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和段明佳在一年后结婚。这桩婚事在当地人看来茬口是不顺的。不顺的原因就是,兄弟间娶媳妇历来都是兄长优先的传统习俗被打破了,该娶媳妇的哥哥没娶,而不该娶的弟弟却娶了,这,在村人眼里属于典型的破规之举,自然少不了一番议论和谈驳。然女子的钟情,加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杨春死死地绑架了,他无力抗争,无法抗争,也不能抗争,最后不得不乖乖就范。段明佳的到来,让老杨家原本透明融洽的家庭环境,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特别是在杨雨跟杨春夫妻之间,仿佛有了一层薄薄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薄膜隔着,虽说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感受到这东西的存在,大家各自在心中感知着它,回避着它,谁也不愿意去触碰它,更不愿意去戳破它,即使是在某个特殊的时候的某个敏感瞬间,有人无意间要接近它的时候,也都会及时而敏锐地来个急刹车或者紧拐弯,抑或是退避三舍,避免触碰到那层敏感的薄膜。杨兴旺两口子跟杨雪并没有置身于这种微妙的气氛之外,而是几乎每天都在这氛围中小心翼翼地打发着一个又一个日子。唯一让一家人感到踏实和欣慰的是,新婚的小两口还算亲热和谐。段明佳并没有作新媳妇通常的娇气和高傲,而是一进入这个家庭,就立即融了进来,并跟所有人一样,一边为家务忙碌,一边积极下地出工挣工分。只有到了黑间,在属于两个新人的那间布置得花里胡哨的新房里,这两个年轻人才有了欢愉的空间 。然,对于段明佳来说,每回跟杨春在一起亲热的时候,她的心里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和不安,这种微妙的感觉来自于她对一个男人的良心亏欠,这个男人就是跟她和杨春依然在一个锅里搅稀稠的哥哥杨雨。他在跟杨春好的时候,这种纠结和歉疚的情绪就常常如蛇一般在她的心间游动徘徊,撵都撵不走,驱也去不离,甩都甩不掉,这也让她享受男人带给她快乐的程度大打折扣。
为此,段明佳想离杨雨远一点,那样,她的内疚感亏欠感或许就会减轻乃至消失。那次和杨春的缠绵过后,她就跟杨春说了分家另过的想法,却被杨春否决了。杨春觉得,才一结婚就提出分家另过不合适不美气,再说,也没有多余的房子可以让他小两口分开另过。段明佳欲要说出心中纠结,却又难以启齿。分家的事就暂时搁置起来。
为了早日让自己从内疚和不安中摆脱出来,段明佳做起了婆婆的工作。
妈,也该给我哥介绍个对象了不是。
是呀,你哥也老大不小了,他兄弟都……婆婆用手理了一下鬓角上散乱的头发,说到一半,感觉不该这么说,就朝段明佳不好意思地笑笑。
回头我给我姑说说,让她多留点心,瞅个合适的,再给我哥介绍个对象。
你这闺女呀,人贤惠,心眼好,妈知道。你哥这人吧,心眼子太实,脑瓜子太直,怕人家闺女看不上他。
段明佳听出婆婆话里有话,脸上腾地堆起一片微红说,妈,有人不喜欢实诚,有人专喜欢实诚,到时候给我哥介绍个专喜欢实诚的闺女。
崔小菊蔼然一笑说,要说也是,世上啥人都有,我就不信我杨雨遇不上一个稀罕他的闺女。
半月后的一个晌午,段柳凤来到老杨家,先是问侄女段明佳在不在,崔小菊说去河边洗衣裳去了。段柳凤就去跟崔小菊搭讪。拉呱了几句家常话,段柳凤问,你老大娃多好的人,也该有个媳妇了不是。崔小菊说,咋不是,有好茬口,你就给我们杨雨介绍一个么。段柳凤说,有倒是有,就怕……崔小菊说,怕啥?怕人家闺女又看不上我们杨雨?段柳凤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就怕你们杨雨恨我,我再给他介绍,他会不会又想起头前我侄女儿的事儿,心里头不高兴。崔小菊释然一笑说,咋会哩,我们杨雨心实诚,可是他不憨不信,哪能瞎好不分么,你这也是为他好不是,他咋能恨你?再说,上回是人家闺女不愿意,又不是你在中间说我们杨雨的不是。
两天后,段柳凤介绍杨雨跟后沟一个闺女在胭脂河畔的老柳树下见面。杨雨因为上次的变故,人变得更加羞怯呆板,不但不积极主动跟女方说话,女方主动跟他交流,他却愈加显得唯唯诺诺,木木顿顿,让女的很不悦意。在给段柳凤回话时,后沟的闺女直接就把话挑明了,要是跟这个榆木疙瘩在一坨过一辈子,不疯也得扑河!这话传到杨兴旺跟崔小菊耳朵里,俩老子又气又急。杨兴旺说,这可咋了呀,这可咋了呀!这娃咋越来越呆了哩?!崔小菊说,人家娃越长心越开,咱杨雨咋越长心越死,真真把人给急死了。赶后来,杨兴旺和崔小菊没少在杨雨耳朵边上叨叨,对他进行解劝引导,要他心眼放活泛些,性子放捷白些,脑瓜子放灵性些,见人嘴边话多一些。杨雨只闷头不响听着,不说中,也不说不中,听过了,依然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这在后来几次跟媒人介绍的对象见面时,得到了有力的佐证。
哥哥的婚姻问题一直停滞不前,这件事成了老杨家一家人的心病,更成了蒙在杨春和段明佳二人世界里一片久久不肯散去的阴云。
好在那时节,正赶上中国大地掀起的一股改革浪潮,这股浪潮因安徽省的一群农民而起,他们为了填饱肚子,私下里写下字据按上红手印,把集体经营了几十年的土地,分包到户。罐儿村是在1980年初春才实行了这一席卷中国农村的土地新政的。
那一年,饿怕了穷怕了的罐儿村,夏粮获得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大丰收。杨兴旺一家在他这个地地道道庄稼人的带领下,在属于自己的那片土地上,起五更打黄昏,没黑没明,精耕细作,苦心营务,当年小麦收获后,看着仓满囤流的丰收景象,一家人甭提心里有多高兴。到秋,又是一季子丰收庄稼。赶在天上大冻前,杨兴旺家还盖起了一座新房,腊月间,杨春和段明佳就分家另过,住进了新房子。这一年,这个家庭还有一件大喜事,就是新媳妇段明佳肚子里有娃了。杨雪说,咱老杨家今年是双喜临门。杨雨听了只是淡淡地苦涩一笑,杵下头,把两只大手搓得发烧发红。而杨兴旺和崔小菊,脸上的笑就像盛开的菊花灿烂而明媚。杨春看着身子尚不显笨的媳妇,一种做父亲的自豪和责任,让他既开心又显露出一些压力。段明佳面对一家人的喜悦,羞涩的花朵上绽放着些许激动和兴奋,同时还隐隐流露出对另一个男人的歉疚感。
段明佳肚子里的小活物像瓜秧上的小瓜蛋蛋,噌噌长着,很快就到了瓜熟蒂落的一天。那是个初夏,段明佳肚子疼得一阵紧似一阵。崔小菊着杨春急急忙忙去叫村里的接生婆张二婶。崔小菊则在屋里一边照应着儿媳妇,一边为生产做着各种准备。说来也巧,杨兴旺盘下生产队的那头母牛早不生晚不生,凑巧也赶在这天生牛娃。杨兴旺一大早就守在牛圈屋里,等着他心爱的宝贝疙瘩从它妈肚子里拱出来。杨雪在村里学校上课。杨雨听说弟妹要生产,心中说不出啥滋味,日头刚透出东山圪梁,他就背着锄头下地做活去了。其实,他并没有下地,而是躲在河畔的一个僻静处,一个人想心事,想着想着,就想哭。本来,段明佳应该是他杨雨的媳妇,她肚子里的娃,也应该是他杨雨的娃。可是,马上就要生出来的娃不是他杨雨的,而是他兄弟杨春的,这叫他心里很不舒坦,很不畅快。如果今儿个生的是他的娃,他会守在媳妇身边,为她做任何需要他去做的事情,他会静静地看着她咋样把娃生出来。可是……他越想心里越难过,想着想着,就不由得流起泪来,后来还哭出了声。就在杨雨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当儿,杨春喊来了接生婆张二婶。张二婶按照她的老习惯,对产妇做了产前检查。崔小菊问张二婶,他婶子,咋样,胎娃顺不顺?张二婶说,顺着哩,放心吧。崔小菊又问,那你看得啥时辰能生?张二婶说,衣包(胎盘)还没破,羊水没下来,不到时候哩,再等等吧。说完,把备好的接生器物仔细检查一遍,就坐在脚地上的小桌前喝茶。段明佳的肚子疼疼停停,停停疼疼,属于产前阵疼,崔小菊和张二婶对这个并不陌生。又过了一阵子,张二婶觉得差不多了,让崔小菊赶紧给儿媳妇打了碗荷包蛋,瞅准段明佳疼痛的间隙尽快吃下去,以增强她生产时的动力。杨春头一回看女人生娃。他之前只听说过“人生人吓死人”,却从未亲眼见过这场面,不免有些惊恐害怕。就在段明佳疼痛症状减轻的当儿,崔小菊让他上炕揽起段明佳,她亲手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蛋茶,一勺一勺喂儿媳妇吃下。此时的段明佳脸色苍黄,头发贴在额头上,浑身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像一具柔软的套子,紧紧箍着她。四枚荷包蛋还没吃完,新一轮疼痛又让段明佳喊叫不止。崔小菊离开炕沿,杨春缓缓将段明佳放下。张二婶看羊水已破,伸手在段明佳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四下摸摸,脸色突然大变,原先胸有成竹的神情即刻一扫而光。她对崔小菊说,胎位变了,将才还顺顺的,咋一转眼功夫,就横着了?!小小产房里空气登时凝固了。
牛圈屋里,杨兴旺正在看刚刚从母牛肚子里拱出头的小牛娃,湿漉漉,明晃晃,伴着牛娃的身子一点一点慢慢呈现在他的眼前,这个生产队原先的老牛倌,此时正在盘算着这个就要出来的小东西,如果犁地,还要多长时间,如果卖钱,能卖多少钱。他仿佛看到一头刚出生连站立都困难的小牛,瞬间就变成了一头活泼壮实的大牛,它拉着犁,明晃晃的犁铧豁开黝黑的土地,地里长出庄稼苗,又长出金灿灿沉甸甸的果实……他还看到,在熙熙攘攘的牲畜市场上,他跟经纪人在袖筒里捏码子,讨价还价,最后买主顺顺当当向他付了钱。他揣着一沓厚厚的红哈哈的大票子,走回屋里,让崔小菊猜猜,咱家的牛娃卖了多少钱?崔小菊连连摇头说猜不着猜不着。他就把厚厚一沓人民币在她面前一晃,引得崔小菊双目圆睁……就在杨兴旺把手放入稀释过的酒精水里涮了涮,把剪子在火焰上燎了燎,正准备为小牛娃剪断脐带的紧要关头,杨春风风火火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对杨兴旺喊,大,出事儿了!聚精会神的杨兴旺被吓得一激灵,停了手中工作回头问,大惊小怪,出啥事儿啦?杨春气喘吁吁说,我,我媳妇她,她难产!杨兴旺急急慌慌剪断了脐带,完成了他手中工作问,难产给我这个老公公说有啥用?我又帮不上啥忙。杨春说,我妈叫我来喊你,说不中往公社医院送。杨兴旺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即刻立起身子,用衣襟胡乱擦了把手,说,那还愣着做啥?!赶紧回去看看啥情况!
段明佳是在送到公社卫生院后,大出血死的。段明佳死了,她肚子里的娃却被医生取了出来,且是个男娃。段明佳她大和她妈,是在女儿被架子车从医院拉回罐儿村时,才闻讯赶过来的。给这两口子送信的,是段明佳的姑姑段柳凤。老两口哭天抢地,为女儿的死伤心已极。而老杨家,除了要安顿儿媳妇的后事,还要想法子让那个没有了妈的可怜娃活下来。看着这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罐儿村老人妇女没有不抹眼泪哭鼻子的。
杨春还没有从巨大的悲痛中缓醒过来,如霜打的草棵,雪压的庄稼,跑了气的气球,蔫蔫的,扁扁的,不死不活,整天不管不问任何事。父母劝他,娃要紧,人死了不能复生,要紧着活人照管不是?!看着他和段明佳的娃,杨春却哭得更伤心。崔小菊寻遍村里处在哺乳期的女人,要么娃已断奶,要么自己娃的奶水都不够吃,即使能勉强让这个没了娘的娃吃一回两回,终究也不是个长法。在为段明佳办理丧事的几天里,杨兴旺急中生法,把刚出生小牛娃的奶水,匀出一部分给小孙子吃,帮着他暂度活命。办完丧事,所有跟这个刚刚来到人世就面临生存危机的婴孩有着血缘关系的人,就又在为着他的活命问题而忧心焦虑。
这个时候,段明佳的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围坐在一起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众人说,对了,我咋把这事给忘了。众人皆问,啥事?她红肿的眼里发着亮光说,我侄媳妇前几天才生了个娃,她有奶。众人以为她有啥好法子,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她身上。听完了,都像泄气的皮球软下来。亲家母崔小菊说,她有奶难不成不叫她的娃吃,叫咱娃去吃?段母急忙补充,不是,不是……她,她的娃殁了,奶憋得直往外流哩!众人目光又聚在她身上,且放射出希望的光芒。这倒是个绝好的法子!那由谁来办理这件事呢?段、杨两家皆因为刚刚办理了丧事,是不能随便到他人家中的。于是,大家就想出了一个最佳的人选,段明佳的姑姑段柳凤。作为这婴孩的姑奶,她爽快应承了这件事。经过段柳凤一番奔走,事情沟通妥当,由她本人负责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带着老杨家给月子婆娘的营养礼品等,于第二天晌午把婴孩送到了她本家侄媳妇家中。
一村人都在为着杨春死了媳妇留下一个吃奶的娃而悲伤忧心的时候,杨春的同龄伙伴吴幸福却突然想喝酒。他说不清为啥,就是想喝几盅。于是,他翻箱倒柜寻出一瓶搁在箱子圪崂里好些年的仰韶大曲,坐在院子的石头桌前,用牙一下咬开金属瓶盖,往玻璃茶杯里咕咚咕咚倒。本来,吴幸福是不独自喝闷酒的,可不知咋的,今儿个他突然心血来潮,就想一个人喝闷酒。他看着酒水从瓶口涌出,很有质感地涌进玻璃杯,然后翻着浪花,在杯子里直打转转。伴着飞溅的浪花,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不一刻,满院子皆弥漫着酒精的浓香了。吴幸福父亲背着䦆头,走到大门口,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香,心中正盘算着谁在喝酒,一抬腿走进院子,看见是他儿子正把酒杯往嘴边送,就大声问,你这是咋了,不年不节,空心肚子,喝个啥酒呀?吴幸福被父亲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送到嘴边的酒杯停在那里。他放下酒杯,对父亲说,做活罚了,喝杯酒解解乏,这也不中?父亲说,平素常乏了也不见你喝酒,今儿个日头打西边出来呀?吴幸福说,平时不想喝,今儿个就是想喝。说着,一仰脖子,多半玻璃杯液体瞬间就下了肚。他对着父亲说,大,来,我给你也倒一杯?父亲说,我不喝,空心肚子伤胃。
这些日子,有一句话老在吴幸福心里头反反复复回响:杨春,你娃子不是日能么!能得上天了,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人算不如天算!他这样想,自然是有其原因的。前段日子,由于政策变化,干了二十多年队长的来福早已习惯了集体生活,对于大集体的突然解散,农户又回到以前各家各户分散过日子,对于他来说,心中总是空落落的,一时很难适应这样的生活。他心中的矛盾迷茫和忧郁,致使他毅然决然撂下肩头担了几十年的队长职务,回家只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来福的辞职,不得不让村人重新考虑队长的人选。来福极力推荐一个人,就是杨春。了解杨春的人,也在附和着队长的推荐,认为杨春是个干队长的好苗子。而此时的杨春,正在新婚得子的喜悦中,加上父母的劝阻,他并无意接队长这个茬。而吴幸福,却暗暗盯上了队长这个位置,并在盘算着怎样拿下这个位置。恰在这个当口上,杨春媳妇难产去世,这无疑给了吴幸福一个天赐良机。这些天,他不但想喝酒,还想唱歌,常常一个人不由自主就轻声哼哼起来,不管是走在村路上,田埂上,地里头,还是小河畔,裹带着酒气的浅吟低唱,总伴随在他的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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