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上一年级的时候,杨春除了专职带杨雪以外,还要擓着篮子在田畔沟塄上拽猪草。父亲依旧做他的牛倌;母亲做家务,下地做活;哥哥背上书包上学;他就带着妹子杨雪,去拽猪草。为了稳住妹子,他经常会想出一些好办法,或给她薅一把狗尾巴草,让她拿在手里耍,或摘一枚倭瓜叶子,顶在杨雪头上,再给她掐一朵瓜花。每次带妹子出来,他总能变着花样稳住这个缠人的小不点儿,然后自己腾出身子,去完成母亲交给他的任务。
其实,杨春也很想上学,当他看着哥哥背起书包,很神气地往他跟前一立,他就非常羡慕哥哥。当他眼巴巴瞅着哥哥背着书包一蹦一跳跑出院子,走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时,他的心就跟着哥哥飞走了。他抠着手指甲,很难为情地走到崔小菊跟前,嗫嚅着说,妈,我,我啥时候也能上学?母亲停下手中活计,看了一眼杨春,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说,等过了年,你就能跟你哥一坨去上学了。杨春仿佛黑夜里看到了一盏灯,一盏明亮的灯,一盏希望的灯,这灯不但照亮了前边的路,也照亮了他那颗小小的心。于是,之后的日子里,他掐着指头计算着过年的日子,渴望着年快快到来。为此,他在心里经常埋怨日子走得太肉太慢,一天跟一年一样漫长。有时候,杨春把妹子安顿好,让她在那里玩耍,他就一个人坐在一旁不远处的草窝里、大树下,或是石埝上,看着学校的方向愣愣地出神。当他意识到时间已经在他的浮想联翩中过去老长一圪节时,这才着急慌忙去拽猪草,然为时已晚,眼看到了该回家的时辰,他篮子里的猪草才刚刚盖住蓝底。他拼命拽,拽,拽,可是怎么也拽不满。为了掩盖他的失误,就模仿村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娃子瞒哄父母的法子,用几根小木棍,棚架在篮筐里,然后把猪草放在上边,小心翼翼将少得可怜的猪草弄得虚虚笼笼,提心吊胆擓着篮子回家去。事情自然很快败露,结果遭到母亲一顿责骂,说他是个不诚实的娃子,在屋里敢哄家长,到学校就敢哄老师,以后到社会上就敢哄领导,哄亲戚,哄朋友。母亲看起来很生气,说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哄骗大人,长大了还不知道要弄出啥大乱子,弄出大乱子是要犯法的,犯法是要坐黑屋的。虽然杨春并不晓得犯法和坐黑屋是什么,但他从母亲严厉的表情和语气中,能够感受到那一定是很严重很可怕的事情。他勾着头,垂着手,大气都不敢出,只把眼角偷偷窥视着母亲,就泪流满面说,妈,我错了,我以后再不敢了!母亲脸上的严厉被几句认错的话一扫而光。她抚摸着杨春的头说,娃,知道错了就是好娃,做人要实在,不管啥时候,都不能哄哄骗骗,一是一,二是二,记住了没有?杨春眼窝里聚着满满的泪水,使劲地点着头。
那天杨雨下学回来,边往屋里走,边用手抹眼泪。崔小菊正在忙着剁猪草,看到杨雨心里就咯噔一下,放下手中活,用手抿一下额颅上垂下的一绺头发,过去问杨雨,娃,这是咋了,哭鼻子抹泪的。杨雨平时话语不多,性格懦弱内敛,遇事就爱哭。母亲最怕自己个的娃在外头受人欺负。杨雨也不停步,也不言传,端直走进屋里,卸下书包,只管哭。崔小菊走过去说,雨,咋回事你倒是说呀,光知道哭,哭能顶啥用?!杨雨还在哭,将才是无声,母亲这一说,他就放了声地哭。母亲急得直跺脚,说,你这娃,到底咋啦你倒是说呀,不说谁知道你哭啥哩?杨春从外头回到屋里,看见哥哥肩膀头一耸一耸,呜呜哭着,走过去拉着哥哥的手问,哥,咋啦,哭得恁伤心?杨雨依然不言语,用手推了杨春一把,意思是不让他管。崔小菊生气了,对杨春说,甭管他,叫他哭,叫他哭上个三天三夜,看他能哭出朵花!说着,又去忙活了。杨春不再搭理杨雨,折身出门去和杨雪玩抓拐。崔小菊下了后晌工回到屋里,看到杨雨趴在当间屋小桌上写字。杨春过来悄悄给母亲说了杨雨下午为啥哭。他说,哥哥一个人哭得没劲了,就不哭了,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事,我过去跟他说话,他才给我说了实话。
原来,他跟几个同学一起玩踢格子游戏,本该轮到杨雨踢,一位大队干部儿子非要说杨雨跟他抢,杨雨不肯,两人争执不下。两个人你来我去各不相让,不料那个大队干部儿子把两手往腰间一插,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对杨雨说,你个戳牛沟子的娃子,还想跟我争,也不尿泡尿照照,你凭啥跟我争?显然,大队干部儿子是在拿杨雨父亲当牛倌说事。杨雨嘴边没话,被那个同学一句话给噎得泛不上气儿,小脸憋得通红。同学一听哄然大笑,还起哄说,他大是个喂牛的,要下个娃子也怪牛,一身牛臭气,哈哈……杨雨再也无法忍受,他硬着头皮向那些嘲笑他的同学大声喊道,我大是喂牛的,可是喂牛不丢人!那个大队干部儿子用嘲弄的口吻说,是不丢人,整天戳牛沟子,多高尚呀!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杨雨生性不爱跟人斗嘴,加之寡不敌众,终于败下阵来,一路哭着跑回家里。崔小菊听罢心中泛起一股酸楚味道,说,革命分工不同,他们咋能这样糟践你大?!不中,我明儿个得去学校寻他们老师,欺负人也不能拿喂牛当短处。正说着,杨兴旺背抄着手走进屋,看崔小菊脸色不对,就问一旁的杨春,你妈这是咋了,又跟谁生气呀?杨春嗫嚅着不知道该咋说。崔小菊说话了。她气冲冲说,你在队下当个喂牛的,咱娃在学校人家倒拿这个当短处,来欺负咱杨雨。不信把杨雨叫过来问问。说着就喊杨雨。杨雨证实了这件事。杨兴旺一听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说拿我喂牛当短处来欺负咱娃?我喂牛有啥短处?崔小菊说,他们认为你喂牛低贱,是戳牛沟子的!杨兴旺一听呵呵笑了,戳牛沟子?戳牛沟子就戳牛沟子,没人戳牛沟子,谁给他们犁地耙地,谁给他们拉磨曳耧?是活总要有人干的么。崔小菊瞪了杨兴旺一眼,你认为光彩,人家当干部的娃子可不恁高看你,其他社员的娃子也不把你往眼里搁,你还老以为你有多高尚嘞。说着,气哼哼去灶火壳廊烧火去了,又说,明儿个我非要去学校寻他们老师,把这事跟老师说说,咱杨雨老实没话说,他们也不能拿他老子喂牛这事儿来侮辱他。杨兴旺显得很轻松说,算了算了,一杆娃在一坨有啥正经,都是信嘴胡说,你还值得去给老师告状?崔小菊说,你思想好,胸脯宽,能容人,我可不中。杨兴旺说,你跟一杆小娃们见个啥高低呀?我说算了就算了。杨兴旺硬是把这件事给压了下来。
一个星期天,杨雨兄妹三个厮跟着一坨到田畔沟塄上去拽猪草。出门时,杨春让哥哥背上书包。哥哥没反应过来,说拽猪草背书包做啥?弟弟说,有用。哥哥说,有啥用?不背。弟弟说,你不背我背。杨雨弄不明白弟弟葫芦里卖的啥药,懵懵瞪瞪就依了杨春。半晌过去,篮子里猪草已经满了,杨春捉来一只蚂蚱,绿油油的身子,外突的明亮亮的大眼睛在杨雪眼前一晃,杨雪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杨春把蚂蚱给她,她又不敢拿,吓得尖叫起来。杨春用一根小草将蚂蚱绑了,然后塞到妹子手里。杨雪拿在手里,像得了宝贝一样高兴。杨春打开书包对杨雨说,哥,上学美不美?杨雨说,一点都不美。杨春说,咋不美?我看怪美么,能识字,能念书,还能唱歌,我在屋里才不美哩。除了拽猪草,就是照看咱妹子,一点意思都没有。杨雨说,我不爱上学,受人管教,还被人欺负。在屋里多自由,想做啥做啥,想耍就耍。杨春说,咱妈说,小娃光耍不中,长大当睁眼瞎,一辈子跟咱大一样,戳牛沟子,有啥出息?杨雨不以为然,说有出息有啥用,也当不了大队干部,更当不了老师,还不是跟咱大咱妈一样,放牛种地。杨春说,你要想着能当大队干部,想着能当老师,长大了说不定就能当上了,你连想都不敢想,那肯定当不上。杨雨不屑地朝杨春一笑说,你说梦话哩不是,想谁不想,想了不是白想?杨春说,哥,我想让你教我识字。杨雨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不教!杨春说,你教我了,一会儿回屋不让你㧟篮子,我一个人㧟回去,咋样?杨雨一听面带笑容,说,要是这,我教你。杨雨取出书,教杨春认字,还教他做算术。兄弟二人坐在一片草地上,唧唧嘎嘎说着,不时传来一阵阵爽朗悦耳的笑声。杨雪把蚂蚱弄丢了,拿着一个空草棵子,哭丧着脸说,蚂蚱跑了,蚂蚱跑了!就走过去跟哥哥要蚂蚱。杨春哄着妹子说,跑了就跑了,哥哥一会再给你逮一只大的!杨雪说,你这会儿就逮,这会儿就逮!杨雨正好不想再教弟弟识字做题,赶紧停下,以旁观者的眼神看杨雪缠着杨春闹。杨春心还在书本上,对杨雨说,哥,你去给杨雪逮个蚂蚱。杨雨装作听不见,稳稳坐在那里,只把眼直直看着杨春。杨春说不动他,就说,哥,咱妈说你一锥子攮不出一滴血,真没说错。杨雨只作没听见,痴痴仰脸看天。几片白云匆匆而过,一群鸟雀从头顶飞去,村里传来几声鸡啼狗吠。杨春又在忙着给杨雪捉蚂蚱了。
第二年,当杨春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时候,杨雨却成了逃学典型。他三天两头逃学,要么钻在河里洗澡,要么爬到树上逮知了,要么躲在后山上看松鼠翘着毛茸茸的尾巴上蹿下跳……老师好几回找到杨兴旺跟崔小菊,两个人皆想不出个好法子。晚上杨雨回家后,两个大人对他进行说服教育,给他讲说上学的好处,不上学的坏处,然杨雨就是听不进去,第二天照样逃学不上课,气得老师又找上门。杨兴旺索性对老师说,生来的门墩子,安不到门脑,他不愿意上学,大人老师总不能弄根绳绳把他绑在裤腰上,一天到黑看着他,这也不是个办法,管他的,生就骨头长就肉,由他去吧。崔小菊则说,小小娃家不上学,难道回来跟你一坨放牛?还真让崔小菊说准了。当杨春读到五年级的时候,一直蹲级尚在读四年级的杨雨,终于离开学校,回家跟父亲一起放牛了。父亲一天记十分,杨雨一天只记五分,顶半个劳力。
杨春在公社高中念一年级的时候,正赶上全县高中合并,高中统一集中到县城。到县城去上学,必将会增加一笔开销,由于家境困难,在继续上学还是回家务农两者之间,他曾经犹豫不决。父亲杨兴旺内心是不愿意他进城读书的,原因很简单,这让捉襟见肘的家雪上加霜,但他在表态时却显得模棱两可,就对杨春说,你也不小了,进不进城你拿主意。母亲崔小菊态度明确,她说,既然咱娃成绩能上,就叫他上,好赖咱如今三个劳力养活俩吃闲饭的,光景还算凑合,半途而废太可惜。一旁闷头吃饭的杨雨终于憋不住了,他闷声闷气说,农民娃,再上学,还是农民娃,指望多念一年书,就能当官?想的怪美。说完,用眼瞄一下弟弟杨春,又看看父亲,然后目光落在母亲身上。杨雨的目光跟母亲撞在一起。母亲的目光是锐利而坚决的,而杨雨却充满了试探怯懦和躲闪,在目光相撞的一霎那,杨雨赶紧把目光移开,盯着碗里的饭,局促地扒拉着往嘴里填。杨雪说话从不看谁脸色,单刀直入说,我支持二哥到县城上学,以后种地也要靠文化,没文化,地也种不好。父亲看着杨雪,用眼神对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毛丫头说,立着说话不腰疼!杨春读懂了父亲的眼神,说,都甭再说了,我思考再三,决定放弃进城读高中,回家挣工分。
其实,杨春做出这一决定是违心的,他做梦都想进城读书。可是,面对父亲的模棱两可和哥哥的质疑,尽管母亲和妹子支持他,他还是做出了与自己内心相悖的决定。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家庭一直在拮据贫困中挣扎,父母的艰难无奈,叹息和抗争,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他幼小的心。而今,尽管哥哥辍学回家,为这个在贫穷泥沼里拼命挣扎的家庭增添了一点走出困境的动力,然由于这个家庭陷进贫穷的泥沼太深,家底过于单薄,日子依旧艰难,这种境况下,如果他坚持上学,往后还要因为他的缘故,每个月再额外增加三十元的生活支出,他于心何忍?为了这一决定,杨春曾经一个人跑到后山上,痛痛快快哭过一鼻子。哭过的当天夜里,睡到半夜,杨春在睡梦中惊叫道,我要上学,我要上学!被这喊叫声惊醒的母亲一把将杨春搂进怀中,默默流泪。同时被惊醒的杨兴旺,看着这一幕,心中说不出是啥滋味,与媳妇四目对视,嘘声叹气,睁着眼,定定看着夜色朦胧的窗户纸,直到晨光铺满了一屋子。
杨春跟哥哥杨雨一样,继承了父辈的职业,回罐儿村当了一名半拉子文化农民。跟杨春一坨回到罐儿村的,还有村里几个跟杨春同龄的年轻人,其中有贾世超,吴幸福,黑娃和狗蛋,另有两个女娃。这两个女娃在回村后没几个月,就各自嫁到临近村,做了别人的新媳妇。据说他们嫁的都是吃穿不愁的好人家。而这几个跟杨春一样中途辍学的男娃,因为共同的遭遇,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就慢慢成了交心和不交心的朋友。
杨雪一直读到高中毕业。那年正好恢复高考,她报名参加了,却未能考中。没有考中的,不只杨雪一人,他们那茬学生,都因为在校期间经常参加各种校外劳动,学业几乎荒废,结果二百多名应届毕业生,没有一人考中。面对如此结局,同学们有的选择了留校复习,有的则直接选择回家务农。杨雪这样家境的学生,大多都回农村做了农民,而杨雪却幸运地留校复习了,这个功劳要归结于母亲崔小菊和哥哥杨春,是他们坚持要让杨雪再复习一年的。第二次高考,杨雪并没有金榜题名,这让她无法面对曾经支持他的母亲和哥哥杨春。
杨兴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下该死心了吧?
杨雨说,咱家坟上就没有那苗蒿。
崔小菊说,不试试咋知道不中?试过了不后悔。
杨春说,妹子,不要泄气,在农村也没有啥不好,不上大学,照样能成才。
后来杨雪依然保持了爱学习爱读书的好习惯,村里学校缺少民办教师,李来福叔推荐杨雪去试试,一试,果然被录用了。
妹子当了民办教师,杨春心中自然高兴。然真正融入农村,真正和那些地地道道的农民在一个锅里搅起稀稠,他却显得越来越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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