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心中的迷茫,他家里人毫无察觉。他是在跟好朋友贾世超聊天时无意间透露出来的。那是一个劳动间隙,他跟贾世超坐在一个土堆上。冬日的天幕下,四周的大山苍茫辽远而肃穆,放眼望去,满世界都秃秃黄黄着,所有的生命都偃旗息鼓了,只有眼前的劳动场面涌动着劳动的热情和生命的力量,一幅火热的劳动场景。看着这个劳动场面,两个年轻人各自有着自己的感受。
这阵势,真壮观,真热闹!贾世超说。
是啊,表面上看起来热热闹闹,可是……杨春话说到一半,不说了。
可是啥?你好像话里有话。
可是,这样大轰大嗡地干,你不觉得有人出力,有人偷懒么?
哦,你说这个呀,我咋能没看出来?!
不说别人,单说咱们一坨回村的吴幸福,你看他,啥活轻省干净他抢着干啥,苦脏重的活,他总是躲得远远的。
嗯,他就是这人,在学校时,班里劳动,他总是拈轻怕重,这谁不知道。
可是,像这种人,咱罐儿村可不止他一个。俗话说,三家四靠,倒了锅灶。
你说的不错。大家在一起干,有些人不出力,混天天,这种人大有人在。贾世超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杨春,又说,你比生产队长看得都透彻。
杨春把一颗石子抛向天空,看着它悠悠地落在脚地上,说,其实生产队长比谁都看得清,只不过他睁一只眼圪挤一只眼罢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贾世超说,对了对了,夜儿个队长还在吆喝,有些人把给队下做活当成给别人干,熬会会儿,应付差事,刨一䦆头歇半晌,要是都这样,咱们队下今年的坡改梯任务,猴年马月能弄完?
杨春说,夜黑里,来福队长还专门跑到我屋里跟我大说话,他对有些人出勤不出力,很是看不过眼,非常恼火,可是又没有一个好的法子来解决这个问题。你猜我大咋说?
你大咋说?贾世超用充满好奇的目光盯着杨春。
我大说,要治这些奸滑头捣蛋货,就得按做活多少记工。来福队长一拍骶脑说,那不是不符合集体政策了么?!上头不松口,谁敢弄这个,到时候给你扣个啥帽子,我可承当不起。
贾世超若有所思,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杨春。
我大说,没法子,那就只有这样混下去。你哄我我哄你,乖乖哄乖乖,驴曳马不曳,到头饿肚子的还是大家。要挨饿,社员们一坨挨饿,要受穷大家伙一起受穷。杨春说,听了我大的话,队长眉头拧成一疙瘩,直挖骶脑,乓哧乓哧闷头不响吃烟。烟袋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跟他的心在跳动一样。
贾世超正要说话,吴幸福神经兮兮跑过来问,嗨,你俩在这说啥悄悄话哩?就过来凑近两个老同学坐下。杨春最近有些看不惯吴幸福,他在队长面前一套,队长一离开,他又是一套。见了队长或者其他干部,他点头哈腰,表现非常积极肯干。相反,他就偷奸耍滑,挑肥拣瘦,消极怠工。杨春对他这一套做派,从内心感到厌恶和憎恨。他只默默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毕竟他们是同年级的同学,又同时从学校回村,在其他人眼中,贾世超,吴幸福,黑娃,狗蛋,和他都是好朋友。可是,朋友有薄厚之分,还有远近之别,他跟吴幸福就属于那种表面上是朋友,而内心却并不亲近的那一种。话又说回来,杨春也是个刚回村不久的毛头小伙子,既不是党员,也不是队下干部,凭啥去管人家干活上的事?吴幸福嬉皮笑脸坐在杨春身边,杨春只看他一眼,并不跟他搭话。
贾世超看吴幸福一眼故意说,说啥哩?说你哩!
吴幸福一愣说,说我啥呀,我有啥好说的?!
贾世超说,说你小子比在学校长能耐了。
吴幸福很是诧异地看着贾世超问,你说话啥意思,我长啥能耐了?真是没窟窿泛蛆,故意寻事哩不是?!
贾世超说,啥有窟窿没窟窿,是你骶脑上窟窿眼眼儿越来越多了,会看领导眼色行事,又会说话,表现也积极,是不是准备入党呀?
吴幸福感觉贾世超话里有话,脸上涨起一片绯红,说,你不要挖苦人中不中,我……我不跟你说了!谁像你们,一天到晚真把自己当知识分子,文质彬彬,跟广大群众根本就是两张皮!
贾世超嘴角挑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的微笑说,这式说,你是跟群众们打成一片了?我说呢,见啥人说啥话,还一套一套的,你进步够快呀!贾世超把说到嘴边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临时说成了“一套一套的”,是不想再刺激吴幸福。
吴幸福腾一下立起身子,用力拍了拍沟子上的灰土,脸红脖子粗对着贾世超说,你厉害,你嘴边有话,拐弯抹角挖苦人,我说不过你,我甘拜下风,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呀!
这时杨春一把拉住吴幸福的袖子说,同学之间说个笑话,你还拿个棒槌当针(真)纫(认)?他在心里自我解嘲地对自己说,你又来和稀泥了,两面光!
吴幸福悻悻看着杨春说,你终于开口了,我还当你哑巴了哩!
杨春说,听你俩斗嘴,怪美,也是一种享受么。
吴幸福说,你是听他连讽刺带挖苦我,心里感觉很美气是吧?
杨春说,世超说的话,你也要好好听听,不是我说你,你小子就是跟在学校大不一样了。
吴幸福显出委屈神情说,我哪不一样了,哪不一样了?!
正说着,来福队长在远处喊着,歇够了,赶紧上工啦,赶紧上工喽。吴幸福我说走呀,不跟你俩瞎球喷了,干活去呀。话音刚落地,人就到队长跟前了。来福手指着吴幸福说,都像你这样积极,队下就不愁喽!他把“积极”说得很重。
贾世超看着远处的吴幸福说,你看,又去队长跟前卖好去了!
杨春轻蔑地笑笑。两个人同时起身,抄起䦆头铁锨又忙碌起来。
几天后,黑娃跟吴幸福打了一架。两人打架是因为一张字条。那天后晌下工后,吴幸福跟黑娃打赌,让狗蛋做中间人。当时一同下工回家的,还有狗蛋儿。
吴幸福说,黑娃,我跟你打个赌。
黑娃心直,不会拐弯儿,就问,打啥赌?
吴幸福说,我写个字条,你敢送给小寡妇俊叶儿么?
黑娃说,那要看你字条上写啥。
吴幸福说,我写:我想和你睡觉。
黑娃说,你想跟俊叶儿睡觉?
吴幸福说,对,我想跟俊叶儿睡觉。你敢不敢送?
黑娃一想,你吴幸福想跟俊叶儿睡觉,我咋不敢送?
吴幸福说,那我可写了噢,你送,喂,狗蛋,你给当个中间人,到时候黑娃要是不敢送,就叫他从我裤裆里钻过去。
狗蛋一听就上劲了,顺竿子往上爬说,中中中,我就当这个中间人。那要是黑娃把字条送给俊叶儿了,你可要从黑娃裤裆下钻。
吴幸福很坚决地说,那是自然,谁耍赖谁不是人。
走到村口,下工的人们各回各家,黑娃拿着吴幸福写的字条,风快跑到就要进门的俊叶跟前,说,俊叶嫂子,给你个东西。
俊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黑娃说,啥东西,看把你急的。
黑娃怪笑一下说,你看了就知道了,吴幸福让我送给你的。
黑娃正在高兴,这回吴幸福要钻自己裤裆了,不料脸上啪地挨了俊叶儿一巴掌,紧跟着俊叶儿骂道,你个流氓,回去跟你妹子跟你姐睡去!黑娃被打得蒙头转向,气急败坏地对着俊叶儿喊,你……你干啥打我?!字条是吴幸福写的,你凭啥打我?俊叶儿怒目圆睁,气得声音发抖说,打的就是你,字条从你手上给我,我不打你打谁?黑娃还想争辩,俊叶儿哐当一声关了门,幸亏黑娃躲闪及时,才没有被门板砸住。黑娃好像回过味儿来,回头去寻吴幸福算账,可是巷子里早不见他的人影,只有狗蛋儿一个人在那里腆着憨脸瓷瓷地站着朝黑娃这边瞅。黑娃气冲冲跑过来问狗蛋,吴幸福哩,他死哪了?狗蛋四下看看,吴幸福不知啥时候就从他跟前溜走了,说,他将才还在这,咋一眨眼就没影了?!黑娃也不跟狗蛋说话,气冲冲径直朝吴幸福家奔去。黑娃人没到,声音就先到了:吴幸福,你给我出来,老子要跟你拼命。一连声喊了好几遍。吴幸福她妈闻声出来,问黑娃,黑娃,你咋进门就骂人哩,我家幸福咋惹着你了?黑娃怒火熊熊,指着屋里喊,有本事你出来,吴幸福!吴幸福她妈看黑娃气性太大,火冒三丈,就说,有啥事你说,不要张嘴就骂人中不中,我娃他到底把你咋啦?黑娃根本不同吴幸福他妈说话,立别三跳要吴幸福滚出来。吴幸福他妈索性不再问了,就说,我娃他还没回来哩,你赶紧给我出去,出去!用手去推黑娃。黑娃一筛膀子说,出去?他不回来,我就在这骂,骂他个三天三夜,看他龟孙子出来不出来!正说着,吴幸福从门外闪进来,指着黑娃说,你自己不长脑子,怨我呀?黑娃一看吴幸福回来了,一个饿虎扑食紧跟一个老鹰捉鸡就扑了过去。他手脚并用,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两个人像两头发飙的犍牛,瞬间扭打在一起。甭看黑娃脑子不拐弯,可他有一身蛮力气,三下两下就打得吴幸福鼻青脸肿。临走,黑娃还撂下一句话,叫你再日弄我!
这件事在村里传开后,都说黑娃人心太实,吴幸福该打。第二天,黑娃在工地见到杨春跟贾世超显得有些不自在。杨春说,你俩活宝,胡闹台,夜黑里把罐儿村闹得鸡飞狗上墙的。贾世超说,吴幸福就是个鬼,斗脑子,你肯定弄不过他,以后跟他交往,可要多个心眼儿。黑娃说,谁知道他一肚子坏屎!杨春跟贾世超看着黑娃傻愣愣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
吴幸福时时处处想讨好队长,却没有料到杨春一句话点透队长,队长对他心服口服,吴幸福知道后,心里跟喝了醋一般,同时也对杨春画下一个道道。
那天,队长来福吃过后晌饭,嘴里噙着旱烟嘴,闷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在村头闲转悠,走着走着,险些碰在电线杆子上。这一幕让回家路过的杨春看在眼里,他似乎猜准了队长为啥那样,于是就迎上去喊,来福叔,想啥哩,恁上心?来福并没看见杨春,被他喊声吓得一激灵说,好娃吔,你吓我一跳!杨春说,叔,你有心事是吧?来福说,你娃子眼毒,叔的心事你都能看出来?杨春说,是不是又在为一些人出勤不出力熬煎哩?来福眼前一亮,定定瞅着杨春,说,你们有文化人,心里窟窿眼眼多,能看透人心,字儿没白识,学没白上。杨春说,叔,你想不想听我给你出个主意?一准叫那些偷奸耍滑的磨洋工的统统争着做活。来福看看四下没人,指指不远处的大皂角树说,走,那个地场僻静,好说话。俩人就厮跟着来到皂角树下,在石头凳子上坐下。来福把烟袋锅插进烟布袋里,挖出一锅旱烟末,用大拇指摁摁,又掏出洋火匣,抽出一根洋火,嚓的一声,一团小火苗就在他手上跳动起来。火苗凑近烟袋锅,来福用力一吸,小火苗舔着烟袋锅,一股青烟从来福噙着石头烟嘴的嘴角喷薄而出。来福很过瘾地吐出一团烟雾,对坐在一旁的杨春说,侄子,你有啥好主意,跟叔我说说。杨春收回投向远处暮色苍茫中的目光,郑重其事地看着来福说,叔,解决这个问题的法子其实很简单。杨春顿了一下。来福急切想知道这个简单的法子,催问道,啥法子么,你快说说。杨春说,就是各家各户包工程工作法。来福疑惑不解,说这不又是在搞一家一户干?杨春说,这个跟一家一户干不沾边儿,咱只包土方工程,大家伙还在一起,咋就是单独干了?来福还是听不明白,说,具体咋包呀?杨春说,比如咱正在弄的坡改梯工程,你把各家各户工程量分开,给他们划分一下土方量,按人口多少分,然后把这块作成分儿,他一天干完是这多分儿 ,十天干完还是这多分儿 ,至于工具,他们自己想法子解决,用架子车拉肯定比用人担要快,想用车,自己掏钱买,不想用,就靠肩膀担。用架子车干活快,挣分儿 多,人家花了钱,搞了投入,自然就挣得多。你没用架子车的,挣分儿少,你可没有投资,挣分 儿少那是理所应当的。这样一来,看谁还愿意偷奸耍滑磨洋工,活是你自己的,不干你不记分儿,多干了多记分 儿。来福认真听着杨春的讲说,跟着他的话,来福的脑子开始运转起来,进入一个全新的境地,那个新境地,新鲜而充满诱惑。他在激动和佩服中随着杨春起舞,脑子里不断勾画着这样那样的场景和工作办法。当杨春把话说完了,来福却仍然沉浸在他的思考和想象之中,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杨春说,叔,你咋啦?来福这才灵醒过来,看着杨春的眼睛明亮而闪闪发光。来福伸手在杨春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说,真有你的,杨春!我把骶脑都想大了,就是想不出个好法子,你几句话就说透了我,中,文化人就是不一样!明儿个,咱就开始包工 !
这个工作法在罐儿村一实施,果然效果不凡,原先偷奸耍滑磨洋工的,一下子变得勤快肯干了,队长来福不用巴明起早满村子跑着喊大家伙出工,天不明就有人下地了,干活不用你催促,仿佛大堆的分儿在前头勾引着他,让他们拼命干,加班加点干,起早贪黑干。罐儿村的坡改梯工程,都跑在了前头。很快,这一经验在瓦房沟乡各村迅速推广,来福队长还作为先进典型,到处发言作报告。
当人们问起来福,你是咋想起这样弄的?他直言相告说,我哪有这本事,都是我们村杨春的主意。于是,杨春的名字就在人们嘴上传扬开来,说他脑子活,有本事,是个当干部的好苗子。
这些天,吴幸福明显感觉到队长来福见他不如从前热乎了,又想起村里人对杨春的高看一眼和关于“好苗子”的议论,心中很不是个滋味。干活歇息时,贾世超喊吴幸福跟杨春、狗蛋一坨打牌。吴幸福说,不去,我可不敢跟高人坐一坨耍,人家如今是啥?秦椒面儿捏娃娃——红人,烧得慌,我怕一不小心叫他烧一下,划不来。贾世超听出吴幸福说话酸溜溜的,就说,不耍算了,啥人吧,离了你地球还不转了!吴幸福想发作,然贾世超已经离去,他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咕哝着,我啥人,你又是啥人?!呸!贾世超边走边高着声喊,黑娃,黑娃,来,打牌!黑娃应着声走过来。吴幸福斜睨一眼黑娃,鼻孔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说,臭味相投,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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