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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飞雪迎春 第十七章

　　辛丑牛年春节刚过，罐儿村四周阴坡背沟里的积雪还白花花着，山圪梁上，坡垴上，村头地畔的树木，也还秃秃着，村人皆沉浸在年节的喜庆气氛中，还没有缓醒过来。红丢丢的日头爷儿，在东山顶上一纵一纵往上拱，先是露出半个脸儿，眨眼工夫，整个脸就红堂堂地在山卯上笑着，把它的融融暖意，一股脑儿给了罐儿村及它周围的山山岭岭，坡坡沟沟。起了一阵风，凉飕飕的，天上的白云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扯着拽着，一疙瘩一疙瘩往远处跑，不一刻，天就一满满的蓝着，是那种用水洗过的干干净净的纯洁深邃透彻的蓝。一对麻野鹊扑棱棱飞过来，栖落在院边的树枝上，叽叽加加说个不停。杨春仰脸看着枝头的麻野鹊，心想，一大早，这喜鸟就飞来……他架着双拐，立在屋檐下，四下张看着这早春的景致，心也就如那天一样明净亮堂，心里却在想着喜鸟的事儿。恰在此时，他隐约听到屋里有手机音乐在响，正支楞着耳朵，爱春就在屋里喊叫杨春，说你的电话响嘞。话音才落地，爱春人就到了杨春跟前，把正在扭着身子叫唤个不停的手机递给杨春。杨春来不及看号码，就按下了接听键。他接听着电话，脸上先是惊，后是喜，最后竟变成了一朵菊花。最后他对着电话说，好好，中中，谢谢领导关怀，我一定按时到城里，跟你们一起去北京。好，好，中，中！权爱春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等杨春一撂下电话就急着问，谁的电话，啥事看把你高兴的，屁颠屁颠的，比吃了喜皮豆还高兴！杨春喜形于色，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眉飞色舞着对媳妇说，你猜猜谁的电话？爱春一脸茫然摇摇头，说肯定是上边的，还是好事，至于是谁的电话，我可猜不出来。杨春说，县委办刘天喜主任的电话，通知我明儿个进城，后个跟县委汪书记一坨出发进北京。爱春疑惑地瞅着杨春说，去北京？咋又去北京？！杨春卖个关子说，说你落后吧，真是没假说你，平时不关心国家大事，这大的大事你都不知道？！爱春说，你不落后，你先进中了吧？！甭耍贫嘴，快说说又去北京做啥子哩？开会！杨春说，前两天就听说中央要召开全国脱贫攻坚表彰大会，没想到我还能参加，这不是，将将接到电话，通知我去参加嘞！

　　进城的第二天，杨春就随着卢西县委书记汪振华进了北京。这是杨春第二次进北京，两次都住在京西宾馆。熟悉的建筑，似曾相识的环境，让杨春想起了两年前的那个初夏，他这个来自豫西深山沟里的残疾农民，第一次进北京，参加第六次全国自强模范暨助残先进表彰大会。那是他头一回进首都北京，就住在京西宾馆。那一夜，他几乎一夜没合眼。安静的环境，布置典雅的房间，垂到地面的落地窗帘，温馨的灯光，软软的极富弹性的席梦思床，让他仿佛在梦境。他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有住过这么豪华高档的旅馆。以往进城，最多住十块二十块一晚的房间，就觉得美得了不得啦，比家里的土炕硬板床不知要好出多少倍。而今，住在京城最好的宾馆里，这真真让他体验了一把神仙般的光景。让杨春睡不着的，还不仅仅是这些因素，最最主要的，是他明儿个就要见到党和国家的最高领袖了，这让他心潮澎湃，彻夜难眠。回想过去，三十多年的苦苦挣扎和奋力拼搏，今天终于有了结果，他作为河南省的残疾人自强模范代表，进京开会，这是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以前，杨春只能在电视里看到那些党和国家领导人，不是到基层农村考察调研，看望基层干部普通工作人员，贫困群众，就是召开大会小会出国访问。官做大了，一天到晚真忙呀，国家这么大，啥事都要他们操心。听工作人员说，明儿个开会之前，党和国家领导，还要专门接见所有参会人员，给大家讲话，跟大家合影留念。杨春想着这些，似睡非睡，眼前就出现了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又一幕：他架着双拐，站在人群中，心中掀起层层波浪，这波浪鼓动着他的血液，浑身的血都在沸腾。他眼眶里充满泪水，怀着崇敬的心情聆听总书记的讲话，和总书记等领导人握手。那一刻，杨春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不知什么时辰，他忽然灵醒过来，揉揉酸困的眼睛，觉得枕巾湿湿的凉凉的，他一惊又一乍，竟然不知道自己睡在哪里。他呼地坐起身子，定了定神，环视四周的环境，猛然想起，哦，这是在北京，首都北京，是在京西宾馆，不是仙境！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夹缝，探入它温暖的手臂，让整个房间都沉浸在温馨和明亮之中。杨春的心，也如这房间一样被阳光点亮，且温暖着，激动着。

　　五月的北京，繁花似锦，春天的影子正在走远，夏的脚步正在步入这座国际大都市，把林立的摩天大楼和纵横交错的道路，都沐浴在这初夏的热情和温柔之中。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他乘车来到天安门广场。从小到大，天安门广场就是他心中的一片圣地。他没有奢望有一天能够站在这里，亲眼目睹雄伟的天安门城楼，高大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更不敢想能走进人民大会堂。至于见到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那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今天，这一切的不可能和不敢想，都将变成真真切切的现实。在工作人的引导下，杨春随着排列整齐的人流，慢慢进入人民大会堂。拐杖笃笃笃敲打在广场的地板上，仿如他的心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又如迈向春天的音符，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立体而可见，清晰又悦耳。

　　在进入人民大会堂的整个过程中，几乎与他昨夜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只有一点是他没有想象到的——他被安排在领导接见的第一排。这一排，有坐轮椅的，有拄拐杖的，也有少了一只胳膊的，还有浑浑全全但视力不好或听觉有障碍的。这些人个个披挂着绶带，胸前别着奖章纪念章和大红花，脸上皆洋溢着激动和兴奋——他们，将有幸跟每一位接见与会者的中央领导握手。短暂的等候之后，党和国家领导人迈着矫健的步子，面带微笑朝等候在这里的与会者走来。登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杨春使劲儿拍着巴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缓缓走来的首长们。当这些领导人走到他跟前时，他的心险些从胸口蹦出来。还没等领导们伸手，杨春就把手伸了过去。当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紧紧握着一双粗糙龟裂的农民的手时，杨春感觉有一股暖流通过那双手传遍他的全身，早已聚集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唰唰往下流。接下来，是在人民大会堂万人大礼堂接受颁奖，聆听最高领导人讲话。每一个环节，都让杨春终生难忘。当晚的央视新闻联播一播出，杨春就接到了来自家乡亲人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是激动的颤抖的。他们说，在电视里看到你了，站在第一排，还接受了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亲自接见……一时间，杨春的名字在卢西县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县的山山水水，村村落落。

　　杨春同七位河南籍的全国自强模范回到省会郑州，在河南饭店贵宾厅，受到了省委齐新国书记的接见。齐书记面对这些坐着轮椅拄着拐杖的残疾人优秀代表，紧走几步迎上去，跟他们一一握手，寒暄问候。当齐新国紧紧握住杨春的手时，他说，老杨，你是好样的，在你身上迸发出的“拉一把，站起来”的脱贫攻坚精神，成为我们省脱贫攻坚的精神坐标！你是河南人的骄傲！说完，又在杨春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说，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杨春说，接着干，不歇气，扩大养猪规模，继续发展袋料香菇，带动乡亲们早日实现脱贫致富。齐书记微笑着点点头说，好，你虽然脱贫摘帽了，可是你们村，你们乡，你们县，还有不少贫困群众还没有彻底摆脱贫困。你们卢西县，是咱们河南脱贫攻坚的主战场，在这场战斗中，你已经带了个好头，还要继续做脱贫攻坚的排头兵，把“拉一把，站起来”的脱贫攻坚精神不断发扬光大！

　　杨春怀揣齐书记语重心长的话语，在河坝市又受到了市委刘北青书记和卢西县委书记汪振华的迎接。当他踏上家乡卢西县时，受到了正在参加全县两会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们的列队欢迎。他胸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全国自强模范”奖章，在汪书记和其他县领导的陪同下，在潮水般的掌声和热辣辣的目光里，杨春拄着拐杖，频频向两旁列队欢迎的人群微笑致意。

　　杨春回到卢西县的当天下午，县里就组织召开了由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参加的“杨春先进事迹报告会”，县委书记汪振华亲自主持。他说，刚刚从北京参加全国自强模范暨助残先进表彰大会凯旋归来的杨春同志，他也是我们县的政协委员，在他身上展现出来的“拉一把，站起来”的脱贫攻坚精神，是我们卢西县的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今天，我们专门组织全县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召开这次“杨春先进事迹报告会”，请杨春给大家讲一讲，他，一个残疾人，是怎样在党和政府的帮助下，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脱贫致富的。下面，请杨春同志作报告，大家欢迎！

　　坐在主席台上的杨春非常拘谨和不安，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汪书记话音刚落，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杨春吃力地依赖着双拐站立起来，向台下鞠躬，然后款款落座。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感谢县委汪书记，感谢各位领导和全县人民给了我这高的荣誉……他用地道的卢西地方话，慢慢讲述着他同命运、困苦和贫穷抗争的故事。当讲到他在扶贫工作队员帮扶下，怎样克服重重困难，最后实现脱贫致富故事的时候，他满怀感激和感恩，曾不止一次激动落泪。最后，他说，贫穷，不要怕，残疾，也不要怕，被困难打倒了，不能总趴着，不能扑塌下去，政府拉咱一把，咱要立起来。立起来了，就得往前走！往前走，才会有更好的未来！

　　掌声如潮，经久不息……

　　第一次进北京的情景，让他刻骨铭心。

　　巧合的是，一年多以后的这个早春时节，杨春再一次走进人民大会堂，接受国家荣誉。在表彰大会直播过程中，远在豫西深山里的家乡人民，通过电视镜头，看到会场内，那一对放在会场过道里的白色拐杖，通过那独一无二的醒目的“标志”，家乡人民一眼就认出了拐杖旁边坐着的人，那就是杨春！坐在大会现场的杨春，亲眼目睹了总书记为全国脱贫攻坚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代表颁奖的庄严时刻，亲耳聆听总书记那掷地有声鼓舞人心的讲话。他和在场的与会者一样，心中始终涌动着兴奋和激动的波涛，眼眶里聚集着滚烫的泪水。他一次又一次地鼓掌，好几回禁不住泪水从眼眶里滚落，打湿了他胸前的大红花。当他的胸前佩挂着“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奖章回到家乡河南时，和上次一样，受到了省市县领导的热情接待和热烈欢迎，特别令他感动和难忘的是，他回到卢西县，受到家乡人民的夹道欢迎。那天没有阳光，小北风嗖嗖地刮个不停。半路上，他就听随行的县委办刘主任说，大家已经列好队，一直在等待着你们！杨春看看表，下午两点，这么说，他们中午没有休息就在县委大院列队等候了。杨春心里满怀着歉疚，说咋这早就叫大家站队了？天这冷。刘主任说，原先通知咱们两点到，在市里耽搁了一会儿，就没有再通知他们改时间，所以就……这不，都到点儿了，咱们还在半路上。同行的汪振华书记说，这会儿通知推迟也来不及了，刚解散，他们又要集中，只好让大家受点冷冻。四十分钟后，车子在通往县委大门口的西大街停下，杨春和汪书记双双胸佩红花和奖章，朝着夹道欢迎的人群走去。伴随着热烈的掌声，汪振华和杨春这两个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人物并肩而行，一边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一边走进县委大院。欢迎仪式结束后，县四大班子领导齐聚常委会议室，举行了简朴而隆重的座谈会。座谈会由县委副书记、县长蒋春梅主持。蒋县长首先代表县四大班子和全县人民，对汪书记和杨春荣获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称号表示祝贺，对他们胜利归来表示热烈欢迎。紧接着，汪振华书记发表感言。他说，成绩和荣誉属于过去，我县的脱贫攻坚虽然已经取得了最后胜利，但是，扶上马还要送一程，要继续巩固脱贫攻坚成果，与此同时，还要铆足劲，准备打好下一个战役，那就是乡村振兴。总书记说，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让我们撸起袖子加油干，以攻城不必在我，攻城必定有我的精神，再接再厉，坚决打好乡村振兴这场硬仗，为顺利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再立新功！

　　杨春接着发言。和一年多以前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面前作报告相比，脸上几乎看不到紧张和拘谨，他轻松地朝县长和其他领导欠欠身，微笑着说，我是个农民，没有汪书记站位高，看得远。我就向各位领导表个态。现如今，脱贫攻坚战斗算是圆满结束了，这不等于说脱贫攻坚这项工作也彻底结束了，有些才脱贫的贫困户可能还会面临返贫的问题，回村后，我要带头关心关注这些户，多帮帮他们，防止再次返贫。另外，我还要发挥我个人的影响力和带动作用，积极参与乡村振兴，把“拉一把，站起来”的脱贫攻坚精神，运用到乡村振兴中，这叫个啥，就叫“加把劲，再前进”吧！

　　在座的领导听着杨春朴实的话语，和他对今后工作的思路，不住地点着头。当听完最后一句话时，会场内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掌声过后，蒋春梅县长难抑激动地说，老杨说他站位不高，依我看，汪书记讲话是飞机上挂暖瓶，水平高，那老杨的发言就是，摩天大楼上吊水瓶，水平也不低么。一句话，逗得大家哄然大笑。你能把“拉一把，站起来”的脱贫攻坚精神，演绎成“加把劲，再前进”的乡村振兴精神，不简单。我们正在进行的，不是百米短跑，也不是万米长跑，而是接力赛，要想巩固好脱贫攻坚成果，打赢乡村振兴新战役，就要发扬接力赛的精神和劲头，困难面前不低头，前进路上不停步，为早日实现乡村振兴宏伟目标而不懈努力。

　　走出常委会议室，县电视台记者小王正候在那里，见到杨春，小王迎上前去。小王和杨春是老熟人，他曾多次采访杨春，还把他的事迹推到市里、省里，那年中央电视台来采访杨春时，他也是跟随着的。老杨，祝贺你！小王握着杨春的手说，这次从北京回来，有什么新的体会和感受，给全县人民说说？杨春说，还是让汪书记说吧，他站位比我高，说的比我好。小王说，汪书记也要说，他是他，你是你，不一回事儿。又说，听说你刚才在会上发言说的就很好，就按那个意思再说说，咋样？杨春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说说！面对摄像机镜头，面对年轻的女记者的提问，杨春显得十分从容，说起话来有条不紊，这跟以前在镜头前战战兢兢语无伦次的杨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采访进行得很顺利。

　　采访结束后，走在县委大院的杨春，猛然就嗅到了春天的气息，感觉春天正向他一步步走来。他久久凝视着大院里那两颗亭亭玉立含苞欲放的白玉兰，蓦然间感到徐徐吹来的风都是柔软的，温和的，这风即刻就唤醒了他心中那一朵朵希望的幸福的花儿。他想回家。从家里出来已经好几天了。那天在北京，媳妇权爱春给他发微信说，村里人都在电视里看到你了，一个个眼气得不得了！你又成了咱村人整天挂在嘴上评说的大红人了。世超说，等你回村时，要给你个惊喜。杨春问，啥惊喜？爱春说，他叫我保密……想起这些，杨春会心地笑了。他想，贾世超呀贾世超，你这个村支书又要给我耍啥花招，我得有个思想准备！想到这里，他眼前就浮现出罐儿村，这一出门就是好几天，还真有些想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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