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给你们留下牛马,怕遭自然灾害死光,
我要给你们留下金银财富,你们也会吃完用光。
就给你们留下茶树吧,
让子孙后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你们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茶树,一代传给一代,
决不能让它遗失。”
——帕哎冷遗训
1992年,云南边陲,景迈山,芒景村。
这里是由布朗族、傣族、佤族、哈尼族、拉祜族共同和谐生活的村寨,更是作为最先发现茶叶的民族之一的布朗族最大的聚居区。
冬季的景迈山,云海缭绕在苍翠的山林之间,夕阳将天空彩云染成瑰丽的色彩。
家家户户升起炊烟,飘出了烤茶的香气。
布朗族人喜欢在寒冷的季节,在晚饭后用火烤茶。热乎乎的烤茶,可以驱赶寒冷与潮湿,暖胃又解乏。
一座木头搭建房子里,火塘的火烧得正旺。明亮的火光,照亮了苏家人的脸。
28岁的苏文新放下了手里的烤茶,抬起眼,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和他的两个女儿。
刚刚结婚三年的苏文新,有着一张温和而又俊朗的面容。他的大女儿叶萝,今年两岁,而小女儿达恩才刚刚两个月。
妻子而门抱着两个孩子,充满忐忑地注视着他。
苏文新默默地向妻子点了点头,性格沉稳的他,目光里也有着一股令人安定的力量,而门的心放了下来,微微地扬起了唇角。
母亲歪肯往火塘里填了一把柴禾,然后站起身来,表情庄重地对熊熊燃烧的火焰说:“神圣的火塘,今天,我们要正式分家。”
火塘,在布朗族的传统里,是被视为最为神圣的存在,是一家人的安宁和温暖的所在。布朗族人们会把火塘比喻成家里的老人,意为家里有火塘就有温暖,有老人如有一宝。
每天晚上,一家人都要围绕在火塘边,吃饭、聊天、喝烤茶。而家里有大事发生的时候,也都要在火塘前宣告。
如今母亲歪肯正是在宣告分家的事情。
“科岩要带着他的妻小离开家,我也要跟着他们走。”
科岩是苏文新的“成人名”。
布朗族人最初并没有姓,只有名。取名的方式,也分男女各有排列,从大到小排名:男性为“哎、尼、桑、垒”;女性则为“叶、玉、阿、姆、爱”等。
父母在给孩子们取名的时候,取顺序中的为第一个字,再按照祝福与心愿取第二个字。而大多数男子,在18岁成年以后,则称呼其成人名。
直到建国后,党中央向澜沧县展开了“扫盲”教育工作,布朗族人这才有了姓。
苏文新,是他在上学的时候,老师给他取的名字,意在让他学习文化知识,从此展开新的生活。
具有初中文化的苏文新,在当年普遍务农、贫困落后的芒景村,已经算是有文化的人。
——有文化的苏文新,是时候独立了。
按照布朗族的传统,结了婚的人,已经不再是孩子,他们拥有了可以与之相携的伴侣,就必须离开家,去建立自己的家。
他向母亲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母亲的回应,只有一个字——“好”。
“科岩,家里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你大哥。除了茶园,这些就是你的家产。”歪肯指着火塘边放着的“家产”,告诉苏文新。
那些家产,是一口锅、一把镰刀,一个碗,和一百元钱。
“妈……”大哥培南的脸上流露出不忍,但苏文新却打断了他。
“大哥,你放心吧。”
他说着,把他的全部家产装上推车,带着妻小和母亲,走出了家门。
暮色,晕染着这一家老小的背影,映在大哥培南的眼睛里,尽是内疚。
“好歹也应该等达恩大些再走。”他叹息着,在火塘前蹲了下来。
“科岩舍不得婆娘受委屈,这才是男人该有的样。”大嫂阿萨给培南的杯子里填了一些热茶。
“大冬天往外跑,就不怕婆娘受委屈了?不仅委屈了婆娘,还委屈了孩子!”培南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到底还是了解自己的弟弟的。
虽然表面看起来温和,但苏文新的骨子里,却是倔强得很。
苏家是一个大家族,在“勤劳”两个字已经深深浸入骨髓的布朗族,三四月采春茶,五六月插秧苗,七八月种果菜,九十月采秋茶,是古往今来的惯例。即便是从到十一月到次年的二月,也都有做不完的农活。
布朗族的女人们,不仅要采茶、做农活,家务事也一样不能落下。尤其是刚刚嫁入家门的女人,为了给家族的长辈们留下一个好印象,自然要起得更早,干得更多。
比苏文新小整整十岁的而门,因为年轻,难免会因为初接手家务和农活而做得手忙脚乱,遭长辈指责。
而门不想让丈夫担心,就悄悄地在角落里抹眼泪。
看到自己的婆娘受了委屈,苏文新嘴上不说,却疼在心里。
他提出了分家,拿着自己仅分到的这一点“家产”,独立生活。
“爸爸,我们去哪儿啊?”大女儿叶萝奶声奶气地问。
苏文新只说了两个字:“回家。”
“家在那边儿呀。”叶萝不解地指着渐行渐远的方向,说。
苏文新没有说话。
向来沉默寡言的他,从来都是做得比说得更多。而他所谓的家,就是村卫生所。
村卫生所,就建在一条清澈的溪水边。
这条溪水,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做“哄达”,意为“大象喝水的地方”。芒景村的村民们,会在这条溪水边打水,夏天的时候,孩子们也会在溪水边玩耍。
而苏文新之所以把“家”选在离村卫生所最近的地方,是因为他是一名村医,住在这里,他能更方便地给村民们看病。
苏文新让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卫生所旁边稍坐,便与而门一起着手搭建他们的“房子”。
“房子”,其实就是用木头和塑料布围成的简易帐篷,虽然不能保暖,但至少可以遮风挡雨。
床,就用竹子削平,钉成的简陋床铺,上面铺上干燥的芭蕉叶。
火,可以捡些柴禾,只要有火的地方,就有温暖,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
菜,就随手摘些野菜、野果和茶叶。
景迈山用它丰富的植被,为布朗族人提供了可以食用的资源。雨量丰沛、阳光充足的气候,让各种野菜、野果,以及名贵的中草药随处可见。在长达千年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岁月里,布朗族人早就学会了如何鉴别和食用这些植物。而茶叶,更是被他们看成草药、食物和饮料的圣物。
所以,“只要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就不会饿死”这句话,便是布朗族一直信奉,并流传至今的箴言。
而门打来溪水,把洗好的野菜放进锅里,洒上盐巴和辣子,然后把锅架在了火上。
很快,锅里就飘出了香气。
已经饿坏了的叶萝立刻奔了过来,像是闻到了香气,刚才还在襁褓中甜甜睡着的达恩,扁着小嘴,哭了起来。
而门抱起达恩轻声地哄着,拿起碗,先给叶萝打了一碗野菜汤。
叶萝急急地喝了一口,却因为烫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野菜汤也洒得衣襟上尽是。
在不远处搓着草药的苏文新,忍俊不禁。
“科岩,”母亲歪肯拿出水烟袋,默默地叹息一声,道,“你有没有怨言?”
苏文新怔了怔,他有些意外地看向了母亲。
“所以我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你大哥。其实,是因为我知道,你比你大哥更聪明,更勤劳,你能开创和获利更多的财富,就靠你和而门的智慧,和你们的双手。”
歪肯凝视着自己最小的儿子,说。
她一生坎坷,两任丈夫都先她而去,留下五个子女。她年纪轻轻便独自拉扯五个孩子长大,尝遍了人情冷暖,世间辛酸。
正因为如此,她才更明白,人生在世,只有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才能够活得豁达有底气。
“妈,你放心吧,我和而门一定能过好日子。”苏文新笑着为母亲点燃了水烟,“再说,我还有医术,我们还有农田和茶园,我有制茶的手艺。凭着一双手,怎么也饿不死。”
苏文新一点也不怪母亲,家里的财富,是母亲一点点创造和积累的。按照布朗族的传统,本来就是哪个子女先结婚,家产就归属于谁继承。
他没有怨言,也相信自己和妻子能够建立起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和财富。
歪肯看着苏文新,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事实上,苏文新是有底气的。
他的底气不仅在于他的医术,还在于他的茶园。
他的茶园,就是他心灵的归宿,那里有第一颗他种下的茶树,布朗族称这种第一棵种下的树为“茶魂”。
“茶魂”的出现,最高可以到东汉末年。自从布朗族在迁徙过程中遭遇瘟疫,被茶叶所救的那一刻起,布朗族就把发现的第一棵茶树奉为神树、魂树来敬仰和祭拜。
他们知道,这是大自然对于人类最慷慨的恩赐,是这座大山,和这片土地所给予布朗族最仁慈的厚爱与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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