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七章

　　杨春的倒霉日子，是从跟两岔河的段明佳见面那一刻开始的。那年段明佳十八岁，杨春二十岁。

　　段明佳姊妹四个，她是老大。两年前，初中毕业回到两岔河，跟父母一起“修地球”挣工分。她的“回归”，给这个人口大劳力少的家庭增添了半个劳力。论人样儿，段明佳长得不算很漂亮，黑黝黝的皮肤，四方方的脸蛋儿，两条黑黑粗粗的麻花辫子，一副结实的身板，都说谁娶了这闺女，过光景生娃那可是一顶一的。这个段明佳就是个标准的能生娃的料。段明佳还有一双能干的手，屋里屋外不含糊，自从她出了学门回到屋里，说媒提亲的就没断过头儿。可是，过的家数不少，不是人不中意，就是家庭不可心，要么段明佳愿意了，父母又不满意，日晃一下，两年就过去了。

　　这年春上，段明佳她姑段柳凤回娘家，在跟哥哥嫂子拉家常说闲话时，突然想起她们村杨兴旺家的老大娃子杨雨，人又老实又勤快，还有一身蛮力气，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段柳凤跟哥哥嫂子一提说，哥嫂满心欢喜，都说，你是娃她姑，明佳就跟你亲闺女一样，你看准的人，我们放心。只是不知道那娃屋里啥情况。段柳凤说，老杨家一家都是忠厚老实人，上头俩老子都浑全，尽管下边还有一个兄弟一个妹子，但也都长大成人了，一家五口，只一个闺女上学吃闲饭，其余全是劳力，虽说不富裕，可是光景还能过得去。哥哥说，你跟闺女说说，看她啥意思。只要她愿意，我跟你嫂子就没啥。段柳凤把这事跟段明佳说了，没想到她一口应承下来，说一切全凭姑姑安排。段柳凤回罐儿村后，跟杨兴旺两口子说了她侄女段明佳跟杨雨的事儿。杨兴旺跟崔小菊只说家里太穷，杨雨又老实，怕人家女娃看不上这个家，看不上杨雨这娃。段柳凤说，这有啥，一家女百家提，亲戚不成仁义在，先叫俩娃见个面儿，看看他俩啥情况再说。杨兴旺看段柳凤实心要促成俩娃之间的好事，就置备了简单的四色礼，由段柳凤领着杨雨，上了段明佳的门儿，先让女方相一相这个未来的女婿娃。

　　见过一面之后，末了，段柳凤先打发杨雨回村，她留在哥哥家里，想问问哥嫂跟侄女对杨雨的第一印象咋样。哥哥说，这娃一看就是个实诚人，腼腆，嘴边没话，可是他心里有数。嫂子说，这娃，像个大闺女，见了生人还脸红，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他一句多余话都没有，太呆了，不知道能不能顶住门事儿。段柳凤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杨雨这娃老实是老实，性格内向，可是他不憨不傻，话不多，说一句是一句，没有狂话，顶门立户也没问题。父亲把女儿喊出来，要听听她的意见。段明佳一掀门帘，羞羞地走出来，垂眉顺眼，用手抠着指甲。段柳凤先开口说，明佳，这也没外人，你看杨雨这娃咋样？段明佳脸上烧起一层绯红，直烧到耳朵根，就是不开口。父亲说，你姑问你话哩，看这娃咋样，或长是短，你好赖表个态，给个话。母亲说，就是，闺女大了，这是早晚的事，你或长是短说句话。段明佳说，我……我也不知道。父亲说，你看看你这闺女，给你寻婆家哩，你咋说不知道？！这人都见了，想交往了，你就说句结实话，随后再见见面儿。不想交往了，就脱裤子放屁，干脆利索，不要叫你姑猜心思。段明佳她妈就瞪一眼自己的老汉，嫌他说话不分场合。明佳她大觉得失了口，就不好意思地朝妹子和闺女讪笑一下。段柳凤说，不中今儿个先不说了，叫明佳再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我回个话。段明佳这时把头仰起来了，看着姑姑说，那就再见个面儿吧！段柳凤满眼含笑说，中，只要有你一句话，随后，姑姑安排你去一趟罐儿村，到老杨家看看。我是一手托两家，不为别的，只为日后闺女过去了离我近，也好有个连手不是。

　　那天，段柳凤领着娘家侄女段明佳来到杨雨家里。老杨家按着当地习俗做了热情而周到的接待。这天，杨雨作为主人，加之父母跟段柳凤的提前指导，这个腼腆而不善言谈的小伙娃子，比上次去两岔河倒是显得大方了许多，见到段明佳显得矜持而彬彬有礼，还稍显拘谨地主动问候了段柳凤和段明佳，这让媒人段柳凤感到基本满意。相反，段明佳却显得羞涩而局促不安，心中有着丑媳妇见公婆的紧张和不自然。崔小菊为两个客人打了荷包蛋，放了红糖。这是农家招待客人的最高礼节。段明佳不好意思地从崔小菊手里接过盛有四颗荷包蛋的白瓷碗，忽然瞥见门前闪过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这个身影如一道闪电，在她眼前一划而过，她风平浪静的心上，顿然就掀起朵朵五彩的浪花。不一会儿，那个男子手持䦆头又从门前走过。然，在经过门前的一刹那，他的脚步停下了，把脸迈向屋里，朝着崔小菊说道，妈，晌午饭我不回来了，一会儿要去一趟街。崔小菊说，春儿，你歇一会儿，妈也给你烧碗茶。妈说的“烧茶”，其实就是打荷包蛋。门外的杨春一听，说，妈，我还有事，茶就不喝了。说完扭头就走。杨雨搁下碗撵出门喊，春，咱妈给你烧茶，你就喝一碗吧。杨春停了脚步，回头对杨雨说，哥，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我就不去掺乎了，你快回去！哥，好好表现哦，等你好消息！

　　走在回家的路上，段明佳眼前一直在晃动着那个两次出现在门口的小青年，他白净的脸上，挂着聪敏和机灵，还有几分俏皮。段明佳感觉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在梦里，在村里，在路上，还是……她搜肠刮肚，竟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在跟姑姑分手的那一刻，段明佳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试探着问姑姑，将才跟杨雨他妈说话的那个人是……？段柳凤被侄女的突然问话弄得一愣怔，问谁呀？我咋不记得了？段明就说，就是那个背着镢头的小伙娃子。段柳凤这才猛然回过神来，说，噢，你是说……哦，你说的杨春吧，那是杨雨的兄弟。我给你说过的，杨雨有个兄弟，就是他。段明佳嘴里嗯嗯答应着，脚竟如黏在地上一动不动，充满着爱慕和向往的眼睛，痴痴盯视着不远处的山峦村落，陷入一种美妙而神往的想象中。姑姑觉得侄女有些反常，提醒她，明佳，你这是咋啦？段明佳猛然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朝姑姑莞尔一笑说，哦，没啥，我也想上街赶集去。段柳凤心里咯噔一下，耳畔回响着杨春“上街赶集”的说辞，就说，你咋突然想起上街赶集？段明佳说，去买瓶雪花膏，捎带给我大买双黄鞋，他雨天没鞋穿，不是光脚，就是穿草鞋，太寒碜！段柳凤把将才在老杨家看到的一幕，跟眼下侄女儿突兀的改变和诡秘神情作快速联想，似乎预感到某些节外生枝的故事即将发生，就对侄女儿说，先回吧，改天再上街不迟。段明佳隐约感到了姑姑话中的弦外音，于是顺着姑姑的意思说，也中，那我回呀哦！姑姑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说，快回吧，回去把老杨家情况好好跟你大你妈说说。另外，你对这一家人感觉咋样？段明佳说，感觉能中，他大他妈身子骨硬朗，待人也实诚。那杨雨哩，感觉咋样？段明佳明媚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显出不大悦意的样子说，咋样？不咋样！姑姑追问，不咋样是啥样？段明佳说，不咋样就是不咋样。姑姑感觉两个人像在说绕口令，就转换话题说，中了，今儿个先不说他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回头再给我回个话。

　　段明佳跟姑姑分开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瓦房沟集市……

　　几天后，段柳凤来到杨兴旺家，现出非常歉意和为难的样子，在杨兴旺跟崔小菊的一再追问下，她不得不说出实情。杨兴旺两口子不听便罢，一听四只眼瞪得跟牛铃一般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说不出话，脸都转了色儿。末了，崔小菊说，这可咋弄？这可咋弄？！弄劈叉了！杨兴旺也叫苦不迭，说这可咋了呀，弄这是啥事么，咋跟杨雨说么？！

　　原来，段明佳上次来相亲，对哥哥杨雨不中意，竟然意外看中了杨雨的弟弟杨春，一心情愿，还说，要嫁男人，就嫁杨春那样的。当晚黑间，杨兴旺两口子熬煎得一夜没合眼，不知道咋式把这件事说给老大娃杨雨，更不知道咋样跟杨春说这件事。最后，两口子商量来合计去，弄了一个劝退计划，由崔小菊出头跟杨雨做工作，劝他在跟段明佳这桩婚事上主动撤退，让段柳凤把介绍给她的女子再介绍给他弟杨春做媳妇，且重点要把这一变故是“人家闺女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向杨雨特别说明讲清掰扯透，否则，兄弟俩之间……

　　劝退计划按部就班进行着，最后以杨雨闷闷不乐，垂头丧气，一气之下躲进牛圈屋里怄气三天不吃不喝为代价，换来他的妥协和退让。当杨兴旺两口子把段明佳相中杨春的情况说给杨春时，杨春吃惊地愣在那里老半天，说，你们说啥？说啥？！半天缓不过神来。父亲把段明佳相中他的话又重复一遍。杨春确信自己耳朵没有听错后，就颓丧地一屁股坐在木凳上，沉吟良久，然后突然爆发似地毅然决然对父母说，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咋能抢我哥的对象哩？一连说了好些个不中。母亲苦笑着劝说杨春，咱家穷，虽说是给你哥介绍的，可是人家看上你了，这不是你的错，你哥也不怨你，不管咋着，人家闺女中意你哥也罢，看上你也行，反正将来都是咱老杨家的媳妇，总比黄了好，不行你先答应了，回头再给你哥介绍一个，总比你哥人家看不上，你也不答应，一头挑担，一头抹担，两头都丢了强。杨兴旺在一边敲边鼓，附和着崔小菊说，就是这个理儿，你妈说的没错，你兄弟俩，解决一个是一个，随后托介绍人再给你哥介绍一个就是了。

　　杨春在父母的劝说下，最终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事情不出所料，进展得十分顺利，没有多少光景，就举办了订婚仪式。由于杨兴旺顾及着老大娃的面子，老大劝退和老二劝进的过程和细节，都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只有到了杨春跟段明佳订婚的日子，罐儿村人才知道，原本给老大介绍的对象，最后跟老二订了婚，这一突然变故，马上成为挂在罐儿村人嘴上的“特大新闻”，在村子里热播着。就在这个引起人们广泛好奇的特大新闻在罐儿村广为传播的当儿，吴幸福似乎打了鸡血一样，无孔不入，用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为人们解疑释惑。他殷勤地串走于街巷村头小院，在三五成群的小型新闻发布会上，发布着他的“独家新闻”。他挤进人缝，打断别人的津津乐道，说你们先停停，先停停，听我给各位播送独家新闻。他的话音刚落地，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目光唰地一下就聚焦在他脸上。吴幸福神气活现，洋洋自得地往人群中间一站，轻轻咳一下，清清嗓子。四周期待的目光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他说，你们想不想听“杨春巧取段明佳”这个新闻？一旁的听众一阵窃窃私语，有的说，有文化，就是不一样，你听听，“杨春巧取段明佳”，文绉绉的，像说书先生在说书。有的说，就是，像说书，还有名儿哩。有的急切地说，你就甭卖关子了，赶紧给我们说说，本来给杨雨介绍的媳妇，最后咋就跟杨春订婚了？吴幸福感觉火候已到，就矫正一下站姿，甩一下他的分发头，清清嗓子，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话说当初，段明佳的姑姑段柳凤回娘家，受她娘家哥跟娘家嫂子委托，在咱罐儿村给他们的老大闺女段明佳寻个婆家。段柳凤一听，说哥，嫂，你闺女就是我闺女，这个就包在我身上了，一定给她介绍个称心如意的好婆家。当时，她猛然就想起咱们村老杨家的老大娃子杨雨，觉得他俩倒是挺般配的。于是满口应承就把侄女介绍给老实忠厚的杨雨。不几天后，段柳凤带着四色礼，领着杨雨，去了一趟两岔河她娘家，安排两个人见了一面。事后段柳凤征求杨雨和段明佳意见，这俩人都没有表示不同意。没有表示不同意，那不就是表示同意？！

　　说到这里，吴幸福猛然踩了刹车，停下不说了。旁边有人催问，俩人同意了，咋后来又变卦了？快说说，你就甭叫我们着急了。又有人说，就是就是，不要说半截留半截，后来咋样了？

　　吴幸福慢条斯理说，我说你们呀，一个个都是个急性子，你甭着急么，好戏在后头哩。他接着说，杨雨去过两岔河之后，段明佳又来了咱罐儿村，这个大家应该都知道吧？旁边人都点头称是。吴幸福说，段明佳来到老杨家，大家都知道，杨雨就是个老实疙瘩，嘴边没话，是个一锥子攮不出一滴血的主儿，又不招女人喜欢。倒是他的亲兄弟，能说会道，活套机灵，见啥人说啥话，在段明佳跟前表现十分抢眼。结果你猜咋样？结果本来是介绍给他哥的对象，一下就看上了他弟，俩人眉来眼去。两个暗中眉目传情的年轻人，当天后晌就在瓦房沟集市上约会见面了。媒人姑姑再去问侄女段明佳时，她就说非杨春不嫁。这边老杨家两口子知道这事后，叫苦连天，问杨春有没有这事，杨春说有，他口气跟段明佳一样硬，非段明佳不娶。兄弟巧取哥哥对象，杨兴旺两口子实在是做难不轻，就给杨雨做工作，叫他想开些，等他兄弟订了婚，再给他介绍一个。老实忠厚的杨雨一气之下躲进牛圈屋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出门，最后还是答应了他大他妈，再不提段明佳的事儿。这就是“杨春巧取段明佳，杨雨气睡牛圈屋”。说到这里，听到旁边唏嘘一片，有的在为杨雨抱不平，有的在说杨春太不仁义，有的则骂段明佳水性杨花，见异思迁……

　　此新闻极具爆炸性，把小小罐儿村震得摇来晃去。这爆炸声传进老杨家，杨兴旺急忙出来纠正，然没有人听他的。崔小菊气得叫苦不迭，说哪个嚼舌头烂舌根的，添油加醋，编排瞎话，事情不是那个样子的！她的话也没有人信。杨春不与外人争执计较，却在父母跟前发火，当初我说不中不中，你们都劝我能行，结果……你看看，你看看，这回把我煮到锅底了，你们还有啥说？外人都把我当啥人了？！我现如今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一天，杨雨垂头丧气，踢踢踏踏，有气没力地走在村路上。有人问他，你对象咋叫你兄弟给抢走了？杨雨停下脚步，定定立在脚地上，抬起头，用充满仇视和怨恨的目光看着问他的人说，谁说杨春抢走我对象的？放屁！是人家闺女自愿看上我兄弟的，人家主动要嫁给杨春，这个不怨他。说完，径直朝自己屋里走去。

　　在人们的白眼和诅咒中，杨春度过了他人生最艰难的日子。在队里做活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只闷声不响地做着他应该做的活路。贾世超跟黑娃、狗蛋，会不失时机地来到他跟前，跟他说说话，或者解劝他几句。而吴幸福，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活跃在工地的任何一个地方。他洋洋自得，谈笑风生，就连看杨春的眼神都充满着蔑视和不屑。

　　劳动歇息的时候，贾世超和黑娃、狗蛋坐在杨春身边，见杨春郁郁寡欢，神情萎靡，跟不远处的吴幸福形成鲜明的反差，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贾世超斜睨着吴幸福说，小人得志，满嘴跑火车，良心叫狗吃了！

　　黑娃说，那个狗日的，到处编排瞎话陷害人，有机会美美捶他一顿。

　　狗蛋并不作声，低头摆弄他手中的土坷垃，仿佛整个世界就他一个人。

　　杨春厌恶地把目光从吴幸福身上移开，看着春色萌动的后山，听着汩汩流淌的胭脂河水，心中禁不住涌起一股温馨的暖流……猛然，段明佳飘然出现在村边小路上。他揉揉眼，定睛再看村路，路上却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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