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十六章

　　因失去一条腿，从山西大原煤矿回到罐儿村的杨春，给家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而他自己也陷入到绝望的泥潭中不能自拔。母亲一夜之间添了许多白发；父亲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密集了，脊背在一夜之间就弯了下去。打击最大的，当然是杨春的媳妇权爱春。她仿佛在梦中，不敢相信眼前的杨春，是一个只有一条腿的活生生的人。两个多月前，杨春活蹦乱跳地随着村子里的一杆年轻人高高兴兴外出打工，满怀希望，在几个月后，能挣到一笔钱，也像其他外出打工的人那样，腰包里鼓鼓地回到屋里，然后用这些钱办他们想要办的事，买他们想买的东西。而今，恍如一眨眼功夫，不但钱没挣到手，反而还搭上了一条腿。老天爷呀，你为啥这样狠心？为啥？！她至今不敢相信那一幕：在村头，杨春架着双拐，一左一右跟着贾世超和黑娃，一个个像霜打了一样，蔫不唧唧的。而他们俩都是好胳膊好腿的浑全人，相比之下，杨春则显得那么惨不忍睹，那么可怜巴巴，那么狼狈不堪……她的心嗑嚓嘭就碎了，碎成了一块一块，一片一片，还滴着血。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当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后，她看见婆婆在抹眼泪，公公在长嘘短叹，一向不爱言语的杨雨，这时正坐在杨春跟前给他说宽心话。只听他慢吞吞说，没，没有过，过不去的火——焰山，只要还有人，有人在，比，比啥都强。他顿了顿又说，在矿上医院，我没，没敢跟你说，就背，背着你的腿赶紧回来了。我是怕，怕我在那杵着，矿上就把你推，推给咱不管了，所以就，就悄悄回来了。你可不要埋怨我哦，我，我也是一时没法子，才，才想出那个笨，笨办法的。杨雨眼圈红红的，脸上表情充满着歉疚和不安。杨春说，我一醒来不见你了，也不知道你去哪了，又急又恨，心想你咋就撂下我不管，一个人跑哪了？后来，我觉得我就是个死了没埋的人，心也死了，对啥都不想了，没想到，原来你还多个心眼儿。杨春看着哥哥，觉得他憨厚得有些可爱。杨雨说，从屋里临走，走的时候，咱大咱妈都，都给我说，出门在外，要多，多长个心眼儿，我就……说着，看看父母，又憨厚地笑了。那些天，权爱春在杨春跟前强装笑脸，一背过杨春，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她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咋过，一时间如掉进深渊里的瞎马，眼前无光，脚下没路。

　　第一次跟一个少了一条腿的丈夫睡在一个炕上，权爱春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啥滋味都有。杨春好好的时候，他们在这一刻不但要亲热一番，还有好多话要说，而此时，卧房里却静得出奇，就连他们出气吸气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权爱春终于忍不住了，问杨春，想啥哩，一句话都不说。杨春没有回答她，直愣愣望着顶棚，长长嘘了一口气。权爱春说，事情既然出来了，就要面对它。杨春又叹一口气，然后用凄凉而决绝的口吻说，咱们离婚吧！权爱春好像没听清楚，说你将才说啥？杨春把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权爱春似乎被刀子戳了一下，出气也变得急了粗了，口气硬梆梆说，你都胡思乱想些啥呀你？！离啥婚？我可不是那号人 ，你好的时候咱是一家人，你有个小灾小难我就不跟你过了，这事我可干不出来。杨春说，我以后成了个废人，你跟着我只有吃苦受罪的份儿，这事儿，我也干不出来。权爱春面向杨春，用手轻轻搂着他的脖子说，你就是拉棍儿要饭，我也跟你去要。杨春说，甭说憨话了，爱春，到时候有你后悔的，还是早早把婚离了，你再寻个好人家，好好过一辈子。权爱春说，再甭提离婚的事，再提，我就跟你，我就……说着，把杨春搂得更紧了。杨春忍不住泪流满面。权爱春也热泪盈眶。两个人汹涌的泪水，就汇成了一条河，一条爱的河，这条河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在黑黢黢的夜里向着曙光熹微的天际流去。

　　杨春岳父母是在他从大原煤矿医院回到罐儿村两天后，来看望他的。那天，老人们带来了家里仅有的二十几个土鸡蛋，还有一只大公鸡。老人见到女婿面黄肌瘦，眼圈泛红，说，娃子，你遭了大难了，人也瘦的不成样子。岳母说，娃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杨春说，大，妈，你们咋知道了？快坐下。老人们坐在炕沿上说，听你村过路人说的，这大的事，人都传疯了，我们还能不知道？权爱春提着鸡蛋篮子说，大，妈，你们攒了多长时间，都给我们拿来了？母亲说，咱家鸡娃下的，拿走又下了。又说，闺女，回头把老公鸡杀了，给杨春补补身子。权爱春点点头，鼻子酸酸的要流泪。父亲说，人这一辈子沟沟坎坎的都要经历，谁也没长前后眼，前头路是黑的，既然事情出了，就不要后悔，当初出去还不是想着往好处走？一句话，把杨春和权爱春蓄积在眼眶里的泪全说出来了。杨春泪光闪烁说，大，妈，爱春跟着我没享一天福，我就成这样了，我，我对不起她，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岳父说，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你也是为了这个家才弄成这样的，又不是为你一个人，如今啥都不要多想，好好养身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甭想恁长远。岳母说，就是，听你大的没错。人常说，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话，咱如今走到这赖路上了，也得往前走，不能因为路赖了，就停住不走了，或者往后退。只要有人，咱啥都不怕！权爱春感动地搁下手里的篮子，坐在母亲身边，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杨春说，咱大咱妈说得对，你要好好听，不要胡思乱想，往后，我就是你的一条腿。杨春再也忍不住，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他边哭边说，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咱还是一家人，我接着还！岳父说，一家人，谁也不欠谁的，你先好好养身子，今后有啥难处，我会尽力帮你的。

　　临走前，趁着闺女出门送他的机会，父亲对权爱春说，杨春这回打击太大了，肯定想不开，你要多给他开导开导，好好照看他，可不敢有三心二意。权爱春说，大，你想哪了，你看我是那种人？母亲说，你可甭嘴硬，人是会变的。他出门打工，是为了一家人，不是为他自己个，你要理解他，可不敢埋怨他该外出了，那就更伤他的心。权爱春说，放心吧，我知道该咋做。父亲点点头。母亲说，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们。说完，径直往村外走去。

　　这些日子，贾世超和黑娃、狗蛋隔三差五就结伴过来看望杨春，不但给他送来了营养品，还把鼓励的话说了一箩筐一屋子。吴幸福一开始并不情愿见到杨春，他始终觉着他跟杨春之间隔着一层纸，或者是一道沟，一个坎。从目前情况看，当初在矿上，他果断离开的选择是对的，不然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浑浑全全回到罐儿村。对于杨春的遭遇，他第一次听说时，心里不但没有同情和可怜的意思，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甚至在心里骂道，你不是日能么，你不是能下苦能坚持么，这回叫你日能，叫你坚持，把一条腿坚持没了，美，不屈你！这个恶毒的苗头只在他心里疯长了一阵子，从未露过头，就又被他用理性的锄头锄掉了。后来，看一村人都在同情可怜杨春，他也受到感染，曾经的同学情，同乡情，还有工友情不由分说占据了上风，加之父母的劝说催促，他还是走进了杨春的家门。他见到杨春时的心情是真诚的，然杨春似乎对他有着某种程度上的戒备和防范，毕竟，他们之前是有过一些过节和误会的，难免杨春会产生这样那样的想法。

　　你是个能坚持的人。吴幸福说，我比不上你，在矿上，一看井下的活又脏又苦，我心里就犯划算了。

　　能坚持有啥好，把一条腿坚持没了。杨春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一辈子就毁在这条腿上了。

　　唉，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不过也不要恁丧气。吴幸福说，我还是相信命，人的命，天造定，命里该有这一劫，躲也躲不过的，就像我，婚姻上有这一劫，小凤半路上就离开了我。

　　杨春很想反驳他几句，说那不是命，那是你自己做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场合，他不愿意两个人再为一些事发生争执，毕竟，人家是来看望自己的。他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嘘了一口气。临走，吴幸福对杨春说，你虽然少了一条腿，可是你有爱春在身边，你比我强，我如今是光棍一条！说毕，扬长走出了大门。在杨春听来，他这句话既刺耳又温暖。刺耳的是“少了一条腿”，这几个字如一把刀子戳在他心上，让他感到隐隐作疼；温暖的是，吴幸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他身边有爱春陪伴，当然是幸福和温暖的。从这句话里，杨春似乎感受到了一个始终对他有成见或偏见的所谓对手的别有用心，同时也闻到一股浓浓的充满醋意的妒嫉。

　　回到家里的杨春，本来想用结束生命来了结他短暂的一生，亲人的关心和劝导，朋友的鼓励和安慰，让他充满绝望的心，犹如坚冰遇到了阳光，在慢慢解冻融化。然，当怀着身孕的爱春每天把他搀扶着坐在院子边上那棵杏树下的时候，刚刚开始融化的心又重新凝固了。爱春怕杨春总是关在屋子里寂寞难受，怕他一个人胡思乱想，就天天把他搀扶到院边，让他既可以享受到春天阳光的温暖，又可以融入一派生机的大自然，同时他还可以跟来往的左邻右舍拉拉话，聊聊天。杨春呢，却害怕见到村人，更害怕村人看他的眼神。他觉得村人看他的眼神有同情，有可怜，也避免不了个别人对他的伤残有些许的瞧不起和幸灾乐祸。假如说同情和可怜的目光是带着温情的针刺，那么瞧不起和幸灾乐祸则是刺向他的寒光闪闪的利刃，尽管这样的利刃偶尔一现甚或是隐约可见的，然对于杨春的伤害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温柔的针刺，甚至远远超过前者的杀伤力。尽管杨春一百个不情愿，但权爱春还是耐心地说服了他，让他不得不心甘情愿地坐在院子边上的杏树下。他在这里不仅可以晒暖儿，还可以张看蓝天白云，远山近村，听鸟鸣鸡啼，看花开花落。那时节，杏花才刚刚绽放，春天的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花簇，散落在他身上，挟带着温暖的泛着新鲜草腥味、泥土味和花香的春风，在悄悄抚平他心灵的创伤，让他重新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和活着的价值。这个时候，他想笑，不管见到村里的左邻右舍男女老少，他都会乐呵呵地主动跟大家打招呼，回答乡亲们向他提出的各种关心他的问题。可是，当老天爷变了脸子，当霏霏的阴雨敲打着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山川大地，那喋喋不休的雨滴就会洇湿他受伤的心，仿佛那雨水就是他的泪水，在向这个世界一股脑地倾泻着。如果这雨天和漫漫长夜叠加在一起，那么杨春心里的惆怅和苦闷也会变得莫名其妙地沉重而难以排遣。每当此时，听着耳畔响着的滴滴答答的雨声，他都想要哭，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他心中郁积的烦恼苦闷和绝望，通过他的泪水，全部倾倒出来。杨兴旺两口子觉察到了儿子的这些细微变化，权爱春更是担心他近来情绪的起伏波动。

　　爱春，你少下地，多在身边陪陪他。崔小菊朝杨春努努嘴。

　　就是，才开春，地里活又不紧，你多跟他说说话。杨兴旺也附和着说。

　　他从矿上回来，好像变了个人，说高兴就高兴，说不高兴马上就变脸，跟个小娃一样，叫人捉摸不定。权爱春压低声音说。

　　冷子打不到谁头上，谁不知道疼。他这回遭这大的难，搁给谁也受不了，你要多体谅他，勤给他开导开导，或许过些日子就好了。崔小菊说。

　　就是苦了你了，闺女。你到我们老杨家还没享一天福，就遇上我娃遭大难，叫你也跟着受罪。杨兴旺说。

　　权爱春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容。公公婆婆的话，如一缕春风从她的心中拂过，又如一股清泉流过她的心田。她说，大，妈，都是一家人，还跟我外气个啥？我知道，杨春他心里难受，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从那天开始，地里活权爱春不再参与，只在屋里做好一天三顿饭和一些琐碎家务，剩余时间就陪在杨春身边，或缝缝补补，或手拿鞋底袜靿穿针引线，同时跟杨春拉话说家常。到了夜里，为他端洗脚水，扶他上炕，在枕头边上给他说悄悄话，逗他开心。

　　爱春越是对杨春好，杨春就越难受，心理压力也越来越大。他觉着自己活着简直就是个累赘，就是个祸害，眼看着一家人忙里忙外，他却坐在那里䞍吃等喝，对于这个家，自己不仅百无一用，而且还要增加一家人的负担。他甚至想，当初在井下如果一矿斗把他撞死该多好，那样的话，他就一了百了啦，省得现在不死不活的。他连自己都讨厌起自己来。尽管爱春在他面前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哪点做得不好惹他不高兴，可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时好时坏，有时候他会莫名地兴奋，更多时候，他的情绪会在瞬间从山巅跌入谷底，然后是一蹶不振的萎靡，甚至会突然暴怒，对着爱春发一通脾气，说上一连串绝情绝义的话。当他发泄完毕，看着爱春可怜巴巴无所适从的样子，他的内心就会涌上一股懊悔的潮水，这潮水汹涌着，翻滚着。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有溺水的感觉，更有一种负罪感。他哭，伤心地哭。哭完了，他又突然发笑。爱春被他反常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以为他神经上出了问题，曾背过杨春，把他的表现说给公公婆婆。这些反常举动，大多是在杨春和权爱春独处时候发生的，父母对此毫不知情。当听到儿媳如此这般的叙说以后，两个老人也吓了一大跳。他们曾经动过到当地精神病医院为杨春做检查的心思，但是被女儿杨雪制止了。杨雪的判断跟他们截然不同。他说，我哥精神上没啥问题，他主要是陷入痛苦和绝望的泥坑里不能自拔，因而出现了一些反常的举动。如果要把他送往精神病院做检查，会更加刺激他，对他只会有坏处而没有好处。她从心理学的角度给出的建议是，大家不要老是把我二哥成了残疾人的事儿挂在嘴上，也不要过余照顾他可怜他，这样，他会觉得自己完全活在被同情被施舍的世界里，会对自己活着的意义产生怀疑。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把好事变成了坏事，让我哥天天生活在压抑和自责的氛围里。

　　在杨雪的指导下，大家对杨春的态度有了一些转变，在他面前，少了一些可怜同情的言语表现，给了他自我表现和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杨兴旺给儿子安排了搓草绳的活路，崔小菊给儿子布置了学习纳鞋底的任务，权爱春就自愿做他的老师，教他在鞋底上穿针引线。妹妹杨雪给二哥带回书籍，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还有报纸上关于张海迪的故事。杨雨不会说，也不知道该给弟弟送啥礼物，每当雨天或闲暇时，他就会来到杨春跟前，默默地坐在弟弟身边，良久，才慢吞吞地说，天没百日晴，人没百日好，你不要胡思乱想，要好好过日子。说完，在杨春肩膀上轻轻拍拍，就悄没声息地走开了。

　　开始，杨春心头的压力陡然减轻，融入这个家庭的感觉明显增强，也鼓起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然而，这种感觉是短暂的，当他再次面对严酷的现实，想象着往后漫长的时光里，他残缺的身子……他心里那点刚刚确立起来的自信和勇气，一夜之间又轰然倒塌了。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黑夜里，他趁权爱春熟睡的当儿，一个人悄悄爬起来溜出家门，一瘸一拐来到院边的老杏树下，把一根绳子搭上那根粗壮的树枝……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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