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幸福的头磕出一个大窟窿,被连夜送到瓦房沟乡卫生院,缝了七针,并进行了相应的处置,第二天一早就回到家中。这件事本是一起意外,却被吴幸福上升到一定高度,说小凤成心要害他,是想置他于死地。之前,但凡小两口拌嘴吵架,公公婆婆一概都是向着儿媳妇的,认为儿子不争气,整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有媳妇管着,他们倒省心一些。可是这一回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因为它的严重性让这老两口也大为震惊,就顺着儿子,枪口一直对着小凤,认为她有失做媳妇的本分,对男人下手太狠。小凤百口莫辩,说自己完全是一时失手,并无害人之心。吴幸福对小凤的说法一概否定,一口咬定是小凤成心要害他,公公婆婆始终跟儿子保持高度一致,对小凤的解释全然听不进去。小凤被完全孤立,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全家人的对立面,一气之下,她回了娘家。吴幸福说,叫她跑,甭惯她那一套,有本事,叫她在她娘家住一辈子!父亲说,她死不认错,说她,还犟嘴,她要是能认个错,我跟你妈也不会不饶她。母亲说,女人家,心不能太硬,咱娃都成个血人了,她还在一旁看着,光知道喊叫,也不去动动手把窟窿堵住,要不是我跟你大来得快,还能叫你流血流死呀?!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来气。最后,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一锤定音,说先甭理她,叫她在娘家住一段光景,等她住够了,咱们气消了再说,兴许她想透了,知道错了,就自己个回来了。
小凤回娘家已经过去多半个月,婆家那边没有任何音信。一天,她在屋里呆着无聊,就到凤凰村去找权爱春。权爱春也是前两天才听说小凤屋里发生的事情,正准备这两天掏空过去看看她,还没动身,小凤倒先她一步过来了。俩人一见面,权爱春就惊叫起来,哎呀,小凤,几天不见,你咋瘦成这了?小凤说,是么?我瘦了?我自己也觉察不出来。权爱春说,瘦了一圈儿哩,也黑了。又说,听说那天从杨春家回去,吴幸福又寻你事儿了?小凤说,你也听说了?权爱春说,前两天才听说,正准备哪天过去看看你,还没顾上去,今儿个你就过来了,正好,在我这多住几天,咱俩好好说说话。哎,那天到底咋回事,听说吴幸福还去了卫生院?小凤轻轻叹口气,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给权爱春说了一遍。听完,权爱春先是流露出自责的神情,说都是我跟杨春连累了你。小凤却说,这跟你俩没关系,是他心眼子不正,老想给杨春丢石头坏他的事。杨春有好事,他心里不舒坦,正好我又跟你们在一坨,他就更加气急败坏 ,所以就把气全撒在我身上。没想到,我一时失手,让他受了伤,一向都向着我的公公婆婆,这回也把我当敌人一样,认为我心太狠,他们全然不听我的解释,他那个宝贝娃子也是不依不饶,这老两口就跟着自己娃子在一条路上跑,你说我在那个屋里还能停不能停?小凤用委屈的目光看着权爱春,一时间竟泪眼婆娑。权爱春表示完全理解,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做父母的都是这样,关键时候,还是跟自己儿子站在一坨。兴许他们都在气头上 ,过段时间等他们气消了,可能就没啥了。你先在我这住几天,回头我通过杨春探探他们一家人到底啥态度。
三天后,杨春应约来到凤凰村权爱春家,在见过小凤和权爱春之后,就把他所知道的吴幸福一家对小凤的态度跟二人说了。听完了杨春的叙说,小凤气得面如灰土,禁不住两颗泪蛋蛋滚落下来。她抽抽噎噎地说,想不到他们一家子都不是东西,想跟我制气叫我低头自己跑回去,门儿都没有,宁可离婚,我也不会下作到那种地步。权爱春也气得脸色发白,说小凤又不是故意要伤害他的,咋就得理不饶人了哩?!又对小凤说,不过你也不要太生气,还没有到要离婚恁严重,你就在我这里多住几天,他们不放低身段来请咱小凤,就叫他那个宝贝娃子打一辈子光棍吧。杨春说,都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糟糕,或许他们过些日子气消了,就会来给小凤说软话的。他只要说了软话,咱就趁坡下驴,给他个面子。就说我那个同村同学吴幸福,好吃懒做,能遇见小凤是他老吴家的福气,看他们敢轻易把这只俊鸟放飞了?!到时候有他们哭的。小凤听杨春这一说,不由得变哭为笑说,就你会说话,我不就是个不长眼的瞎子,跳进他这个火坑,早知道他又懒心眼又不好,八抬大轿都抬不去我。常言说,种不了好庄稼一季子,嫁不下好男人一辈子,我这辈子算是要毁在这个伪君子手里了。权爱春说,小凤,甭恁灰心丧气,你吊他一阵子,叫他一家子都冷静冷静,或许过些日子他们就会想起你的好了,到时候,让他来请你。小凤不屑地说,谁稀罕他来请我,不来才好哩,跟这种人过一辈子,感觉越来越没劲。
一眨眼两个月过去,入了冬,庄稼人的步子已经缓了下来,有了一年里难得的清闲时节。老吴家先后两回央及人过去给小凤捎话,让她早些回婆家。小凤家人只说小凤不在家,就把来人打发走了。
贾世超和黑娃的婚事定在阴历十月和十一月。早早的,这两家人就开始为两个娃的终身大事忙碌起来。先是贾世超家,后是黑娃家,家里人忙着准备娃们结婚的一应事宜:淘麦子,磨面,蒸馍馍,弹棉花,扯布料,纳棉被棉褥子,几乎动用了全村的妇女。而男人们则在忙着破柴火,搭喜棚,盘露天锅灶,帮着收拾新房子。距好日子越近,忙碌的场面就越热闹。女人们先后在这两家院子里铺开苇席,席地而坐,铺被里儿,垫棉花,展被面儿,穿针引线纳着,一边忙活,一边说说笑笑;男人们则在忙着男人们该做的事。主家为前来闲哄的人们准备了家常便饭,仿佛又回到了吃大锅饭的日子,场面喜庆而喧闹。然,跟这两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吴家,媳妇小凤出走已经两个多月了。先开始,这个被愤怒笼罩着,被惩戒怂恿着,被自信支撑着的家庭,要趁此机会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心狠手辣的儿媳妇。当随着心里的怒火慢慢消退,发热的脑子渐渐冷静下来之后,当经过一阵耐心的等待而没有儿媳妇的任何要回归的音讯之后,这家的当家人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就赶紧央及村里的心腹前往小凤家说和要人。然而连续两回都碰了软钉子,被亲家不冷不热打发回来,又看着人家娃都在忙着娶新媳妇,而自己家才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却离家出走久去不归,这叫老吴家的人感到脸上很是不光彩。一家人聚在一坨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一个好人选。当父母把这个好人选说给儿子吴幸福时,却遭到他严词拒绝。他说,宁可我打光棍,也不去求他。父亲说,人到弯弯树下,你就得低头,人家杨春新找的对象不是跟小凤同学么,咱去求求杨春,叫他跟他对象去给小凤做做工作,或许事情就解决了。吴幸福说,要求你去求,我不去。父亲气得干瞪眼,没法子只好让吴幸福他妈出面去跟杨春说。杨春爽快应承了这件事。可是当他领着吴幸福的母亲的到了小凤门上,却被对方母亲一句话挡了回来。小凤母亲说,我闺女嫁的是你娃子,要来接她回婆家,也该是她女婿来,你这当妈的又不跟我闺女过一辈子。一句话,说得这位母亲无言以对。杨春眼见一个做母亲的被另一个母亲噎得说不出话,就起了恻隐之心,对小凤母亲说,婶子您也消消气,路上我吴婶也跟我说了,他那个娃子脾气太倔,要不您让吴婶先见见小凤?小凤母亲说,小凤出门了,不在屋。下回她女婿来,早些捎个信儿,免得空跑腿。杨春跟吴婶刚走,小凤母亲就朝着那个远去的女人背影呸了一口,说早些做啥子去了,这个时候想起来我闺女了,想接她回去,没有三回五回跑,你就不把我们小凤当人。后来小凤母亲对权爱春说,你那个杨春心眼太实,还替那死老婆子说好话。权爱春说,他就是看吴婶怪可怜的,为了娃,舍着脸给你说好话,他不忍心。小凤母亲说,对付这号人,就不能心软,不叫她吃吃苦头,她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距离贾世超和黑娃的婚事越近,村里就越显得忙碌热闹,婚事进入倒计时的日子,主人家就跟过大年一样,村里前来帮忙闲哄的男女老少各就其位,各干其事,忙碌而有序。
这些天吴幸福一直闷在屋里,也不去给同学家帮忙,也不愿意去小凤家低头说小话,心中对那个丈母娘恨得直咬牙。他恨那个女人有意在刁难他,恨小凤故意躲着不见他妈。等到贾世超娶新媳妇那天,吴幸福被他母亲骂着出了家门,极不情愿地加入到前去帮忙的村民中。当他看着贾世超和新媳妇并排站在一坨,按照乡里规矩挤门走进洞房的一刹那,他的脑子里轰的一下像触了电。他想起一年前,他跟小凤也是这样进入洞房的,而今,小凤早已回了娘家,弄得他每天夜里独守空房……想到这里,他曾经坚持对小凤的强硬立场就如坚冰遇到了阳光,开始慢慢消融松动。第二天,他主动对父母说,今儿个我去接小凤。父母听他这么说,皆长长松了一口气。父亲说,这就对了,人要有个三回六转,不能一条路走到黑。母亲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你去接小凤名正言顺。又说,幸福,你要去接她,先给她捎个信儿,不然你又要跑空。吴幸福说,妈,你咋恁死心眼哩你?我给她捎信,不等于自讨苦吃?她要是想坑我,正好躲起来。我来个突然袭击,说不定还能逮个正着。母亲想想,跟老头子交换一下眼色,即刻现出满意神情,说这式也中。母亲又提醒儿子,小凤她妈鬼得很,你可防着她,弄不好又把闺女藏起来,又推说出门了。
吴幸福的办法果然奏效。他是在一大早就来到小凤家的。小凤她妈披散着头发正要去后茅房倒尿盆,就听见有人敲门。她急忙倒了尿盆,用手理理散乱的头发,拉开大门闩,不觉一愣,然后冷冷地问,你?我说谁这早叫门,原来是你。你来有啥事呀?眼就冰冰地盯着他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吴幸福显得有些尴尬,很不自然地讪笑着说,妈,我,我是来接小凤回去的。小凤妈说,我不是你妈,你妈在罐儿村。小凤还睡着。说完就要关门。吴幸福心中涌起一股恼火,但他强忍着压下怒火,陪着笑脸说,妈,你说啥哩,小凤是我媳妇,我不给你叫妈叫啥?她睡着我就在院子里等她起来。说着就要进门。小凤妈双手岔开各推着一扇门板,没有松动的意思,嘴里却说,听说你要叫我闺女在娘家住一辈子哩,这才俩多月,离一辈子还远着哩,你咋就来接她?吴幸福满脸涨红,一时不知道该说啥,片刻才结结巴巴说,妈,你听谁嚼舌头胡说八道?他脑海里迅速闪出杨春,眼里射出一道凶狠的绿光,瞬间又被微风扫去,扫出一片吞吞吐吐的假惺惺的阳光。吴幸福说,甭听那些闲话妖精添油加醋,我们可没那么说过。小凤妈说,这式说是冤枉你们了?无风不起浪,说没说只有你们清楚。说着,将门打开。你回来吧,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我去叫小凤。
其实,小凤对大门口发生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母亲与吴幸福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当母亲转回屋里来叫她时,她却在酣然大睡。不管母亲咋喊咋叫,她都只作没听见。母亲故意把声音放得大大的,以致将隔壁的父亲也吓了一跳。他披着衣裳跑将过来,直到婆娘咬着他的耳朵叽咕了几句,他才重又回到自己的里间屋。他坐在炕沿上,边脱鞋子边咕哝道,这个娃子,人还没起来,你就来了!
从日头冒出东山圪梁,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先是小凤父亲披着棉袄出来,故作惊讶说,哎哟,你娃啥时候来,咋不进屋?吴幸福说,一早就来了,就坐院子,院子空气好。小凤父亲说,大冷天的,快上房檐下坐,我叫你妈去喊小凤,这闺女,日头都晒住她……他把后边的“沟子”俩字咽了回去说,都晒到院子了,还不起来。说着,就朝屋里喊,小凤她妈,小凤她妈。
其实,吴幸福早就想一走了之,但他还是保持着极大的耐心和克制,心想,有本事你睡到天黑!当老丈人出来跟他演戏时,他虽然面带微笑,但心里却藏着一把亮闪闪的刀子,在戳疼着他的同时,也恨不得一下戳在这个老家伙身上。
由于吴幸福的耐心和克制,换来了他跟小凤在离开两个多月后的第一回见面。吴幸福用极大的诚意,希望她能跟着自己回去。而小凤则显得不温不火,说,我不在,你们一家人多轻省多顺兮;我回去,又要管你这管你那,好像我就是个是非精,惹得你不高兴,你大你妈也不美气,我还是住在娘家,省得惹你们一家人不高兴。吴幸福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就不要再提了,过去就叫它过去吧。小凤说,你们能过去,我一时半会过不去。
两个人谈不拢,吴幸福气哼哼要走,被小凤母亲拦下了,说饭都熟了,再咋着也不能饿着肚子回去呀。父亲和小凤也执意留他吃早饭,他就勉强答应了。
黑娃婚事前后,吴幸福又掂着礼物,往小凤屋里跑了两回,最后一回,小凤被他的诚心所感动,跟着他再次回到罐儿村,这时已经入了腊月,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忙碌着。就在贾世超和黑娃娶新媳妇的当儿,杨春和权爱春的婚事也在按部就班地进展着。这里有个老规矩,六腊月不说媒。交入腊月,这俩人的婚事也告一段落,但是他们结婚的日子已经确定,准备来年正月初八举办结婚仪式。
浓浓的年味儿笼罩着罐儿村一步步跨过年的门槛,直到过了破五,年味儿才逐渐淡下来。然而,罐儿村一九八三年的年味儿还没及淡下,一场喜事的欢悦和喜庆气氛,就再次笼罩了罐儿村。虽说杨春是二婚,按理婚事应该简办,可是权爱春是个黄花大闺女,人家是头婚,所以,他们的婚事跟贾世超和黑娃一样,尽量办得排场体面热闹,不能委屈了做新媳妇的。那时候乡下办喜事刚刚兴起雇乐队吹响器,贾世超请了,黑娃请了,杨春一样不少,也请了。杨兴旺高兴地咧着嘴忙前忙后招呼外场。崔小菊仿佛又年轻了十岁,穿着只有过年才穿的新衣裳,跑来跑去料理内务。一向不爱说话的杨雨,也为兄弟的婚事高兴着,忙活着,还不时跟前来帮忙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开个玩笑,说句客气话。杨雪还没开学,如一只小燕子,在人丛里飞来飞去,哪里需要她就出现在哪里。
随着总管一声沙哑的朗声吆喝:新郎新娘送入洞房!杨春和权爱春并肩而立,站在洞房门口,被一帮前来凑人闹的年轻人推着“挤门”,双双进入挂着气球和彩带的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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