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十五章

　　世事变化常常叫你捉摸不透拿捏不定，家庭的变化有时候也让人难以预料难以把控。年前，小凤最终还是跟吴幸福办理了离婚手续，原因很简单，吴幸福老毛病不但没改，反而比之前更加变本加厉了，喝酒打牌，回到屋里趁着酒劲跟小凤耍酒疯，甚至对小凤动手动脚，大打出手。小凤忍无可忍，经过再三思量，最终决定离开这个叫她伤心的家，离开这个让她失望的男人。尽管权爱春和杨春多次解劝她，挽留她，说人都有个三昏三迷，也会有个三回六转的，如今犯了浑，说不定过几年吴幸福就想开了，想明白了，臭毛病也改掉了，你们还能好好过日子呢。可是小凤已经心灰意冷，死心塌地决意要离婚。贾世超作为队长和吴幸福的老同学，也来劝说过吴幸福，劝他改过自新，赶紧给小凤来个新约法三章。他倒是听进去了，当着小凤面应承得好好的，不喝酒，不耍牌，不赌钱。可是，一背过脸，就又把他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外甥子打灯笼——照舅（旧）。

　　杨春和权爱春，自打分家另过以后，两个人有了自己的世界，对于今后的光景，也有了新的打算。

　　年后，正月初，罐儿村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里，贾世超从临村一个亲戚那里获知一个挣钱的好消息——到山西煤矿下煤窑挖煤，一个月挣的工钱，能顶得住在农村种一年庄稼。对于已经不再为吃饱肚子而发愁，只为寻不着挣钱门路的农民来说，这个信息，是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和号召力的，对于一年到头起早摸黑，撅起沟子没黑没明，挣死挣活，只能填饱肚子山里汉子来说，要想手里有钱，光靠种庄稼，弦都不沾，门儿都没有，必须要有个挣活钱的门路，而下煤窑打工这样挣钱的好事儿，对于罐儿村人来说，那绝对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这个新鲜事儿一经贾世超传回村子，立刻就成了罐儿村的爆炸性新闻。以前只听说过下煤窑挖煤苦，却不知道工钱有那么高，一个月好几百块钱哩！苦？！对于把下苦当就饭吃菜一样的农民来说，那算个啥，只要能来大钱，下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症，都是值得的。

　　那天，在村头老槐树下，一群人把贾世超围得水泄不通，打问着关于下煤窑打工的事儿，那场面，比一场新闻发布会还热闹。

　　下窑挖煤的活，我还能干不能？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问贾世超。

　　你这年龄么，恐怕不中，他们只要四十岁以下的。贾世超说。

　　唉，毕了毕了，人老了不中用了，只有在土里刨食吃。那位老汉很有些失望地长嘘短叹着。

　　我咋样？中不中？狗蛋说。

　　你咋不中？肯定没问题，年轻力壮，不要你要谁？！

　　那，那我哩，我不会说话，只会做活，他们要不要？黑娃憋红了脸说。

　　人家是招做活的工人，又不是招广播员，自然不看你会说话不会说话，只要活干得好就中。贾世超说。

　　此话一出，引得在场人一片哄笑。有的说，招广播员咱黑娃去，叫他对着那个啥克风说两句……旁边一个抢白道，麦克风，连麦克风都不知道！又是一片哄笑。那人接着说，叫黑娃对着麦克风说几句，不知道你能不能说出来？人群里一个爱说风凉话的年轻人大声吆喝着说，黑娃不会说，就对着麦克风哼哼几声也中。话音才落地，又是一片哄笑。黑娃挠挠头，抓抓耳朵，朝着那个说风凉话的年轻人说，你狗嘴吐，吐不出象牙！你去哼，跟老母猪叫唤一样，肯定好听。这个嘴边没话人的冷不防反击，弄得那个年轻人一时对答不上来，众人却哈哈大笑起来。有的说，黑娃真嘉厮，一家伙把他怼卷回去了。有的说，不会说话的人，今儿个嘴也比刀子还快哩。那个爱说风凉话的年轻人自我解嘲地说，黑娃，你不是不会说话么，平时都是装出来的吧？！黑娃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哩。贾世超说，黑娃一般不说话，一说就给你惊喜。黑娃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听大家继续谈说着下煤窑打工的事儿。

　　村口走来了刚离婚不久的吴幸福。他蔫不唧唧，死朗不活的样子，活像被霜打过一样。这些日子，他突然戒酒了，也不去牌场了，而是闷住头在屋里跟父母制气，跟自己怄气，一天到晚被父母叨骂着，数落着。父亲说，好好的光景你不珍惜，成天喝酒打牌不干正经营生，说个媳妇，也跑了，不跟你过了，就你这样，搁谁也不跟你过。母亲说，我跟你大说你你不听，这会儿叫你尝尝辣椒水是辣的还是苦的，怪不道人家小凤不怀你的娃，人家是多个心眼儿，看你不成器，留着一手哩。吴幸福硬着头皮听着俩老子叨叨个没完。先是装作没听见，一口气不吭。后来听得烦了，就大喊大叫，你俩还有个完没有？我耳朵窟窿都听出老茧子了！我知道了中不中，中不中？！你们还想咋，把我杀了剐了你俩才解气是不是？那不是刀！他指着案板上明晃晃的切菜刀说，来，拿刀把我杀了，杀了你俩当绝户头你们就高兴了，是不是？父母听他这一说，气得浑身乱颤，却无话可说。他们真怕这个不争气的娃子逼急了去寻个无常，那这个家就连根断了，故而忍气吞声，不再言传。这天，吴幸福不想在屋里杀闷猪，看俩老子脸色，就出来瞎胡转悠。转着转着，老远就看见老槐树下围着一群人，好奇心驱使他把两只脚朝前移动着，向树下靠近。他的出现，让人群里一个眼尖的人看到了，这人朝吴幸福指指戳戳，挤眉弄眼，跟大家小声说，看，谁来了？热烈的议论戛然而止，所有目光唰一下全集中在不远处的吴幸福身上。吴幸福被看得不好意思。他故作精神，仰头挺胸，大大咧咧走过来对着人群说，看啥哩看啥哩，没见过我是咋啦？索性又走近几步问，说啥哩恁热闹？一个个跟吃了喜皮豆一样！咋，还怕我听是不是？！一个愣头青年轻人说，说啥哩，说出去打工哩，有啥保密的？另一个说，你又不去，问啥问。你在屋里喝酒吃肉打牌哩，下井挖煤你能干得了？人群里发出窃窃私语和嘻嘻低笑。吴幸福一听说外出打工，眼睛突然放光，脸上立刻浮出一丝很感兴趣的微笑，当听说下井挖煤时，眼窝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微笑也即刻从他脸上飞走了。他显得毫无兴趣地说，还当你们出去当官上任呀，原来是去当煤黑子，我才不去哩，那叫啥？那叫死了没埋。一个人说，你生来是享福的料，哪能受了那份罪。吴幸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用眼睛斜睨了一下那群人，看见贾世超和黑娃狗蛋都在，却没有看到杨春的影子。他悻悻地说，你们好好喷吧，出去挣大钱去，反正我是不去。人群里又是一阵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有的说，懒骨殖架子撑多高，连个媳妇都守不住。有的说，生来干活的命，还老想着坐办公室。有的说，吃不穷穿不穷，身沉手懒一世穷。

　　外出打工的事像一股风，不多时就刮遍了罐儿村，一村人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杨春自然也获知了这一消息。他吃罢后晌饭，就去寻贾世超打听这事儿。这件事在罐儿村是个新鲜事物，对杨春更是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他老杨家人老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到矿上当工人，尽管是临时工，然对于一个从未体验过当工人是啥滋味的杨春来说，更容易勾起他的好奇和兴味。当杨春第一次听说山西大原煤矿这个陌生的名字时，他的内心充满了激动和喜悦。贾世超说，在矿上干一个月，能顶住你在屋里多半年的收入嘞。杨春说，这可是个好事。自从土地承包给各户以后，嘴上不再受症了，可是来钱的门路一直寻不下，能出去挣俩活钱儿，就再不用为没钱花发愁了。贾世超说，外边的钱也不是恁好挣的，下煤窑很危险，这个我已经给村里人都说过了。下煤窑是在地底下几百米上千米的地场作业，有很大的危险性。杨春说，一天到晚坐在屋里没有危险性，可是没人给咱送钱花呀，只要是干活，都有危险性。贾世超笑笑说，你说的也是，在屋里也有危险性，睡在炕上也有危险性，房子塌了，也能把人塌死，要是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烂头，那啥事也弄不成。杨春说，就是，老话说得好，该死球朝上，咋都躲不过去，不该有事，你咋弄都没事。贾世超问杨春，你问这要紧做啥嘞？你也想去矿上？听说爱春有了，是不是？杨春说才几个月，我出去干几个月，等她快坐月子再回来。爱春能放你走？贾世超说，要我是爱春，我就不放你。杨春说，我跟她说说，再说屋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哩，又不是把她一个人丢在屋里没人管。再说，娃在她肚子里，我在不在屋里，他都一样长，又不是我不在屋，娃就不长了。贾世超说，你说这话我不爱听，媳妇是你的，她有啥话对你说最方便，特别是女人，有些话不方便跟别人说。杨春说，爱春哪有恁娇贵，我妈我妹子她都能说。我跟她做做工作，估计没问题。贾世超说，你要真愿意去，咱过了正月十五就走，该准备啥早些准备，到时候咱村人都厮跟上，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杨春回到屋，把外出打工的事儿跟权爱春说了，果然遭到爱春的坚决反对。杨春深入细致做权爱春的思想工作，只要说动了媳妇，父母的工作自然能做通。他给爱春摆出眼下仅靠土里刨食的好处和不足，说既要填饱肚子，也要手里有票子，这样日子才算滋润。他把从贾世超那里了解到的临村人年初外出打工，年底腰包里鼓鼓地回村，又是买自行车，又是购电视机的新鲜事儿说给权爱春。权爱春之前好像也听说过这些事，也动过这方面的心思。然，当杨春正儿八经地给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却一百个不愿意，更何况是下煤窑。她还听人说过，下煤窑的工人，是死了没埋，听着多吓人。杨春却说，危险肯定是有的，但那只是偶然事件，十年九不遇会出一起事故，哪能偏偏就叫我遇上？！杨春还向权爱春承诺，只要干到麦收前我就回来，只不到半年功夫，那时你身子显笨了，我就回来。杨春远说近说，左说右说，软磨硬缠，权爱春才算勉强松了口，答应他只干到端午前后就回来。杨春抱住权爱春响响地亲了两口，说一切行动听指挥，到时候就是能挣个金山银山我也不干了，坚决回来照顾我媳妇。权爱春在杨春胸脯上擂了一拳，说你甭嘴甜心苦，到时候说话不算话，我就挺个大肚子去矿上把你拽回来。杨春诡秘一笑说，那式也中，我顺便领着你去河坝市跟洛阳旅游一圈，看看黄河大坝和龙门石窟，这些景致我也没见过，正好咱俩都去看看。权爱春嗔怒地瞪着杨春说，你敢，叫我挺个大肚子跟着你去旅游？想得怪美。杨春说，给你说个笑话，你就拿个棒槌当针（真）纫（认）？！

　　自从小凤离开这个家以后，吴幸福见天被父母戳着脊梁沟噘，指着鼻子骂。一开始，他破罐子破摔，喝酒打牌，见天醉醺醺的。那天回到屋里，吴幸福简直就是一滩烂泥，父亲一看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记耳刮子，打得吴幸福在脚地上转磨磨。他醉眼惺忪看着父亲在他眼前只打转转，整个世界也在转个不停，还金星乱飞。他稳了稳神立定以后，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父亲说，你，你又打我！父亲浑身颤抖着，指着他的鼻子说，老子就打你个龟孙了，咋？把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打死我才解气哩。吴幸福摇摇晃晃往父亲跟前挪着步子，说，给，给你，你把，把我打死算了！啪啪——又是两个耳刮子。这回父亲下手很重，只把吴幸福打得歪歪斜斜坐在脚地上，鼻子窟窿往外冒血。里间屋里的母亲急忙跑出来，埋冤他说，你个男人家，咋下手恁重？男人说，打死他才好哩。吴幸福彻底清醒过来是在第二天早起。他睁开眼就看见母亲坐在炕头抹眼泪。他说，妈，你大清早哭啥哩？母亲用手擦着眼窝说，哭啥？哭你不争气，哭你大打你手太狠。吴幸福这才感觉脸上隐隐作疼。他说，我好像梦见我大打我了，扇我脸。母亲说，那不是梦，是真的，你天天喝酒打牌 不干正经事，把你大气得也是没法子了。你说说，我咋这命苦哩，就你一个娃，眼看我俩老了指望不上你了，好好的光景眼看也要叫你给过败了。说着，母亲凄然地抽泣起来。看着母亲一耸一耸的肩膀和她花白的头发，吴幸福的心像被刀子戳着一样。他发现，母亲的头发是在小凤离开这个家以后突然变白的。一股难以抑制的内疚感和负罪感，同时袭上他的心头。他感到对不起母亲，也对不起父亲，更对不起这个家。那天早上，他在酒醒后把头深深埋进被窝里，泪水像泉水一样往外涌，打湿了枕巾，同时也在冲刷着他那颗被酒精和消沉污染的心。

　　当天后晌，吴幸福背着家人，来到贾世超屋里。

　　正月十五一过，罐儿村由十几个年轻人组成的打工队在村头整装待发。这群人中，有贾世超，有杨春，还有黑娃、狗蛋和吴幸福。这是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豫西深山里的新鲜一幕，是罐儿村史无前例的一幕。谁也没有想到，这小小的一幕，只是当时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它犹如星星之火，在之后广袤的中国农村大地上，点燃了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农民尝试在土地以外开拓新生活的梦想，这些星星之火不久就燃遍九百六十万平方公，从矿山到建筑工地，然后一直蔓延到大都市的工厂企业街道和社区，成为一支崭新的城市建设大军，在偌大中国的各个角落，各个岗位，贡献着农民工的心血汗水和智慧，这是农民在改革开放大潮中，迈出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步，同时也是他们走向更广阔更精彩新天地艰难又大胆的一步，是新时代农民的一次勇敢的出击和突破。实践证明他们这一步是走对了，尝试也是成功的，农民这种对土地的叛逆和对新生活的拥抱，在五千年文明史上必将留下重重的一笔，在当代社会建设事业中，也将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

　　然而，这种尝试和追求，往往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

　　杨春就付出了他人生中大半辈子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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