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十一章

　　老大娃子杨雨的婚事因为他的性格问题被搁置起来，老二娃杨春的婚事就再次被提上了日程。然媒人张二婶先后给杨春介绍了两个闺女，结果都因为杨春曾经结过婚，且媳妇是凶死的，以怕他命硬克妻为由，拒绝了这门亲事。

　　老杨家老大跟老二在说媳妇这件事上频频出了磕绊，这让杨兴旺和崔小菊两口子压力山大。就为这，他俩人黑间觉睡不好，白间饭吃不香，白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出许多。就在这两口子熬煎得不知道该咋办的当儿，距离罐儿村不到十里地的凤凰村，有一个闺女叫权爱春，正在暗地里对他们的老二娃子杨春进行着缜密的“调查”。

　　权爱春模样俊俏，高挑个，瓜子脸，一双黑乌乌的杏眼，透着坚毅和果敢，两根麻花辫子在肩膀头上一甩一甩。她上边一个哥哥，已经成家另过，下头一个弟弟，还在念初中。她从县城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就回到家中，跟着母亲学做家务，同时还帮着父亲种地养家。前些日子，她上瓦房沟街上赶集，回来的路上，赶巧遇上嫁到罐儿村附近的大姨。大姨无意间给她说起杨春舍子救岳母的故事，完了又感叹道，杨春这娃子这一重情重义的举动，在罐儿村四周都传疯了，你都没听说？听着大姨的讲说，一开始，权爱春只是觉得这个杨春怪可怜的，才结婚不久媳妇就死了，留下个娃，又因为这个娃，老杨家跟老段家还起了官司，娃本该归杨春养活，他因为同情岳母，后来又撤了诉，把娃让给岳母家。“让娃”这件事深深触动了她。到最后，大姨又加重语气追问她，她就更觉得杨春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是个可以替别人着想的人，更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她想，他可以把欢乐送给别人，把痛苦留给自己，这样叫个啥？这叫舍己为人！于是，权爱春心中就生出了想更加深入了解杨春这个人的想法，然大姨对杨春的情况只知道个大概，对更具体的情况，却知之甚少。那天，权爱春赶巧又遇上她的同班同学，如今已经成了罐儿村新媳妇的小凤，心想她如今嫁到了罐儿村，对杨春的情况应该比较了解。俩人一见面，小凤就把身边的一个男青年介绍给权爱春，说这就是我对象吴幸福。她顺便又把权爱春介绍给吴幸福。吴幸福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这是他们结婚时，小凤娘家的陪送物。小凤看权爱春好像有话要对自己说，就朝吴幸福努努嘴，说你先前头走，我跟爱春说说话，老同学毕业后，还是头一回见面。

　　吴幸福吹着口哨，推着自行车在前边走，小凤和权爱春不远不近跟在后边。

　　小凤，结婚咋不说一声？同学一场，好赖去给你贺个喜。

　　本来想给同学们说一声的，又怕打扰，就，就算了，咱同学一个都没说。再说，你们都还没结婚，我是头一个，也不好意思给你们说。

　　你呀，这就外气了，同学是最亲的，咋能不说？早了咋，早了说明咱有吸引力么！

　　才一年不见，你就学得这会说话。嗳，还没问你呢，有对象了没有？

　　有了。

　　在哪？

　　在他妈屋里养着哩！

　　一句话，把小凤逗得咯咯大笑，说你个死鬼，还来逗我。我还以为你真有了呢。

　　走在前头的吴幸福被媳妇爽朗的笑声吸引了，他扭回头问，看把你俩高兴的，有啥好事？小凤说，走你的，我们之间的秘密，你少操心。吴幸福不耐烦地说，你俩有啥秘密，哼！

　　权爱春试探着问小凤，听说你们村有个叫杨春的，你跟他熟不熟？小凤用怪怪的目光瞅着权爱春问，你，你咋突然问起他？权爱春显出随意的样子说，将才去我大姨家，听她说起这个人，觉得怪可怜的。小凤坏笑一下，略带调侃地说，你该不是看上他了吧？权爱春白她一眼说，你说啥哩，我俩又不认识，咋能说看上他了？小凤说，那你为啥对他这关心？权爱春说，就是好奇，听说他结婚才一年多，媳妇就殁了，后来又把娃让给了媳妇的娘家，感觉这人有点意思。小凤说，我们一个村子的，杨春又跟我对象是同学，咋能不熟？权爱春显出惊喜的样子说，他俩还是同学？那应该更了解，对吧？小凤说，那当然。又说，爱春，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对那个杨春有点那个。权爱春脸上猛然堆起一层红晕说，有点啥个？去你的，问问他，就是对他有那个了？我就想听听他的故事。小凤神秘地看着权爱春，真的就这简单？权爱春故意轻描淡写说，就这简单，咋？是你想复杂了吧！小凤说，要说杨春这人吧，还真是不错，精明能干，肯下苦，家庭情况也还过得去。他上边一个哥哥叫杨雨，是个榆木疙瘩，接连说了好几个媳妇，都因为他太呆，全黄了。他下头有一个妹子叫杨雪，在村里当民办教师，这闺女见啥人说啥话，跟他大哥简直就不像一个父母生的。嗳，爱春，你说一奶吊大的，咋就差别这大哩？权爱春说，这有啥奇怪的，还有一奶同胞，有的是聋子哑巴，有的却精精灵灵，耳聪目明，能说会道。常言说，百人百命，百人百性。小凤说，杨春跟我对象一样，高中只上了一年，要转学进城，他们都因为屋里穷辍学了，回家帮家里人挣工分。没干多长时间，地就分到各家各户了。听说原先杨春爱说爱笑，自从媳妇殁了，让了娃子，性子就大变样了，话少怕见人，哪人少他往哪去，见人也不爱说话，可是农活倒是没耽搁，这二年，他大领着他们兄弟二人，干得可起劲儿了，如今光景跟之前比，真是天上地下。权爱春听着，不住地点头，若有所思，差点被脚下的一块凸出的石头绊倒了。小凤被她的狼狈相弄得又是咯咯大笑。权爱春不好意思地自嘲说，一不留神，这石头就出来捣乱。

　　两个人说笑着走出一段距离，权爱春把二十块钱塞给小凤说，给，补上，祝你们新婚快乐！小凤推辞一番，只好收下，说你这礼钱也太重了点吧？罐儿村上礼直近亲戚最多才十块钱，，一般朋情不是三块就是五块，你这……权爱春抢白道，咱是啥关系，老同学，少了我可拿不出手。小凤激动地说，回头去我家，请你吃喜糖喝喜酒！权爱春答应着，两人就分了手。

　　路上，吴幸福问小凤，你跟你同学叽叽嘎嘎，有啥悄悄话还怕我听？小凤说，哪有悄悄话，我是觉得我们两个女同学说话，你一个男人在一旁听着不合适。说着，她猛然想起啥，对吴幸福说，嗳，不过我从权爱春的眼里看出了她好像很在意杨春。吴幸福像被炸雷击了一下，诧异地看着小凤说，啥？你再说一遍，你同学咋了？小凤说，我同学权爱春好像很在意杨春。吴幸福醋啦啦酸溜溜说，你咋知道她很在意杨春？小凤说，她一直在问杨春这杨春那。吴幸福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小凤说，你是说，她对杨春有意思？！小凤说，要不是，她咋会恁关心杨春，问这问那的。她都问啥了？吴幸福急切地说，你都跟她说啥了？小凤把说给权爱春的话又学说一遍。吴幸福心里的醋瓶子彻底被打翻了，酸溜溜地说，你是不是想给他俩穿针引线呀？！小凤说，去你的吧，我才懒得去当皮条客，再说，我也不是当媒婆的料。吴幸福不无嘲讽地说，给你同学介绍个“二锅头”也不赖么，省得老杨家俩明晃晃的光棍汉，在村里怪耀眼的，也怪顶眼的，看着也怪寒碜的。要介绍也该是你，小凤说，你跟杨春从小到大都在一起，两人还是同学，你来当这个介绍人最合适不过。给他介绍对象？吴幸福脸上堆满不屑地说，哼，就他杨春，一天到晚就显得他日能，命硬得跟钢橛子一样，说个媳妇䞍受不住，硬是叫他给克死了，我还敢给他介绍对象？我可不想再有第二个段明佳折在他手上，那我不就成了间接杀人犯了？！小凤说，都啥年代了，你还恁迷信，还啥子间接杀人犯，听着都瘆人。那你在娶我之前，是不是也去算了卦？吴幸福不置可否傻笑着。小凤锥他一眼说，你就是老封建，老迷信！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日头火毒火毒的，凤凰村响起了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一个男青年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风快进了村子……后晌，当权爱春告别媒人刘姨回到凤凰村屋里时，母亲一脸不悦意把闺女叫到跟前。

　　春儿，你今儿个真是上街赶集了？母亲把赶集二字说得很重。

　　妈，你这是啥意思，我不是上街赶集还能去哪？权爱春用异样的目光打探着母亲问。

　　你个死闺女，把我跟你大哄得一愣一愣的，你当我不知道！

　　妈，你说啥哩，我咋越听越糊涂，你说，你都知道啥了？

　　背着我跟你大寻婆家，你当我不知道，都是你干的好事！

　　权爱春惊得圆睁着双眼，心中连连叫苦，知道事情败露，只好摊牌，半嗔半娇说，妈，人家不是心里没底，不敢跟你和我大说，先去了解了解情况么。

　　听说那个娃子失过家？母亲很不情愿地问。

　　对。权爱春显出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情。

　　你一个黄花大闺女，他有啥好，值得你……

　　妈，我看上的是他的人，其它的都不重要。

　　他人咋好？

　　实诚，勤快，肯下苦，能为别人着想。

　　你俩又不熟悉，你咋知道这多？

　　不熟悉我还不会打听，鼻子底下一张嘴，还能光吃饭？

　　打听到啥了？

　　权爱春把关于杨春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母亲强忍着心中怒火听完闺女的侃侃而谈，末了，口气强硬地说，你就是把他说成一朵花，我跟你大也不同意。

　　为啥？权爱春的杏眼瞪得溜圆。

　　为啥？你说说他头一个媳妇咋死的？

　　生娃大出血死的。

　　那是他命太硬，把媳妇克死的！妈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你听谁说的？都是迷信！

　　听他们村里人说的，咋？算卦先生给他算过卦，说他命里要克仨媳妇哩。

　　谁在嚼舌头说人家的坏话？肯定没安好心。

　　你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母女二人话不投机，说崩了。母亲在东屋哭哭啼啼；闺女在西屋悄悄抹眼泪。

　　黄昏时分，父亲从地里回来，看见闺女她妈眼泡红得像俩桃，气色黯然，情绪低落，问其缘由，女人就把闺女白天的事说给他听。男人听后脸色突变，气哼哼说，反了，反了，哪有女娃主动给自己个寻婆家的！

　　当天后晌，吴幸福推着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摇摇晃晃回到罐儿村院子里。

　　你喝酒了？小凤问。

　　喝，喝了，咋？一高兴就喝了两口！吴幸福两腮泛红，舌根发直，乜斜着眼，双手握着车把，左摇右晃。

　　有啥好事叫你这高兴，看把你喝的，还能寻着咱屋？

　　当，当然有，有好事。一有，一有好事，就，就高兴。一高兴就，就想喝酒。

　　你不是说上街给我买胭脂买粉哩么，你给我买的东西在哪？

　　吴幸福愣了一下，翻着眼皮想了想，一拍骶脑，嘿，忘了，我咋把正事给忘了？光顾着高兴，喝酒，把这事咋给忘球了哩！

　　喝，喝，就知道喝酒，能办个啥人事！

　　小，小凤，明儿个我，我再去一趟街，一，一定给你买——嗝儿。他打了一个嗝儿，又说，买回来。不，不过，今儿个，今儿个我可没，没白跑，走，回去给，给你说说，我，我干了一场漂，漂亮事。

　　啥漂亮事，就凭你那两下子，能干啥漂亮事？

　　他招呼小凤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又四下扫描一番，见没有旁人，这才对小凤耳语道，我，我给姓杨的上了点“眼药”，叫他舒服，舒服舒服！哈哈……

　　小凤现出吃惊的样子把脸挪开说，你，你去凤凰村了？

　　吴幸福赶紧在嘴前竖起一根指头，示意小凤不要出声，接着轻声说，嘘——，你喊，喊啥，生怕旁，旁人听不见，不是？

　　吴幸福支起自行车，踉踉跄跄跟随小凤走回屋里。小凤用鄙视的目光看着吴幸福。

　　你咋这，这式看我，好像我是你，你的敌人？！

　　你不地道！常言说，硬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咋能干这种坏良心的事儿？

　　我，我可没你说的恁，恁坏。我是路，路过凤凰村，顺便去要，要口水喝，你说咋，咋恁巧，正好跑到权，权爱春屋里。她妈问，问我是哪个村的，我说是，是罐儿村的。我，就把她，她闺女今儿个去，去咱村悄悄相亲的事说，说给她。谁知道她一听吃，吃了一惊，一别老高。原来她妈，还，还不知道这事。她妈问，问我杨春这娃咋，咋样，我就跟他实，实话实说了。

　　你，你叫我咋说你！人家爱春只是打托来见见人，人家又没有公开，你咋就把啥话都跟爱春她妈说了？

　　我不是，不是觉得你跟权，权爱春是同，同学么，不说实，实话，将来人家要是怪，怪罪你，咋弄？

　　你跟本就不是怕怪罪我，你是成心要坏人家的好事。

　　你说我，我成心，我也不，不跟你犟，就算我，我成心，那，那也是为，为你同学好！

　　小凤朝吴幸福呸了一下，出门就走了。吴幸福摸摸脸上的唾沫星子，哎，哎——喊着小凤，小凤好似根本就没听见。吴幸福气急败坏地朝门外嘟嘟囔囔说，你，你啥人吧，胳膊肘往，往外拐，哼！一脚踢在门槛上，疼得急忙缩回脚，吸溜吸溜呻唤着。

　　杨春头一回听说权爱春的名字，是从小凤嘴里。那天，杨春正在村路上走，小凤迎面过来，招呼杨春有话要跟他说。杨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小凤要跟他说啥。小凤让他到村头僻静处，有要紧话跟他说。杨春迷迷糊糊跟着小凤来到村头一个没人的地方，显得有些迷茫和着急问，你有啥话快快说，小凤。小凤说，当然是关于你个人的大事。杨春越来越糊涂说，我个人大事，啥大事？小凤说，你要交桃花运了，还蒙在鼓里。凤凰村我有个同学叫权爱春，那天我俩见面，她一直在打听你，看样子对你很感兴趣。杨春半信半疑说，你，你就甭跟我说笑话了，我俩又不认得，她凭啥对我有兴趣？小凤显得很真诚说，这可不是说笑话，是真的，前几天，她还来咱村悄悄相过你，不过你不知道罢了。杨春脸上掠过一层男人特有的羞涩说，是你，是你给她介绍我的？小凤笑着说，我可不会当媒人，是外村一个媒婆，听说爱春对你有意，就先领着她来看你一眼。杨春问，真有这事，哪一天？小凤说，记不清了，哦，对了，上回街上逢集那天。杨春说，你跟你同学说，她是黄花闺女，可是我……我俩不合适。小凤说，爱春可是个有主见的女子，他要看中的事儿，九头牛恐怕未必能拉回来。又说，反正我跟你透个信儿，你就等着好事吧！说完，一溜烟走开了。杨春好似在梦里，往四下瞅瞅，啥都是真真的，蓝天，白云，庄稼，树木，小村，鸟叫，狗吠，一切都那么真实，他这才确信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权爱春用她的坚持和执着，说服了父母，顶着农村根深蒂固的世俗偏见压力，又沿袭了几千年遗留下来的老习惯，在媒人的撺掇扯络介绍下，定下了跟杨春头一回见面的时间。杨兴旺和崔小菊自然是满心欢喜，特意跑到街上给娃买了一身新衣裳，全部都是的确良的布料，外加一双塑料凉鞋。村里剃头铺里剃头师傅还用理发推子给杨春认认真真推了头发。常言说，人是枯桩，全凭衣裳。一穿上新衣裳新鞋，又捯饬了头发，人就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媒人事先给两个年轻人约好，在胭脂河畔的大歪脖子柳树下见个面，互相了解了解。媒人是看着那一对儿年轻人走到树下的，先是立着，不一会儿，两个人就稍显拘谨地面对面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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