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九章

　　让吴幸福心中窝火的是，他没当上队长。他把一瓶酒灌进肚子，如个左摇右晃四处乱窜的蛮牛，满村子转悠着，晃荡着，遇见不对毛的人，不顺心的事，他还要乱蹦乱窜一阵子。他舌根发硬，眼睛发直，喷着一嘴酒气，含混不清地骂骂咧咧着，仿佛对一世界都有仇似的，所有人碰见这个酒疯子，都唯恐避之不及。

　　都，都是狗，狗眼看人——低，我他妈的哪，哪一点不——不够当这个生产队——队长？不叫我，我当，老子他妈的还不，不想当哩！一个烂——烂杆子生产队长有，有啥，有啥油水？！

　　……

　　他踉踉跄跄，左歪右斜，东倒西晃。眼前的世界在旋转，所有的一切都在朝他挤过来压过来。他恨，恨这个世界都在跟他过不去，跟他打别劲儿，就越发骂得起劲了。

　　吴幸福这一番表演，引得村人或远远张看，或趴在门缝里悄悄窥视，或偶然相遇赶紧远远闪开。狗蛋从他跟前经过，看他十分张狂，赶紧要避开他，却被他一眼看见，指着狗蛋吆喝着，狗，狗蛋，你个狗，狗日的，你给我立，立住！我，我又不是老，老虎，你他妈见，见了我跑球哩跑？！狗蛋欲跑不能，欲立不敢，怯怯地瞅着凶神恶煞的吴幸福，左右为难。吴幸福晃着身子走到他跟前，啪一巴掌打在狗蛋头上，吓得狗蛋头一缩，双手捂着脑袋，战战兢兢看着吴幸福，嗫嚅着，我，我有急事，我大叫我去小卖铺买盐哩。吴幸福说，你，你大话你听，我的话，你，你就不听？叫你立，立住你还想，想跑，看我倒，倒霉了，见我，怕，怕沾染晦气是，不是？狗蛋说，不是，真有急事。说完，狗蛋甩开脚，一溜烟跑开了。吴幸福指着狗蛋远去的背影骂道，你，你个狗日的，跑得，比，比兔子还快，等我，等我撵上你，看我咋收，收拾你个狗东西。

　　杨春无心接替队长一职。队下召开村民小组会，让大家推选新的队长，候选人有两个，一个是贾世超，另一个是吴幸福，结果，贾世超赢得了选举。在这之前，贾世超曾多次劝说杨春接下队长这个茬，杨春反倒鼓动他当队长。看到杨春情绪低落，贾世超就断了劝他当队长的念想，答应如果村民选中了他，他可以暂时抵挡一阵子，等杨春日后心情好转了，他就把队长位子再让出来。杨春却说，你还是安心当你的队长吧，现如今不比大集体时候，队下天天有事。如今是各家各户各干各的，队长的工作也没有之前那么具体了，大面儿上引导引导，政策上宣传宣传，具体到户下，人家各自心里都有数，不必队长你操多大心。杨春看着贾世超继续说，我，我又遇上麻烦事儿啦！贾世超问啥麻烦事？杨春满脸愁容说，明佳走了，留下个没妈的娃，为了给他借一口奶吃，正好明佳娘家叔伯嫂子月子里娃殁了，她就成了娃的奶妈。贾世超说，这个我知道。杨春说，可是，这一奶，就奶出事儿了！贾世超不解地看着杨春问，出啥事儿了？杨春说，明佳姊妹四个，屋里没有男娃。贾世超点点头。杨春说，原先只是让她给奶着，等娃断了奶，能吃饭了，再接回来。可是……贾世超有了某种预感，说，是不是那边要把娃留下？杨春说，咋不是么，就是的。前些日子，我跟我妈过去看娃，临走，我妈想把娃抱回来停几天再送回去，明佳她妈死活不让抱，说娃正吃奶着，回去没奶吃，娃能不受跌顿？我妈说，老杨家人都想看看娃，就一天，喝点稀面糊糊不碍事。可是，明佳她妈还是不肯。她还对我们说，我今儿个先给你们捎个信儿，这娃，我们老段家养了！我妈一听急了，说，啥？你老段家养了，那是我们老杨家的血脉，咋就成了你老段家的娃了。段明佳她妈说，没有我们明佳，你娃杨春能给你老杨家生个娃？我闺女嫁到你老杨家，为了这个娃连命都没有了，正好，我们老段家四个闺女，这娃给我们老段家留个根儿续香火。我妈说，你这叫不讲理。段明佳她妈说，我们没有理可讲了，我闺女嫁给你老杨家，你们䞍受不住，怨谁？这个娃我们自小养了，就是我们老段家的，也算是给我死去的闺女留个作念。说到这里，段明佳她妈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泪水鼻涕满脸横流。我妈一时无语，看她哭得伤心，同样作为母亲，她能体谅一个没有了女儿的母亲的心思，就想这件事不能急，要从长计议，今儿个就是打破了头，也分不出个眉毛胡子。于是，我妈选择了暂时退让。

　　贾世超听完杨春的叙述，轻轻叹一口气说，真是越有事，事就越多，都往一坨赶呢，都往一处挤哩，明佳她妈这个时候又来趁火添乱么不是！看来，那边是铁了心要不给你的娃了？！杨春苦笑一下说，看她妈的来头，极有这种可能。贾世超说，那你准备咋办？杨春说，我大跟我妈说了，晚晚再去跟她要，先礼后兵，不中就上法庭，当初又没说把娃给他老段家，这个时候猛然来这一手，这不是明着要在我流血的心上再戳一刀子么？！我们没有了明佳，不能再没有这个娃！贾世超说，也真是的，他老段家不是还有仨闺女哩么？咋就非要来抢你跟明佳的娃？杨春气愤地说，这就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贾世超看杨春鼻孔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就解劝道，既然事情出来了，着急生气都没用，要心平气和想法子解决才是当务之急。

　　两个人坐在胭脂河畔的大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河水从秋天五颜六色的大山里涌流出来，清澈而明亮，柔软而光滑，似一匹绸缎在他们脚下随风飘动，发出轻微的絮语般的汩汩声。再放眼四周，河柳，村树，远山，田野，皆穿上了秋天的衣裳，冬天的脚步似乎还很遥远。每当此时，辛劳一年的庄稼人心里似乎特别踏实，看着那飘香的瓜果和田畴里成熟的庄稼，感受着土地在这一刻尽情地回报着它的主人的美好心情。

　　再说老杨家的娃，在老段家奶着，本来顺水顺风，两情两愿，可是后来就出岔子了。一开头，崔小菊或杨春隔三差五过去看看娃，对方态度敞亮，从没有阻拦过。而随着娃一天天长大，赶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崔小菊和杨春，不拘是谁过去看娃，都要受到老段家的严密监控，最后竟发展成对他们的看望推三阻四，绕来拐去，要么说娃被抱出去了，要么说娃正睡觉……反正每次回绝他们的理由看起来都很正当充分，就是想尽一切法子不让他们母子见到娃。这让老杨家人越来越生气。然为了不伤和气，崔小菊就把这一情况通报给段柳凤，让她过话给她娘家人，娃马上就要断奶了，一断奶，必须将娃尽快还给杨家。至于奶娃子的费用，老杨家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亏欠他们老段家。这样做原因很简单，一则段柳凤是段明佳跟杨春的婚姻介绍人，二则当初是她受老杨家人的委托，把娃送到老段家的，且对方又是她的娘家，她做这个中间人再合适不过。

　　段柳凤一开始婉言拒绝，说俩娃的婚事是我介绍的不假，当初是我把娃送到我娘家奶着也没错，可是话又说回来，俩娃的婚事是两厢情愿，后来我侄女人不在了，不是还给你老杨家留了一条根么；之前送娃到我娘家去奶着，那是你们两家协商好的，我只是个跑腿的。至于后来出现变化，那跟我没一毛钱关系，是你们两家之间的事，所以这个话我不能过。崔小菊说，之前的事，我们都承情不过，所有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可是你好人要做到底，不能半路上撒手不管。我们思来想去，还得再劳烦你不是？其他人都不合适。不管崔小菊说破了天，说烂了嘴，段柳凤就是不接这个茬。回到屋里一家人一合计，杨雪说，妈，你求人办事，两个肩膀抬一张嘴，空嘴说空话，谁愿意给你办事？崔小菊一听恍然大悟，一拍额颅头说，哎呀，人到事中迷，我咋就把这事给忘了？这是求人办事，要搭功夫劳神费嘴的，再说这是要给她娘家做工作，咱咋能不意思意思？杨兴旺说，咱置备一份礼物，杨春，你跟你妈厮跟着，一坨去，一来去谢承谢承你姑，二来再求她帮咱过过话，这结了亲，就是亲戚，虽说你媳妇不在了，但亲戚不能断，更不能为了一个娃，把亲戚弄臭了。咱先好好跟他老段家说，实在不行再想办法。

　　杨春在要回孩子这件事上，表现很纠结。他一方面觉得孩子是他和明佳的，按照惯例，自然属于他老杨家；可是，明佳姊妹四个，没有男娃，这也是事实，但不能因为明佳走了，孩子由他们奶着，就要趁机把孩子留下，这，名不正言不顺，他们老段家做事太不地道！可是，让杨春犹豫的是，岳母，作为母亲，她失去了女儿，要强行留下他和明佳的孩子，也许是为老段家留下香火，也许是一个母亲对她死去女儿的一份牵念和寄托。特别是那次岳母和母亲的争执中，他亲眼目睹了岳母的凄厉痛哭和撕心裂肺的诉说，这让他本来还算坚硬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当杨春跟母亲带着厚礼来到段柳凤屋里的时候，这个精明的女人热情接待了他们母子二人。在崔小菊和杨春对她作了一番赞美和奉承之后，她依然表示自己不适合做这个中间人，态度却不如之前强硬，给事情发展留有充足的后路和余地。

　　姑！杨春噗通一下跪在脚地上，两眼泪光闪烁，他用恳求的语气对段柳凤说，姑，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没了媳妇，我娃没了妈的份儿上，去帮我说说，让我们父子俩浑浑全全在一坨，这样，明佳在地下也能安心了。

　　哎哟哟，啧啧啧，我的好侄子吔，你这是做啥么，有啥好好说，给我下啥跪么，你这不是在骂我哩？！赶紧起来赶紧起来，我答应你还不中？伸手去扶杨春，

　　杨春不肯起身，半信半疑地看着段柳凤说，姑，你说的可是实话？

　　段柳凤笑着说，看你这娃，姑还能诓你，快起来快快起来，你要是不起来，这事我就不管了！

　　第二天，从娘家回到罐儿村的段柳凤，给老杨家带回的，依然是对方坚决而强硬的回绝，这让杨春一家人十分恼怒和忍无可忍。

　　没啥大事从不进城的杨兴旺，这回进了趟卢西县城。他边走边打听，找到一个挑着“代写诉状”幌子的地摊前，看见一位戴着圆眼镜的老汉正闲在那里没事儿四下张看着，就过去跟老汉搭讪。

　　老先生，想托你给写个状子，不知……

　　啥事？老先生看着杨兴旺问。

　　杨兴旺赶紧凑上前，把一根纸烟递给老汉。

　　我不吃烟。你说，你有啥冤屈？

　　不，不是啥冤屈，是为一个娃，我孙子。

　　咹，你说啥，为你孙子？为你孙子打官司？

　　杨兴旺点点头。

　　老汉疑惑不解地问，具体咋回事，你说，说了，我才能给你写。

　　杨兴旺听说城里写状子要收钱，但不知道收多少，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老汉问，那，那写一回多少钱？

　　老汉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山里人，说，一般的都是三十，看你是个农村人，就收你二十算了。

　　杨兴旺喉结蠕动了一下，犹豫了片刻，说，能不能再少点？

　　老汉拿眼细细打量一下杨兴旺，看他衣裳上还有几个补丁，黑布鞋上靠大脚趾处烂了一个窟窿，立在那里很不自在，就爽快地说，那就给十五块吧。

　　老汉把杨兴旺让在旁边的板凳上，听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老汉说，我敢给你说，你这官司稳赢。

　　杨兴旺说，我是头一回打官司，还靠你多指路。

　　老汉说，看你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等写好状子，我帮你到法院立案。

　　几天后，县法院派人到罐儿村和两岔河，就一个娃的纠纷展开调查，并做了详细笔录。

　　那天，法院同志对两家人说，可以先调解。结果，经过商议，两家人都同意调解。但是，把两家人叫到一坨，说到娃的归属问题上，两家人却各不相让，先是互相争执，后来又发展到大声吵闹，甚至是对骂。调解不成，法院同志宣布择日开庭。这件事，即刻成了两个村子的头条新闻。几乎对打官司一无所知的山里人，对此感到新鲜和好奇，且传得纷纷扬扬，对段、杨两家褒贬不一。

　　老段家不地道，人家娃叫她给奶，她就要霸占？！

　　也怪老杨家，当初就不该把娃给老段家奶，个人的娃，叫人家养活，那还有好的？再说，老段家不是缺娃么？

　　缺娃也不能抢别人的娃。

　　你立着说话腰不疼。

　　……

　　又过一些日子，法院来了传票，老杨家跟老段家一家去了几个人，进了县城。在法庭上，老杨家坐在原告席上，老段家坐在被告席上。

　　法庭上，一切按部就班，依次进行。到最后，法官宣布，娃归老杨家，有老杨家付给老段家一定数额的哺育费用。法官话音一落地，杨兴旺跟杨春才刚刚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只绽开了一半，就听被告席上一片混乱。

　　原来，法官宣判结果一出来，坐在被告席上的明佳母亲一听，就犯了病，昏死过去，法庭上登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辛亏在县城，救护车来得快，才救下了杨春岳母。

　　当救护车把岳母拉走后，杨春的心里就开始动摇了。他给父亲杨兴旺做工作，要撤诉。杨兴旺一听大为震惊，问杨春，你这是咋啦？脑子叫驴踢了，还是灌水了，还是喝了迷魂汤了？杨春说，啥都不是，我不想看着明佳她妈再受伤害了，她把这个娃看得比命都重要，如果硬把娃要回来，怕是她……杨春陷入深深的同情之中，他用坚定的口吻对父亲说，娃，她想要，就给她吧。我以后说下媳妇，再给你生一个不就是了？杨兴旺气得吹胡子瞪眼，立别三跳，骂杨春就是个白眼狼，吃里扒外，主次不分，轻重不辨，胳膊肘往外拐，倒替起别人着想了。她寻死觅活，你就心软了，这叫啥，下软蛋！你知道不知道。要是按你这式弄，那咱兴师动众张鸣火力把人家告上法庭还有啥意思？！杨春说，你也是有儿女的人，明佳她妈的苦处你应该能体谅到，我，我真的不想再在一个已经受过伤害的当妈的心上撒盐，更不想再往她心上捅刀子，这会要了她的命的！

　　父子激烈争执后，又征求了崔小菊，作为母亲，她似乎更能理解儿子的想法，经过一家人再三合计，最终答应撤诉。撤诉这件事，在罐儿村和两岔河引起了轩然大波。罐儿村人谁也没有想到，杨春会做出如此令人不解的举动。有人笑话他二球，二瓜子，傻屌。有人说他老实疙瘩，猪脑子。也有人说杨春这娃子心肠好，心眼子直，实诚厚道，会替别人着想，是一等一的大好人；在两岔河，有人认为段明佳她妈做事过分，不该把自家闺女留给婆家的根挖走。有的说老段家也是被逼得没法子，怪可怜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冷子打到谁头上谁疼。有的说，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反正人的嘴是扁的，舌头是软的，说啥的都有。

　　要娃风波过去之后，杨春的情绪跌入谷底，他每天只知道拼命做活，除了做活，还是做活。他要用做活来排遣心中的郁闷和忧伤。原先一直不愿意跟弟弟杨春过多接触的哥哥杨雨，看到弟弟整天像丢了魂一样，愁眉不展，蔫不拉叽，就想过去解劝他几句，可是苦于嘴边没话，好几回在黑夜里走到弟弟门口，又默默走了回去。

　　一个小家庭的快速破碎，彻底击碎了杨春对生活的梦想。他已经心力交瘁，整个世界虽然已是春意盎然，生机勃勃，而他的心里却被死亡的阴云笼罩着。不知多少个黄昏，他一个人躲在胭脂河畔的河湾里，痛痛快快哭一场。他双手托举着下巴，一双木然的眼睛长久地注视着被晚霞染红的天空。他想，这，也许就是命。如果是命，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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