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天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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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说:向春天 作者:塬上草 更新时间:2021-09-30 15:15 字数:5286

  第一次给杨春幼小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关于他妈崔小菊。多少年后他想起这件事,依然清晰如初。然在这之前他所经历的一切,对于一个懵懂少年来说,却犹如藏在浓雾里烟尘里的高山大岭,遥远且模糊。

  母亲在家里除了要洗衣做饭纺线织布缝缝补补外,还有一个重要工作,那就是推磨捣碾。磨小麦,磨玉米,磨豆面,舂米、碾谷子……凡是家中所需粮食,都要通过石磨石臼石碾来加工。父亲杨兴旺经常为队下的十几头牛忙得不落屋,整天整天见不着人影。哥哥杨雨立在母亲身旁还不及母亲一半高,他要帮母亲推磨,母亲让他站在磨道里,跟自己怀里抱着的磨棍比一比说,你还没有磨棍高,咋能推动磨子?然后被母亲轻轻推出磨道,立在那里看母亲一圈一圈围着石磨转圈圈。杨春更是低哥哥一头,在一旁做了妹妹杨雪的小玩伴,把一根毛绒绒的狗尾巴草在她脸上蠕动着,急得小杨雪咿咿呀呀乱叫唤,他却在一旁开心地嘻嘻笑。母亲停下脚步,喘着气朝杨春喊道,杨春,你应哥的,不要惹你妹子中不中,好好跟她耍。杨春就拿开妹子脸上的狗尾巴草,然后塞到杨雪手里说,给你,你拿着,不咬人,看把你吓的。杨雪接过狗尾巴草,咯咯笑着,要把狗尾巴草往哥哥脸上戳,哥哥笑着躲开了。母亲让杨雨拿着扫面笤帚,在磨盘上一下一下扫那散落的粮食。扫完一圈,他就可以退出磨道,自由玩耍了。

  母亲做活时,恨不能一个人顶几个人使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经常想出一些怪点子。就拿推磨来说,她变推为拉,本应该抱在前怀的磨棍,她却要用绳子捆在后腰上往前拉,这样,就可以腾出两只手来做其它事情。那天,她依旧是这么做的。她在用力拉着石磨转动的同时,两只手却在不停地刮土豆。她右手拿着瓷碗片,左手拿着一枚土豆,边拉磨边刮。杨雨扫完磨盘,就去玩抓石子儿的游戏了。杨春把妹子带到院子里玩藏猫虎。几个孩子正耍在兴头上,忽听磨坊里噗通一声闷响。哥哥杨雨离磨坊最近,感觉不对劲儿,急忙丢下手中的石子儿,跑过去一看,吓得连声喊叫,妈,妈——,你咋啦?他看到母亲趴在磨道里,一枚刮了一半的土豆滚出老远,两只手已经被鲜血染红。崔小菊脸色煞白,趴在那里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杨雨摇她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这可把杨雨吓得不轻。他直着声儿朝杨春喊,杨春,快来,快来看咱妈这是咋啦?!杨春听到哥哥急促而惊恐的呼喊,拉着妹子就往磨坊跑。眼前一幕把杨春也吓得愣在那里,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扑上去趴在母亲身上摇呀喊呀,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打湿了母亲的衣裳。这一幕成为杨春最早的记忆,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杨雨蹲坐在地上,哭喊着把母亲的头揽起。杨春用手紧紧捏着母亲右手流血的手指。杨雪则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过了片刻,母亲在剧烈摇动和一片哭嚎声中艰难地睁开双眼。她头发散乱,脸色和嘴唇刷白。她强打精神要坐起身子,可浑身乏力,头晕眼花,感觉在云里雾里,身子软绵绵的,怎么也坐不起来。崔小菊无力地看看身边三个泪流满面的小人儿,干裂的嘴唇轻轻蠕动着,一字一喘地说,不,不要哭,不,不要怕,妈,妈这是晕了,眼前一黑,就,就栽倒了……当时,杨春并不晓得母亲为啥会晕倒。后来,他才听父亲说,母亲是被饿晕的。在那个灾荒连年的年代,崔小菊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把节省下的粮食让三个娃吃。她穿的衣裳总是补丁摞补丁,勉强可以遮丑。她曾经对杨兴旺说,宁愿让自己饿死冻死,也不能饿着冻着咱的娃子闺女。

  崔小菊那么瘦弱,仿佛一股小风都能把她吹倒,三十来岁的女人,本应该是皮肤细腻,而她却没有。她像一棵饱经沧桑的老枯树,干瘪而缺乏水分,干瘦的脸上,经常堆满疲惫和忧愁。从她的外貌,很难判断出她的年龄,说她五十岁也像,六十岁也不算大。为了这个家,她已经被操磨得没个人形了。那是一个初夏的深夜,当杨春一觉醒来,看到母亲还在昏黄的油灯下,一针一线做着针线活,为赶着第二天让她的娃们都能穿上用旧棉衣翻新后做成的夹袄夹裤,她一整夜没合眼。杨春看看窗户纸已经泛白,就说,妈,你还没睡?母亲打了个哈欠,用手在额颅上轻轻捶捶说,妈不瞌睡,马上就好了,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热了,你们兄妹几个连个换洗衣裳都没有。那时的杨春,似乎已经懂得了一些事理,他爬起来,帮母亲揉揉肩捶捶背。母亲朝他会心一笑说,乖,你也知道疼人了,我娃长大了,妈没白疼你。杨春说,妈,你真好!母亲将他摁进被窝里说,天还不明,你再睡一会儿。杨春感到母亲的手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有一股暖流通过这双手,一下传遍他的全身。他从中感受到了沉甸甸的母爱。

  一家五口人,一张土炕,炕上一叶烂苇席,因被尿渍腐蚀,中间烂了一个大窟窿,四周残存的席子已经变黄发黑。炕上一条露着棉絮的被子,到了黑间,就成了一家人御寒的唯一物件。漫漫严冬,黑黢黢的炕洞里,一天到晚烧着树疙瘩火。白天,这团火就成了这个家庭的中心,穿着破衣烂衫的娃子闺女,只能围坐在火旁,用这永不熄灭的温暖来打发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子。外面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屋里火苗跳跃,暖意融融,一双双小手伸向燎人的火舌,任由那温暖的舌头舔舐他们的小手。小脸蛋儿在火焰的炙烤下泛着微红,整个身子暖哄哄的。烂苇席中间的破洞,裸露着土坯炕面,一条破被子覆盖在上面,保持着几乎恒温一样的温度,哪个孩子困了,炕上热乎乎的被窝就是他们的安乐窝。到了黑里,杨兴旺从牲口棚回到屋里,吃罢夜饭,一家人先是围着炕洞烤火,等到三个娃娃一个挨一个张嘴打哈欠,眼皮打架,瞌睡虫占据上风,崔小菊就会发落他们上炕睡觉,把那条被子拉来扯去盖在孩子们身上。末了,崔小菊一边上炕,一边对杨兴旺说,我先睡了,你也睡吧。杨兴旺说,睡,我也乏乏了。被子只能紧着娃们盖,两个大人只好浑身子合衣睡在孩子两边,以更好守护他们的孩子。听着炕洞里树疙瘩燃烧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崔小菊噗地吹灭了油灯,炕洞里跳动的火苗,让整个屋子都在闪烁晃动。不知啥时候,杨春被一泡尿憋醒。他从被窝里爬出来,透过窗户纸淡淡的夜色,看到他大他妈各蜷缩在炕的一头,小小心上就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他很想让两个大人也跟他们一样盖上被子,可是,一条被子要盖住五个人是不可能的。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杨兴旺一大早先把队下的牲口安顿好,然后返回屋里对崔小菊说,趁雪天牲口不能出圈,我得上坡破些树疙瘩。崔小菊仰脸看看鹅毛毡片样飘飘洒洒倾泻而下的大雪说,雪大,山陡路滑,不如等雪小了再去。杨兴旺说,没事儿,我路熟,再不上坡,眼看树疙瘩就要烧完了,娃们烤火都是问题。崔小菊说,那你可要小心噢,去去早点回来。杨兴旺应一声,担着一对箩筐,腰间别一把斧头,踩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往后山上走去。刺骨的北风裹着稠密的雪片,整个世界一片白色,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几只饥肠辘辘的黑老鸦立在枝头,缩着脖子,哇哇叫唤着。杨兴旺抬头看一眼黑老鸦,自言自语着,丧门神的东西,嚎啥嚎?黑老鸦扑棱棱扇扇翅膀,抖落一串雪团。雪团从树上跌下,正好落在杨兴旺头上。杨兴旺吓了一跳,一边用手拨拉着头上的雪,一边朝树上骂着,说你不是个好鸟,你就真不是好鸟,把雪弄我一骶脑!黑老鸦在树上哇哇叫着说,你也不是好鸟,摔死你,摔死你!杨兴旺取出腰间斧头,朝树上咣咣砸了两下。树身抖动,黑老鸦在树枝上晃悠两下,惊叫着飞走了,空里簌簌落下一片雪毛子。

  屋里的崔小菊做好早饭,一等两等,等不见杨兴旺回来。她让杨雨照看好弟弟妹妹,自己到村头去看看。崔小菊立在村口的老皂角树下,盯着茫茫雪野里的后山,把眼窝都看酸了看困了看疼了,脚也冻得发木发麻发僵,就是不见杨兴旺的影子。他把两只皴裂的手在嘴边哈着,两只脚不停地在雪地里跺着,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按着以往惯例,杨兴旺早该回来了,可是今儿个是咋啦,都这个时候了也不见他人影,心中立刻就生出一些不祥的预感。她欲转身回屋,又不死心,就用双手搭成喇叭筒,朝着后山方向喊着,兴旺——,娃他大——,山娃子把她的喊声原封不动一连串送回来,且一声比一声低。她赶紧往回走。

  崔小菊一手拉着杨春,一手拽着杨雪,杨雨则跟在母亲身后,跌跌撞撞急急火火往后山走去。崔小菊一边一步一滑艰难前行,一边不停喊叫着杨兴旺的名字。身边的三个娃娃,也在喊着大,大——你在哪?厚厚的雪已经淹没了孩子们的小腿,他们像一只只企鹅,在雪地上慢慢蠕动。杨雪个子小,腿短,在滚进雪窝里之后,崔小菊把她从雪窝里拽起来,拍打拍打浑身的雪末子,背着她,继续往坡上走。杨雨毕竟大一些,他从母亲身后超越了母亲和弟弟,一路上大喊大叫,不顾一切往前冲。滑倒了,他再爬起来。再滑倒,他又爬起来。杨春看母亲背着妹子还拉扯着他,十分辛苦,在滑倒爬起后,他不再拉着母亲的手,而是自己拼尽全力,迈开双腿,努力往前冲,像哥哥一样,要做一名勇往直前的英雄。杨雨看杨春在奋力追赶他,就缓下脚步,等杨春赶上来,他们兄弟二人一起往山上冲去。母亲在后边喊着,雨,春,慢点,小心你们……话音没落,就噗通一声趴在雪地上。杨雪紧紧抱着母亲的脖子,险些跌在雪里。杨雨和杨春看到母亲跌倒后,正准备返身来帮她,还没等他们转身往回走,崔小菊就从雪地里爬了起来。杨雨朝母亲喊,妈,你慢慢走,我跟春先走了。稚气的喊叫声在山谷回响,慢慢消失在漫天大雪里。当杨雨跟杨春走到一处山洼偏坡时,哥哥杨雨忽然眼前一亮,他看见不远处的雪地上,有一只弯弯的箩筐攀儿暴露在雪面上,距此不远处,又有一只翻扣的箩筐上已经落下厚厚一层积雪。杨雨惊叫一声,指着箩筐对杨春说,你看,那是啥?杨春定眼细瞧,尖叫道,呀,那不是咱大上坡时担的箩头?就是,就是。杨雨问,那咋不见咱大哩?杨春并没有回答哥哥的问题。他迈开双腿,拼尽全力,像滚雪球一样,连滚带爬来到那两只箩筐跟前。杨雨也不甘落后,使尽吃奶的力气跟着杨春就过来了。正跑着,脚下猛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将他绊倒在地。他感觉绊倒他的不像树,也不像石头,像个人,软哄哄的。杨雨爬起来,真的看到在雪里露出的黑布衣裳。他大叫一声,春,咱大在这!杨春丢下手里的箩筐,三下两下就来到杨雨跟前。杨雨用手拼命挖雪。杨春也在挖。

  当崔小菊赶过来时,杨兴旺已经睡在杨雨怀里,两个孩子哭得跟泪人儿一样,边摇着满脸血痂的父亲,边喊,大,大,你醒醒,你醒醒……崔小菊早已将杨雪抛在雪地上,用手在杨兴旺鼻孔处试了试,说,你大还有气儿!然而,一个女人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在这大雪天,面对一个昏迷不醒的大男人,就如几只蚂蚁面对一个庞然大物,要想搬走他谈何容易。

  杨雨跟杨春按照他妈崔小菊的吩咐,像滚雪球一般跑回村子。他们直接抄队长来福叔家跑去,赶巧来福正急急忙忙往门外走,跟两个孩子几乎撞了个满怀。来福趔趄着,疑惑不解地看着两个急头巴脑的小家伙问,你,你们俩这是……?杨雨急得不知说啥好,只一个劲儿指着后山,上气不接下气。杨春显得镇定许多,他气喘吁吁说,叔,不好了,我大他,我大他昏倒在后山上了,我妈跟我妹子在那里看着,我们两个回来报个信儿。来福一听眼睛瞪得跟牛铃一般大,他眼珠子骨碌骨碌一转,说,娃,甭急,你俩在后山路口等着,我去喊人。杨雨跟杨春兄弟俩刚走到后山路口,来福就领着几个村民风风火火跑过来。

  杨兴旺被村民们从后山的雪窝里救回来,在炕上昏昏大睡三天三夜。崔小菊请来大夫。大夫先翻开杨兴旺的眼皮细细观察,然后号脉,罢了,沉吟良久,对崔小菊说,怕是伤着脑子了,要叫他静静瞌睡,不要让他动弹,我给开几服药,静养几天,如果七天头上醒了,就没啥事了,如果不醒……。大夫顿了一下,后边的话虽然没有说出口,然崔小菊已经明了了大夫的意思。她用恳求的语气说,大夫,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救活娃他大,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治好他。大夫笑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个你只管放心,我一定会尽力的。崔小菊送走大夫,在灶间烧火,杨春扒在门框上,看见母亲双手捂着脸,肩膀头一抽一抽的。他小心翼翼走到母亲身边,垂手低头,轻轻说,妈,你不要害怕,我大肯定没事。崔小菊似乎受到惊吓,猛回头,看到杨春小脸蛋儿上挂着两颗晶亮亮的泪珠,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药香弥漫整个屋子。崔小菊舀起一勺药水,在嘴边试试,然后轻轻吹几下,慢慢将药勺里的药水灌进杨兴旺嘴里。她一边喂药,一边自言自语,喝哦,喝了,你才会好过来。咱俩可是说好的,谁也甭想扔下谁先走,你去破个树疙瘩,就给我弄这大个活儿,要不是我跟娃们去后山寻你,你还能睡在雪窝里不出来?!你个老东西,一不留神就想撂下我一个人去躲轻,想得怪美,我拽也要把你拽回来,想一个人躲轻,给我丢下一群娃子闺女你一个人去轻省,我才不依你哩!崔小菊说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泪水越聚越多,直到无以承受,一颗饱满而硕大的泪蛋蛋,从她的面颊上滚下,啪地砸在脚地上,溅起一股灰土,灰土在窗洞射进来的一束阳光里,悠悠飞翔扩散。

  第七天头上,日头爷儿在东山圪梁上一纵一纵往上拱,覆盖着厚厚雪被的罐儿村,在一片暖阳中苏醒过来,几只喜鹊扑棱棱栖落在院畔的树梢上,加加加地叫个不住嘴儿。崔小菊如往常一样,坐在炕沿上给杨兴旺喂药。杨雨兄妹三人齐刷刷立在母亲身边,眼巴巴看着一勺一勺药水灌进父亲嘴里。他们惊奇地发现,父亲原先一动不动的嘴唇开始微微蠕动,可以配合灌进的药水一下一下地张合着,喉结也在慢慢蠕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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