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五章 更谁冰雪庇孤寒（1） （2）（3）

　　1

　　光绪十年，明治十七年。

　　饱蘸浓墨，高额白须的老人，在铺展的宣纸上写上九个大字。其字势如飞虹，气韵生动，看得一旁伺候的人由衷赞道：“中堂大人的笔墨，与这宣纸真是相得益彰。”

　　被尊为“中堂大人”的，自是大清当前权势煊赫的高官李鸿章了。曾几何时，李鸿章、曾国藩、张之洞、左宗棠被美称为“中兴四大名臣”， 慈禧太后更是将之目为 “再造玄黄之人”，但老境颓唐之感，仍在李鸿章的脑中挥之不去，有时他也不免长吁短叹。

　　当然，这只是私下里的。在人前，这位六十出头的政治家、外交家、军事将领，必须得时时昂首阔步，不怒而威。

　　李鸿章看看窗外还残留着新春气息的红灯笼，再看看这九个字，接上这人先前的话：“上好的宣纸洁白稠密、润墨性强、不怕虫蛀。如此，才能被誉为纸中之王。”至于他所书之意，则不想言明。

　　言讫，李鸿章啜了一口茶，挥挥衣袖。下人知他这是要午间小憩，忙为他披了毛氅，屏息退下，不再多话。他却不知，李鸿章虽撑首垂目，但无一丝睡意，只想以此方式缓缓心神。

　　呵，光绪十年（1884），明治十七年，这是李鸿章重回官场的第三年。去岁发生了不少事。比如说，朝鲜在日本的怂恿下，定下了自己的国旗——太极旗。这还是年初的事，远的且不提，就拿岁末来说，“红顶商人”胡雪岩经营的阜康钱庄倒闭，中法战争再次爆发，哪一桩不是大事。这个年过得不平静。

　　而今年又当如何呢？无法预知。

　　先前，因为丁忧之故，李鸿章暂时离开官场，在家服丧，没成想，就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朝鲜竟然爆发了“壬午兵乱”。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署理政务的张树声，竟然派吴长庆、丁汝昌前去援朝戡乱。

　　援自然是要援的，但与日军交涉的办法，与李鸿章一贯的外交主张，并不相合。故而，纵然一干文武臣工大有作为，以极小的代价勘定兵乱，还在此驻守协防、训练新军，把上头交代的事办得如此妥帖周致。李鸿章对此也颇为不满。

　　浮沉宦海多年，李鸿章自有其忌讳之事。当他看到张树声、吴长庆奏叙军功的折子，心里便生出了隐忧。他刚一走，张树声和吴长庆就立了大功，此意何在？

　　若他二人联合起来争位，自己这北洋大臣的首席，还保不保得住？

　　念及此，刚刚假满回位的李鸿章，截住了吴长庆发来的折子，恭请张树声回到两广任上。张树声本欲为吴长庆及张謇、何嗣坤等人多说几句，但见李鸿章眸光冷冽，倒像是张树声做了鸠占鹊巢之事，也不好再多言，只得默然离去。

　　且说，李鸿章先是截了那道折子，按而不发，而后着人了解援军细节，一丝一分都不放过。张謇、袁世凯等人的表现，自然都被他摄入脑中。

　　2

　　张謇，是个什么人物？李鸿章闭目沉思。

　　战前，张謇为吴长庆起草《谕朝鲜檄》《陈援护朝鲜事宜》，理划军务。到了朝鲜之后，张謇等人又为吴长庆谋划，智擒大院君，迎奉闵妃。如此一来，日军只能悻悻作罢，放弃以平乱之由干涉朝鲜内政的企图。兵不血刃而解朝鲜之困，此计不可谓不妙。

　　之后，朝鲜国王李熙下罪己诏。据可靠消息，很可能是出自张謇的劝导。不只如此，张謇暂留于朝鲜，还写下了《壬午东征事略》和《朝鲜善后六策》。后者，在朝鲜广为传布，大有洛阳纸贵之势，没几日竟通过张树声长子张华奎之手，传回了京畿之地。

　　一时之间，翁同龢、潘祖荫、张之洞等大臣，先后看见了这《善后六策》，就连慈禧太后也对此称赏不已，回头就问起军机处和总理衙门。李鸿章不看不知，一看便惊得舌挢不下，只能故意说张謇无事生非。

　　这“善后六策”说的是——

　　可援汉朝旧例，将朝鲜废为郡县；可依周朝故事，在朝鲜设立监国；可在加强海防同时，对内厉行改革；可自改其非，操练新军，并联合大清东三省之兵力。

　　至于日本，则可采用三道出师之策，企望他日能收复琉球。

　　越看到后面，李鸿章的眉头皱得越紧，心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便如此见。当他看到“收复琉球”这一条时，不禁怒火填胸，“空空”地咳嗽起来，胃中的酸水连连上涌。

　　“混……混账！国家大计，岂容尔辈訾议！岂能意气用事！”呛咳一阵，李鸿章忍不住开骂。

　　远在朝鲜，正与三哥张詧商议军务的张謇，无由打了个喷嚏。戡乱之后，张謇见诸事繁杂，而军事支应所缺出委员一职，正好与三哥张詧的才干相适，便毫不犹豫地推荐给了吴长庆。吴长庆便命张謇电召张詧，急赴朝鲜。

　　3

　　琉球……李鸿章又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说起琉球，历史可不短了。

　　洪武五年（1372），琉球诸国称藩于明。其后，琉球统一，但仍与明朝保持宗藩关系。明亡清继，琉球颇识时务，以大清为宗，朝贡不断。其实，早在万历时期，日本德川幕府的势力已经蔓延至琉球，但出于诸多考虑，大清也默认了琉球“一国两属”的立场。

　　孰料，到了近年，美军也插上了一脚，强行与琉球国签订了《琉美修好条约》。日本哪里肯依？于是乎，一系列欺侮大清的招数尽数使出。先削琉球国号，设置琉球藩；再强令琉球停贡于清，只能使用日本年号；到后来，竟对琉球废藩置县，将其并入日本国土，设置冲绳县。

　　至此，琉球王国覆灭，时在明治十二年（1879），也就是光绪五年。

　　李鸿章，深以明治十二年为耻，而这一年，距今已有三年……三年啊！

　　“这个张謇，当如何处置？”心腹周馥见李鸿章震怒若此，自要询问一番。

　　“这个混账，以为自己读了几天书，到了战场伸了伸手脚，自己就了不……咳！咳！咳！”李鸿章再度呛咳起来，周馥连捶数下，一壁宽慰他，一壁说：“这样的人放在吴长庆的身边，就更危险了。”

　　这话对于李鸿章来说，无疑是切中肯綮之言。待他缓过气来，只淡淡一笑：“这事儿好办。吴长庆先前垫付的军费，不去管它。所建功勋，给他换个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安抚一下。过些日子，把庆字营交给马建忠。”

　　“那张謇呢？”

　　“这个人，我还有用。”

　　见对方没有应声，心存疑虑，李鸿章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小犊子虽然多事，亦有一番真知灼见。现下，如他这般心忧家国之人，益发少了。只要他不做吴长庆的幕宾，将来自有可用之时。”

　　想法虽好，但后事的发展，却让他颇为意外……

　　将思绪从回忆中抽出来，李鸿章蓦然觉出手心冰凉，这才知他这一出神，已在前两年的不如意中游走多时。正在此时，骤听门房传报：“禀中堂大人，红顶花翎五品同知袁世凯来函。”

　　“袁慰亭……”李鸿章唇角逸出笑意，高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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