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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你说，谁错了？（上）

　　张静看看外面的日头，还行，天还早呢，一大早送工人们去工地的五十铃卡车司机还没有返回来，等到中午，司机还要拉着饭菜送往工地，现在算起来还有一个半小时，有足够的时间让武大全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说吧，把你的委屈，你的不满，你所有的怨气都说出来，我给你参详一下，分析一下。看看你是不是比窦娥还冤。”张静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这是在公社中心学校当老师的时候练出来的基本功，作为一个班主任，不能轻易地让孩子们看出自己的喜怒哀乐，这是一个教师的基本素养之一，也是一个教师的基本职业道德要求。

　　张静的这种沉稳劲，在武大全眼里看来，非常地和他舅舅相似，甚至那一股子威严，让他产生了错觉：只要如实地把心里的委屈告诉了这个人，那么这个人肯定会理解自己，甚至帮着自己解决这次很可能被开除的大问题。

　　武大全的这个想法很正常。

　　张静却根本没有想到那么多，这种表情和态度，不过是他的一种本能的反应。

　　对张静来说，无论任何事情，在搞清楚事实真相之前，都不能轻易地做出有错或者无措的推定。

　　更不能把日常生活中家里的或者工作上的烦恼带到解决学生们发生的问题之中。

　　不敢想象，一个在家里受了老婆的气，然后跑到学校，给孩子们甩脸子看甚至是找借口拿孩子们撒气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事情。

　　张静当老师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老师，早上上学的时候，脸上带着一道鲜艳的指甲抓痕。

　　同事们打趣他，是不是那啥的时候老婆给抓的？这位老师面不改色地回答：“错，是我不小心，被挂馍馍篮子的铁钩子给拉伤的。”

　　大家都知道他在撒谎，但是，没有人追问下去，开个玩笑可以，让别人尴尬就是没有教养的表现了。

　　尽管脸上的伤痕是那么的显眼，那么地让人产生联想，他在教研室也很苦恼，一个劲地嘟囔：“这让我怎么面对学生？回家一定把那个钩子千刀万剐！”

　　但是，他一出教研室，脸上的恼火表情立刻换上了一副微笑的表情。

　　这是一种自律的习惯，一个合格教师最起码的道德要求。

　　张静的这个波澜不惊的表情，此时此刻，正好是歪打正着。在企业里，一般的上级对下级涉及严肃话题，到了找来下级谈话的时候，似乎多半也是这种表情。

　　也怪了，武大全似乎对张静这种稍微有点似乎是居高临下的做法非常适应，或许这小子经常被领导谈话，被他舅舅训斥，养成了习惯吧？

　　“张大哥，斗鹅？怎么斗？两只大鹅互相掐？原来你也是个玩家啊，以后咱们去村里买几只公鹅，回来也斗鹅。”要不说，这家伙就是个大孩子呢，武大全第一次听说窦娥这个词，立马想到餐桌上、院子里看家的白鹅上面去了。

　　张静摇摇头，这小子文化水平不高，可以理解，也值得同情，更应该帮着他提升一些文化水平和思想水平。

　　据通讯员小王说，这孩子连小学三年级都没有念完，就赶上大文化命了。在东北那个地方，还是偏僻的小山村里，条件太差，即便后来复课，小学校的老师再也不来了。所以，他从此再也和小学校无缘了，直到一年前来到管道工人队伍里，还是因为烈士子弟特招的，这期间，他就没有了学习文化的机会。

　　工程队也有在工程准备期间为那些文化水平太低的职工补习文化的措施，只是，来上课的太少了。

　　他们认为，去补习班很丢人。即便是强迫他们去听课了，仍然心不在焉，学了五个字，出门就忘掉了四个半。

　　“窦娥的故事我以后详细给你说，简单告诉你几句，那是一个受了非常大冤屈的古代女子被冤死的故事。因为被冤枉，她被砍、头之后，六月的炎炎夏天居然满天飞雪。

　　\\"这就是六月飞雪，窦娥奇冤的故事。

　　\\"你对工程队有什么不满意的，对你舅舅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实话实说。不要绕弯子，绕来绕去的，像个大傻瓜。我也不是什么干部和领导，就是比你大两岁的新认识的朋友，你认为我是你的朋友吗？”

　　武大全赶紧回答：“你怎么不是呢？我一看到你，就感觉对脾气，张大哥，我都叫你张大哥了，怎么还不是朋友？还有，这个斗鹅怎么叫这个别扭的名字？俩鹅打架？怎么还被砍、头？六月里，大东北都不下雪啊？你骗我吧？”

　　张静道：“我都说了，以后详细给你说这个故事。前提是你没有被公司开除。现在，那你马上就说吧，相信我就说，不相信我，赶紧的，滚蛋！”张静本来就是个急性子。这小子放着正经话不说，非要问明白窦娥（斗鹅）是什么，弄清楚斗鹅是不是俩大鹅掐架！

　　张静本来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感觉得到，李进才其实从心底不想把这个不争气的外甥真的开除掉。但是啊，这小子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分了。

　　如果那个农民工小李子说的都是真的，武大全除了被开出，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但是，张静当时就觉得那个小李子说焊口防腐就是武大全要他们干的，这里面有问题。

　　其一，小李子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小，如果张静不是耳朵很敏锐，根本就听不到。

　　而且，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生怕武大全听到或者感觉到什么。而且是背着他的那些农民工同伴们说的。

　　不想武大全听到可以理解，那是害怕报复，但是，就连自己的同伴们都瞒着，这就不正常了。

　　张静认为，这里面或许有隐情。

　　这个时候，必须听一听武大全的申辩。不能因为那个小李子一句话，就开除一个很可能是没有犯那么大错的人。

　　其二，就是武大全这孩子毕竟是烈士的儿子，没文化不是他的错，不懂人情世故，自私自利是大人们宠出来的，作为长辈，李教导员和武大全的妈妈也有责任。

　　但是，让他损害公家的利益，糊弄工程队的领导，说出那样极度不负责的话来，还不太可能。

　　最后，张静觉得，如果自己的想法成立，这话不是武大全说的，而是那个小李子不知道原因的栽赃陷害，这里面就有其他问题了。等问题搞清楚，那么，武大全肯定还会被分配到绝缘班去，有了现在的情谊，那时候，自己管理起这个孩子，应该容易些。

　　张静本身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和力。

　　别说武大全这个大孩子了，比他年纪大的学生、比他还要高还要壮实的学生，在张静面前也感觉似乎面前的张静就是长辈，呆在他身边很温暖，不知不觉地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这是一种休养，也是一种天赋。

　　果然，张静不耐烦的态度不仅没有让武大全感觉到不安或者屈辱什么的，反而认为这是张静对他的一种亲近。

　　“张大哥，你这脸一变，让我心里一哆嗦，活像我舅舅！不过，有一种我舅舅没有的让我相信你的感觉。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恨我舅舅！”武大全终于说他心里话了。

　　张静决定先听听，让他说，等到他说得差不多了，再引导这孩子说一说，他为什么要让农民工们故意不按照操作规程给焊口防腐绝缘。

　　他到底说没说小李子告诉李教导员的那些话。

　　这可是最要命的关键之处。

　　如果那个小李子说谎了，这就说明他心里有鬼，这个人不能再用了，只能辞退他。

　　“张大哥啊，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爸，我舅舅很忙，很少来我家，我娘的眼睛都快哭瞎了，看不清楚东西了，他只是让我舅母过来做一天饭，留下几个钱，再也见不到他了。

　　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为了工作，他早就跑到华东华南这一带来了。

　　我心里恨啊！因为，到了工程队里，我才知道，他的工资自己只留下全家三口人吃饭的。其他的绝大部分工资都分给他那几个牺牲战友的家了。每个月邮寄这些钱的人是我！是我！

　　你知道吗？给他们每个家庭寄过去的钱，都比给我妈妈寄过去的钱还要多十块钱！

　　这不公平！都是烈士子弟和家属，我还是他外甥，亲外甥啊！还不如那些外人！”

　　“呜呜......”

　　武大全痛哭失声，说不下去了，看得出来，他心里非常委屈，只是，张静对他的同情只是一闪而过，倒是对李进才这样重情义的人非常佩服。

　　他对待自己和自己的家，很苛刻，包括自己的亲姐姐和外甥，但是，对于那些牺牲的战友们，他却很大方，这种人才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人，才是真正的dang员！

　　“张大哥，你知道吗？我妈妈唯一的希望，就是想要我早一点成亲，给他生个大胖孙子，然后她再死。

　　“于是，我拼命地攒钱啊，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工余时间去赶集，我都快渴死了，也舍不得喝一碗二分钱的大碗茶啊，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多攒点钱。结果呢？工程队里也不知道哪个网、八、蛋居然说我是为了娶媳妇成了财迷！

　　“现在，队里的那些女孩子，见到我就躲得远远的，我这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其实，我对她们根本就没想法。我喜欢的，是我们村里的王二丫，她会在冬天快来的时候积酸菜，会做饭，平时还会去我家给我妈妈做饭吃呢。

　　“她也喜欢我。主要的是，将来我俩结婚了，她可以帮着我照顾我妈妈啊，呜呜......”

　　武大全不知道触动了那根敏感的神经，突然伤心起来，而且哭起来就没完，看来，这一年来把这个孩子憋闷得太厉害了，他认为，自己有话无处说，队里没朋友，舅舅不疼他，据他刚才自己说，舅舅连个自己称心的工作都不给，还把自己放到野外去吃沙子。

　　这一次遇到张静这个看上去很憨厚的人，加上认为自己被开除的事情板上钉钉了，就彻底放开了，把自己的心里话都开始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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