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天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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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小说:向春天 作者:塬上草 更新时间:2021-10-14 08:45 字数:5569

  三十七年前的那个深夜,杨春悄悄溜出家门,把一根绳子搭在院边的老杏树上,想以此来结束他二十六岁的生命,却被媳妇权爱春发现。

  杨春,你这是弄啥呀你,要死,那咱俩一坨去死,中不中?!

  我,我活着还有啥用,不如死了算了!

  你死了啥也不知道了,啥也不管了,丢下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娃,叫我们在世上活受罪呀?你想得倒美!

  爱春,我,我对不住你,明儿个咱就去办离婚手续,娃,娃你带走。

  你的娃,叫我一个人养活?羞先人哩你,亏你说得出口。

  那你说,我该咋弄?死,你不叫我死,活,又活不成。老天爷呀,我到底该咋办,该咋办?!杨春用盈满泪水的双眼仰望天空,把攥紧的拳头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嚎叫着,哭喊着,怒吼着。

  啪——杨春的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杨春被打得晕头转向。少顷,他缓过神儿,恶狼一样瞪着泪流满面的爱春问,你,你打我,你打我?!

  对,我打你了,咋?打的就是你这种没出息的人。遇到一点困难就死呀活呀,你还配披张男人的皮?你不配!权爱春比杨春还凶,怒目喷火盯着杨春。

  杨春如遭雷击,一下子就懵了瘫了软了,刚才那个凶神恶煞的杨春,一下子变成了一棵遭到霜煞的庄稼,蔫得几乎竖不起筒子。他先是木木地梗着脖子,瞪着牛眼,死死盯着权爱春。权爱春说,这会儿我看着你,去,你把绳子再撂上树,挽个圈儿,把你的脖子套进去,我不拦你,不挡你,我倒要看着你死,看着一个大男人把自己吊死。你去呀,咋不去哩?!我在这看着哩!杨春攥着绳子的手在发抖,抖得像筛糠。片刻,他一甩手扔了绳子,双手掩面,一沟子蹲坐在脚底上,呜呜地哭起来。他像个孩子,哭得很伤心,很凄楚,很悲切,以至于把身边的爱春也给镇住了。杨春跟她结婚后,还从没在她面前流过泪,更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她面前撕心裂肺地哭过。爱春将才还被蔑视和愤怒充斥的心中,在这哭声里,在这撕心裂肺的嚎啕声中,势不可挡地涌进一股同情和怜悯的洪流,这洪流汹涌着,奔突着,疯狂地撞击着她心的堤岸,就连她的灵魂也在这哭声中震颤着;这哭声犹如一把钝刀,一把锥子,在一下一下戳着她的心,剜着她的肺,让她感到隐隐作痛,且在一滴一滴滴血。她向母亲怜悯自己的孩子一样,一把将杨春搂进怀里,在他背上轻轻拍打着揉搓着,柔声柔气说,杨春,都怪我,都怪我,不该那样对你,不该打你。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一时想不开,这我都知道,我也能理解。可是,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偷偷背着我去寻短见。天塌下来了,咱俩一坨顶,实在顶不住了,就把咱俩一坨塌死。杨春紧紧抱着爱春,泪水吧哒吧哒打在爱春肩膀上。他说,我成了个废人,活着还有啥用,还有啥意思?只能给我的亲人带来痛苦和拖累,所以,所以……所以你就去死?!爱春把杨春抱得更紧了,说,死很轻松也很容易,可是你想过后果没有,咱大咱妈,咱哥咱妹,还有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娃……不说了爱春,不说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听你的,都听你的,不再去想死的事儿,从今夜起,我再想死就不算个人,就连猪狗都不如,我要跟你一坨好好过光景,为了我的亲人,我也要好好活着!爱春用手掬着杨春挂着泪痕的脸,冰凉冰凉的。她说,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不再糊涂了?!杨春真诚地点点头说,醒了,彻底醒了,是你的一巴掌把我给打醒了,是你像炸雷一样的话把我给震醒了!

  他们说的这些话,头顶的老杏树听到了,老杏树梢头挂着的月亮和星星听到了,罐儿村和它四周的大山也都听到了……

  若果说权爱春对杨春的激励和爱,是在他干涸的心田洒下了希望的甘露,那么他和爱春的儿子杨光的出生,则让他生命的天空充满了阳光。那段日子,他顾不得天气炎热,在自家院墙根练习无外力自我站立。他让蹲在地上的身子,靠着双手和一条腿的支撑,把自己的脊背贴着院墙,慢慢站立。第一次,他失败了。第二次,他又失败了……第三次、第四次,他还没有站起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失败不可怕,不行就再来,就怕失败了,再也不去尝试站起来。经过无数次的训练和练习,他后背的衣衫磨破了,脊背被磨出了血,粗布白衬衫上,黄土和血迹混合而成的图案记录下他的不屈和顽强。爱春劝他休息几天,等伤好了再练,他说,伤好了,又会磨烂,要练,就不能停,一停还要从头开始。就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腿有劲儿了,双臂有了疙疙瘩瘩的肌肉,脊背上磨出了厚厚一层老茧子。那天,他意外地轻松站立起来了。那一刻,甭提他心里有多高兴。他想蹦,想跳,竟然忘记自己是一条腿,险些摔倒在地。他想唱歌,想嚎叫,想呐喊,却害怕有人听到,就支楞着耳朵听听周围的动静,确信院墙外边没人时,他才放开嗓门唱道: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唱到“阳光”两个字时,他的眼前就闪出儿子杨光可爱乖巧的样子,胖乎乎的脸蛋儿,憨态可掬的笑,圆圆的明亮的眼睛,总喜欢看着他和爱春,小手不是去抓他们的脸,就是去揪他们的耳朵。每当爱春把呀呀学语的小杨光用绷带固定在脊背上,背着他下地做活,去厨房里做饭,去河滩洗衣,或者去做任何事情时,杨春内心深处就会泛起一股内疚和不安。他想,如果自己浑浑全全,他会让爱春在屋里抱孩子,自己下地干活,或者在爱春忙碌家务的时候,他可以抱着杨光,一边逗儿子玩,一边看着爱春忙里忙外,怎么可能忍心让她背着儿子屋里屋外忙活!他决心要快点实现自理,首先要练习自己个独立站起来,接着又练习了一条腿长时间站立。他一开始是贴着墙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几天之后,他的脚肿了,腿也肿了。爱春劝他不要恁执拗,歇息几天再练也不迟。杨春说,不能说停就停,停下来,前边练习的就白搭了。爱春说,你不要命了,你这是在折磨你自己,我看着都揪心。杨春说,要想练成,就要对自己个狠一点,遇到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那这辈子我啥事也弄不成了。爱春劝不动他,只能摇摇头,在心里默默祝福他早些练习成功。一个多月后,他已经能轻轻依附着院墙一站就是少半天,红肿的脚和腿,也慢慢消肿了。杨春给这种功夫叫“独立功”。听到“独立功”这个新名词,爱春笑得很开心,在她咯咯的笑声里,泪水也止不住涌出眼眶。她紧紧地抱着杨春,泉涌而出的泪水打湿了他肩头的衣裳。当院门吱扭一声被推开时,这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年轻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马上松开。爱春装作给杨春拍打他脊背上的灰土,然他们故作镇定的作态,还是被眼尖的杨兴旺看在眼里。他只作啥都没看见,说杨春,听说你这段光景一直在锻炼?爱春趁公公不注意,赶紧用袖子揩干了眼角的泪水,鼻子依旧酸酸地说,他天天练,前些日子,腿跟脚都练肿了,让他歇歇,他就是不听。杨春朝父亲微微一笑,说没啥事,我能坚持住。杨兴旺走过来,圪蹴下去,撩起杨春的裤管,细细查看他的腿和脚,发现跟平常人的确有着很多不一样,尽管红肿已经消退,但依然可以窥出曾经的状况。他缓缓站立起来,心疼地拍拍杨春的肩膀说,娃子,你命苦呀!以后做啥都要悠悠的,甭恁性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腿也要一天一天练,不能一嘴吃个胖子。泪水在父亲眼眶里只打转转。杨兴旺又说,爱春呀,有啥吃重活,喊我或你哥来帮你一把,不要老是硬撑着。咱农民,活就跟筛子眼儿一样多,一天到晚有做不完的活,活一上手,就顾不得见天来问你看你,有啥重活,你只管张嘴说,我跟你哥不拘谁,都能掏空过来帮帮你,都是一家人,可不敢跟外人一样,那要是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死嘞。

  练习好了独自站立,杨春又开始练习架着双拐走路,平地,上坡,下坡,下地,走列石过河,走独木桥,所有浑全人能走的,他都要走熟练。拄着拐杖上坡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一次挪动的幅度不能太大,有时候甚至只有一寸两寸。他想,尽管迈出的步子小,但总比原地不动强。他在自家房后的羊肠小道上练习上坡。脚要踩稳,拐杖要立扎实,任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换来一次倒地翻滚甚至是摔伤。汗水在他的睫毛上打着转转,再也无以承受,倏的一下钻进他的眼里。他没有用手去揉擦。他将眼睛紧紧闭上,缓过片刻,他又睁开,还有点辣辣的,酸酸的,呛得泪水长流。架着双拐上坡费劲艰难,然远比不得下坡凶险。走下坡路,每挪动一步,都可以用步步惊心来描述。人在高处,拐杖要向下移动,必须要有可以依附的地方让拐杖坐实站稳,此时,要一根一根拐杖安插,身子很难保持平衡,立在角度超过五十度的坡面上,随时会往下出溜。那次,他动作不够协调,拐杖着地不够稳当,脚下一滑,身子失去平衡,连人带拐杖从坡上滚下来。恰在此时,吴幸福从一旁路过,他亲眼目睹了杨春倒地滚坡的一瞬间。恻隐之心第一时间告诉他过去扶起杨春。然当他就要迈动脚步时,另一个吴幸福出来阻止了他。他对他说,杨春爱逞能,就叫他吃吃呈能的苦头有啥不好?就你爱管闲事!他收回了脚步,倏忽消失在村头巷子里。杨春身上脸上满是血,身边一根拐杖折成两截。他从地上坐起,坐直身子,恰好看见狗蛋和他媳妇正背着锄头往回走,就朝狗蛋喊了一嗓子。

  回到屋里,看着伤痕累累的杨春,爱春直抹眼泪,狗蛋和他媳妇也忍不住泪水涟涟。那段日子,杨春身上前伤压后伤,伤痕累累。

  那次,杨春练习过河走列石,走到第二块石头上时,他腿只打颤,身子晃晃悠悠,拐杖在列石上没墩牢实,哧溜一滑,他的身子一歪就失去了平衡,噗通栽倒在胭脂河里。幸好水不深,水流不急,当他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时,两根拐杖已经顺水漂出几丈远。他连滚带爬扑腾着去追赶拐杖,可是,拐杖漂流的速度远比他扑腾得快。从不愿求人的杨春,这时不得不发出求救的呼喊。不远处的地里,来福在做农活,听到呼救声,赶紧跑到河畔。当来福把双拐送到杨春手里的时候,看着落汤鸡似的杨春,哭笑不得,说好好人过列石都困难,你拄着拐杖过列石,那不是明着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不中就趟河,再不中就喊人来背你过河,看把你弄的,这是秋天,要是冬天你可就遭了大罪了!说着,躬下身子要背杨春,被杨春拒绝了。来福说,你这娃子脾气真倔,这河里石头多,又滑得很,背你到岸上再说。不由分说,将杨春拉在自己肩背上。

  腋下胳肢窝,长时间架着双拐,先是红肿,后来竟然磨出了血。为了减轻拐杖对肌肉的摩擦,杨春在双拐上缠上了厚厚的棉纱布。整个夏天和秋天,棉纱布常常被染成红色,罐儿村所有见到杨春的,都不忍心多看他一眼,多看一眼,心就揪抓着疼一阵子。当着杨春的面,老人们说,杨春这娃有股子倔劲儿哩!都知道劝他不济事,就把心疼的话说了一大堆。跟他年龄相仿的人见了他,说杨春你这家伙也太执拗了吧,冰冻三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你可要悠着点儿,小心胳肢窝化脓。娃娃们看到拐杖顶端红红的,眼瞪得老大老圆,问大人,那是一朵花吧?大人说,那就是花,是血开的花。娃娃说,真好看。大人说,血开的花,咋能不好看?!说完,大人眼眶红红的,就像那拐杖上开的红花一样红。入冬时节,杨春的胳肢窝不再红肿,不再流血,长出了厚厚的老茧,加之棉衣的呵护,这老茧在往后的日子里,就一直伴随着杨春,到来年脱了棉衣,老茧竟然穿上了一层厚厚外衣,不管拐杖怎样摩擦,从不感到任何疼痛。杨春说,不经历肿疼流血,就不会产生坚硬的外壳,就像人一样,不经历苦难,就不会有甜蜜。

  关于“独立功”的一切必要因素都已经具备,杨春开始向着正常人才能完成的各种劳动发起进攻。他先练习架着一根拐杖刨地锄地,后来,腿上功夫日渐扎实,他干脆彻底抛弃拐杖,在田间站成一尊金鸡独立模样,腾出两只手,抡起镢头锄头,挥动镰刀。腿站困了僵了,农具家伙的把儿就是他的另一条腿,拄着它们,作短暂的歇息,然后继续劳作。那次练习一条腿站着刨地,举起镢头时,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一个仰板叉,将他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上,镢头脱离双手,飞出老远。一旁做活的爱春急忙赶过来要扶起他,被他一把推开了。爱春诧异地望着躺在地上的杨春说,你使恁大劲儿做啥?幸好镢头扔出去了,要是打到你自己咋弄?杨春并不言语,一骨碌翻身趴在地上,他用两只手支撑着地面往起爬。当他艰难地站立起来时,爱春已经把镢头递到他手上。爱春说,去地头歇歇去。杨春说,不歇。爱春说,你跟谁制气也甭和自己制气,干乏了,歇歇再干!杨春说,我真没用,刨个地都跑不好,还有脸歇?爱春说,你看看哪有谁一条腿下地干活的,你已经很厉害了,不要一天到晚老是跟浑全人比这比那,你毕竟跟浑全人不一样。杨春梗着脖子说,我就不信我比不过浑全人,我要叫那些浑全人看看,我一条腿,照样跟他们一样做活。爱春看着杨春倔强执拗的样子,心里涌出一股酸涩,一股甜蜜,一股感动。

  杨春可以拄着双拐担水了。他为了完成这项工作,用了将近半月的工夫练习扁担在肩头的平衡。别人担水,可以一只手捉着扁担,另一只手伴着一闪一闪的脚步前后甩着。而他担水,两只手要紧紧握着双拐,用双拐来替代另一条腿,这样,肩上的扁担只能靠自由平衡来控制。一开始,每迈出一步都十分艰难,不是前边水桶落地,就是后边水桶不听使唤,水洒了一地。无论哪个水桶落地,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桶歪水洒,扁担肆意地蛮横地跌落在一边的脚地上。为了掌握好双拐和那只脚交替移动的节奏,为了摸索扁担和水桶在这节奏里的平衡规律,他反复试验,不断琢磨,最终,以摔坏了七只塑料桶和两根扁担为代价,他逐渐掌握了自由平衡式挑水法,尽管挑回屋里的水只有大半桶,然而,在爱春看来,这多半桶水是多么金贵,多么来之不易呀。当杨春第一次将两个半桶水挑进厨房,爱春将杨春紧紧抱在怀里,头一回做出了大胆地表白爱和感动的举动,在杨春晒黑的额头,轻轻亲吻了一下。杨春很不适应地把眼斜着看门外,生怕被人看到。当爱春放开他时,他用手轻轻摸着被亲过的额头,似乎那片肌肉还热辣辣的,痒酥酥的,甜丝丝的。

  一条腿上树打核桃,夹柿子,杨春做到了。进山砍柴火,背柴火回家,他几乎搭上了性命。那天午后,他腰间别着斧头,架着双拐上山。回村时,他背着一捆柴火,因为是下坡,拐杖没墩实在,一出溜,他一骨碌栽倒在地,另一根拐杖折成两截,柴火捆死死压在他身上。荒山野岭,无人求助,他拼尽全力挣扎……当杨春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走进村子的时候,如血的夕阳下,一个血人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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