问上头兴趣寥寥，你真正热心之事，乃是时务。我且问你，庆军营务处帮办，你可做得？”

　　袁世凯一听这话，雀跃不已，连声道：“做得！做得！做得！谢谢叔叔！”顿了顿，袁世凯又对张謇施礼道：“学生谢过张师！”

　　张謇微笑颔首，伸手虚扶一把：“这是你自己的造化，好好干罢。”

　　从袁世凯处出来，吴长庆对张謇道：“眼下，日,本人企图干,预朝,鲜内,政。我猜，张帅不会坐视不理，也许会让我去走一趟。”朝,鲜内乱，本属机密，但日,军大动干戈，又瞒得过多少人？吴长庆自有“千里耳”来为他传讯。

　　这“走一趟”，说着轻，做着可不那么轻松。

　　张謇深吸一口气，主动请缨：“若果如此，筱帅不妨将我、日新、慰亭带在身边，处理文书，协理军务。”

　　日新，是朱铭盘的表字。在“江淮五才子”中，张謇最为推崇他，甚至认为他的才华十倍于曹丕。光绪三年（1877），朱铭盘初入吴幕，便与张謇交谊甚厚，引为知己。

　　“好，”吴长庆一口答应，“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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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 姚华《论文后编•目录下》:“熙宁中王安石创立经义，以为取士之格,明复仿之，更变其式，不惟陈义，并尚代言，体用排偶,谓之八比，通称制艺，亦名举业。”简单说来，“制艺”即八股文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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