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光景,当你数着一个又一个日子过的时候,它是漫长的难熬的,而当你走过之后,再回望那段光景时,仿佛就是一瞬间一眨眼功夫。就是这“一瞬间一眨眼”功夫,世界就变了,原先老牛慢车的日子,脚步仿佛越来越快了,快得有点叫人撵不上,有点叫人来不及反应来不及适应,还眼花缭乱着无所适从着,说变就变,嗑嚓嘭,眼前的一切就变得叫人有点认不出来了。城市里,楼房越来越多越高,街道越来越宽越密,小汽车越来越稠越好看,女人越来越年轻越漂亮,六十岁的女人,妆一化,就都变成十六岁了;在农村,土屋变楼房,土路变水泥路,河上列石变小桥,山民们多年多代耕种的土地,不再长庄稼,而是长出一排排整齐划一的香菇大棚和苗木。摩托车小轿车,日——日——,在小村里进进出出,进个城,上个街,再不用骑自行车,挤拖拉机,再不受土路上飞扬的尘土把一个个村人变成灰驴泥猪的洋罪。在这飞快的日子里,杨春和爱春也变了,脸上被日月的犁铧豁出一道道沟沟坎坎,被岁月的刀子刻出一条条粗粗细细的线条,原先古铜般的底色里,沉淀的那点青春的光泽,已经被岁月的风尘消磨殆尽,明亮的眼眸,也已变得浑浊暗淡,但却依然炯炯有神。二人回想起这十年的光景,像是在做梦,又像是穿越,心中就泛起五味杂陈,苦,辣,酸,甜,累,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意外惊喜,难忘的痛苦,绝望中孕育着希望,不幸里暗藏着幸运,这些东西互相交织,错综复杂,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
前些年,杨兴旺和崔小菊先后离世。十年前,杨雨娶了一个邻村寡妇张秀兰做媳妇。张秀兰带过来一个十多岁女娃张丽花,后两人又生育一个儿子杨一,如今已经九岁了,上小学。妹妹杨雪儿子高卢生已经大学毕业,在西安工作,她已退休,跟丈夫高亮住在卢西县城。高亮是个教育局机关干部,二十多年前,杨雪一次进城参加教育系统工作会议时,无意间两人相识。见到杨雪第一眼,高亮就瞄准了杨雪,当晚约杨雪出去看电影,杨雪不去,他就死皮赖脸缠着杨雪。当时杨雪心里很讨厌这个男人,心想城里的男人咋这讨厌人,花里胡哨的!怀疑他是个情场混混,想占她便宜,就躲在招待所里不出来。高亮又以机关干部的身份,找杨雪谈工作,一直找到杨雪住处……杨雪回到瓦房沟乡小学没几天,县教育局局长任重熙到瓦房沟乡检查工作,提出要专门见见杨雪。当杨雪矜持而紧张地站在任局长面前时,任重熙脸上和眼睛里都充盈着满意的笑。他盯着杨雪看了片刻,不住点头,心想高亮这小子有眼光呀,这闺女,就像山里的一朵野花,朴实又透着灵气,憨厚又不失机敏,大方但不张扬。杨雪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局长提出的各种问题,比如多大了,家里几口人,啥学历,教几年级,哪门功课,弄得杨雪脸红心跳,不知道局长葫芦里装的啥药。当时杨雪最害怕自己哪点做的不好,民办教师被辞退掉,吓得她说话都战战兢兢。任局长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他说,姑娘,好好干,干好了,将来进县城工作都是有可能的。检查完工作以后,校长周大旺在送走任局长返回学校后,看杨雪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有几份惊喜,也有几份意外,还有几分说不出的意思在里边。他把杨雪叫到自己办公室,对她说,恭喜你啊!杨雪莫名其妙说,校长你啥意思,我有啥喜事值得恭喜?周校长说,你这人嘴够严实的,有了好事也不分享,一个人吃独食呀,这样不好吧?杨雪更加糊涂,说校长你,你……显出生气的样子。周校长朗然大笑说,你这个杨雪啊,看把你急的,我是故意逗你的。刚才任局长临走时,专门过问你的个人问题,我都如实回答了。杨雪说,你回答他啥了?他问你有没有男朋友,我说以前有一个,吹了。局长问,后来又谈了没?我说没有。任局长说,这就对了。我问局长啥意思。局长说,他要给你做媒人。杨雪一听,啊了一声,眼前马上出现了高亮的影子,脸上即刻飞起一片红云。
后来,杨雪和高亮结婚生子,紧跟着,杨雪的民办教师就转成了公办,在杨雪怀孕期间,工作又调回县城。儿子生下来,为了纪念她回卢西县城工作,就给儿子取名卢生。
凤凰村权爱春的父亲权青山,几年前就走了,母亲路银花已是满头银发,身子骨还算硬朗。儿子权水生想让母亲跟他们一家一坨生活,老人家死活不干,说只要还能动弹,就一个人过,等啥时候动弹不得了再说。权爱春每次回娘家,都要劝母亲跟着弟弟水生,可是她的话,母亲一样听不进去。没办法,就嘱咐弟弟时常多往妈屋里走走。独居的母亲,让权爱春总是牵肠挂肚,隔一段日子,她都要回一趟凤凰村,把《常回家看看》的歌词,变成自己的行动。
贾世超跟着侯法武干了数年之后,对苗木经营的技术和门路了如指掌,他自筹资金,在距离城区不到二十公里的西湾村租下十多亩土地,开始自己经营苗木。跟着他一道出去的黑娃、狗蛋等一帮人,也随他一坨离开侯法武的苗木基地,跟着贾世超干。起初,由于侯法武的打压,贾世超的经营遇到了不小的阻碍。但是贾世超是个有经营头脑的人,他把生产管理一应事宜交给狗蛋,自己专门跑外交,打通关系,加上苗木品种的多样化,竞争对手也拿他没办法,市场规律,优胜劣汰,后来规模逐步扩大到五十亩,事业如日中天。这当儿,罐儿村党支部班子瘫痪,没有合适的支书人选,刚刚上任不久的乡党委书记樊一雪,专门入村了解情况,有人就推荐贾世超。樊一雪趁着进城开会的间隙,到西湾村苗木基地找到贾世超,动员他回村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一职。贾世超一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樊书记,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但是,我真的不能接受这个任务。樊书记说,我来是通知你的,不是跟你商量,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你答应也得回,不答应也得回,因为你是党员,党员要一切行动听指挥!贾世超想跟樊书记解释,樊一雪把手一挥说,不要再跟我解释了!我给你说,你经营苗木,是个好营生,但受益的是你一家人或几家人,而你回村里当支书,是要带领乡亲们一同致富。我给你说,国家即将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大规模脱贫攻坚战役,总书记已经向全世界做出承诺,到2020年,中国要全面消除绝对贫困,全面实现小康目标,作为一个党员,你有这个责任带领乡亲们一起致富奔小康,因为你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实力。再说,你回村后,这个苗木基地照常可以经营,不耽搁你的产业发展,说不定,你的企业还会对你门村的经济发展有好处,这叫啥,这叫两条腿走路!当贾世超第一回听说脱贫攻坚这个新名词时,眼前不觉一亮,他真想打断樊书记,问问关于脱贫攻坚的有关问题。然樊书记的话稠得一句接一句,根本就没有他插话的空隙。当樊书记说完以后,他显得有些激动,对着樊书记问这问那,樊书记一一作答。听完了,贾世超两眼放光,热血沸腾,脸上堆起一层明亮的光泽。他当即表态,既然是这,我坚决响应上级号召,服从樊书记安排,愿意和乡亲们一起脱贫奔小康。樊一雪欣然地笑了,拉着他的手,紧紧握着说,这就对了,共产党员,关键时刻就是要挺身而出,冲锋在前,只有这样,才能带领人民群众朝着美好的明天奋进。
这些年,吴幸福自从父母过世以后,一直一个人生活。父母在世时对他的“预言”,已经得到了验证,原先好好的一个家,最终败在他手里。而母亲临终时断断续续对他说的话,深深触动了他的灵魂。至今他都清楚地记得,母亲从昏迷中醒来,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喘地说,娃呀,你大走了,我也要走了,以后就剩你一个人了,妈最后再说你一句,你的坏毛病赶紧得改改了,再不改,你这一辈子就毁了。你一定要答应妈,不然,妈死不瞑目!吴幸福跪在母亲床跟儿,听着母亲最后的遗言,泪如泉涌。母亲话音刚落,他一下扑倒在母亲怀里,呜呜痛哭,说妈,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把你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坚决改掉以前的臭毛病,重新做人,你就放心去吧,你娃说话算数,不活出个人样,我就不姓吴!
埋葬了母亲,吴幸福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三天三夜。他坐在父母亲的遗像前,多少往事历历在目,两位老人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在耳畔回响。他想想哭哭,哭哭想想,泪水一次次冲刷着他沾染了太多污浊的灵魂,醉鬼,赌棍,肮脏背后的龌龊勾当,偷鸡摸狗的下作不齿,鸡肠小肚的卑鄙无耻,像一座座大山一样朝他压过来,又如洪水猛兽一般把他吞没,羞耻和悔恨,自责和内疚,在他心中卷起一层层巨浪,发出振聋发聩的轰鸣。他想起了小凤。他忽然觉得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二十多年前,因为他的不争气和烂泥扶不上墙,把一个多么好的女人给弄丢了。如果不是他的破罐子破摔,那么……他不敢往下想。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想。媳妇,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个浑浑全全的家庭,一个幸福美满温暖和睦的窝或许就……然,如今他孑然一身,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在村人眼里,他吴幸福屁都不是。如果是屁,还有人用手搧搧,说臭。说起他吴幸福,就像说到空气一样,连搧的人都没有,连说臭的人都没有。他在罐儿村人心目中,已经死了,腐烂了,化为一股烟或一把泥土了。不对,烟还能叫人看见,还能叫人闻见,泥土在地里还能长庄稼,吴幸福你还能进入人的眼里?还有啥用!最后,他又想到了杨春。当初,他最看不惯杨春,时时事事都想跟他打别较劲,跟他过不去,跟他抬杠,甚至在背地里捅他一刀子,日弄他一回,日搞他一下,那样他心里才舒坦才过瘾,才有一种快感,美气感!特别是杨春在煤矿上弄断了一条腿,他暗暗在心里幸灾乐祸,认为他杨春爱臭能,爱表现,爱出风头,你以为你是铁打的,一个人留在矿上,卖能鬼,愣头青!结果咋样?砸进去一条腿,这下不能了吧,不臭美了吧?!头一个媳妇他䞍受不住,死了。那阵子吴幸福倒是动了恻隐之心,多少有些为杨春感到同情。可是,后来他竟然又有了第二个媳妇,这就让吴幸福心里酸溜溜的,一个一条腿的残废,竟然又有了女人,而且更可恨的是,他杨春有了媳妇后,我吴幸福却丢了媳妇,这让他心里极不平衡,很不舒坦。他要让杨春多吃点苦头,不信整不倒你个一条腿的!于是,一场罪恶的盗猪闹剧就上演了。也该吴幸福走运,也该庆幸石娃办事不留痕迹,做得干净利索,那帮警察最终没有破了案子,时至今日,作案的石娃已经死了,可他吴幸福还活着。吴幸福不愿再往下想了,他此时此刻最想见一个人。
当吴幸福三天后走出他的破门楼时,整个人就失了形,仿佛一股风都能把他吹倒。他走路有气无力,摇摇晃晃,仿如腾云驾雾一般,一直朝着杨春家走去。
“菌王”王社民怎么也想不到,十多年后,藏身于秦岭深处,仍然以发展食用菌为生的他,居然被罐儿村的二狗子发现了。二狗子是到秦岭深处一个村子跑野生天麻生意时,无意间发现王社民的。这也许能成为他帮助村民讨回公道的一个绝佳机会。他暗暗通过这个村的一户村民,对王社民的来龙去脉进行了一番摸底调查。然村民说,这个人是河南来的不假,但是他不叫王社民,而叫王帅明,听说是河南灵宝的。二狗子躲在背地里,细细观察,听说话声音,看相貌,就连他走路的姿势、背后身影都跟记忆中的王社民分毫不差。他给杨春挂了个电话,把所看到的情况作了详细说明。杨春向派出所报了案。两天后,那个自称王帅明的人,被带回卢西县,经过审讯,他的身份证是假的,为了逃避牢狱之灾,窜至秦岭深处苟且偷生。据他交代,当年就是因为财迷心窍,本来做的是正经营生,因为看到食用菌产业突然兴起,菌种需求量猛增,自己又做不出那么多,就使了坏心眼儿,用假菌种坑害菇农。他的作案范围不仅仅在罐儿村,其数量之大,超出人们的想象。公安机关奖励了线索提供者二狗子,并将王社有移交相关执法部门依法审理。虽然罐儿村人所受损失还没有得到赔偿,但是罪犯被抓获归案,让他们的心理得到了些许安慰。大家都把二狗子当成功臣,夸他眼尖,有心眼,会弄事,为罐儿村出了口恶气。王社有被抓,杨春自然高兴。为了那两桩案子,逼得他走上了上访路,十多年了,没想到罪犯让二狗子碰上了,这正应了那句古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该他狗日的王社民倒霉!如今案子终于有了眉目,杨春心中憋着的那口气也消了一大半,决定不再上访,跟爱春一坨过几年安生日子。
杨春的儿子杨光在厦门打工,娶了个厦门媳妇李琼,就在厦门落户定居。不是杨光不想回罐儿村,而是李琼不愿到豫西山区生活,杨光拗不过,征得杨春和爱春同意,就在南方落了户口。如今,杨光已经做父亲七年了,女儿倩倩乖巧可爱,过些日子就跟外爷外婆视频连线,一口奶声奶气的普通话,说得杨春和爱春心里甜甜的。杨娜的病,耽搁了她的婚姻大事,快三十的大闺女了,还住在娘家。她的病时好时坏,马拉松式的看病花钱,让这个一直在艰难中挣扎的家庭,生活一直很拮据。
自从王社民归案以后,杨春心里说不出有多舒坦多高兴。然,舒坦高兴之余,还有些闷闷不乐,不为别的,就为那个偷猪贼,一直没有个下落,这个狗日的一天不抓住,杨春心里一天不能完全快活轻松下来。这当儿,有一天上午,杨春拄着拐杖,正在院子里踅摸,想往后咋样才能好好过光景,不能老是当个上访户,整天在乡里县里死缠烂磨。人常说,屎干了不臭,偷猪的案子也过去多少年了,也该翻篇儿了,人一辈子总不能因为一件事老是过不去,日子往前过,人也要往前走不是,要是总叫以前的事儿绊住手脚,那光景还咋往前过?正在想着,就听大门被敲得笃笃响。
杨春问,谁呀?
门外没有声音。
杨春又问,谁么,咋不说话?
我,杨春……是我。
杨春觉得这声音有些熟,一时又听不真切。就捣着拐杖往门口走。
大门开了。
咋是你?杨春问。
我……我想跟你说个事。吴幸福缩头缩脑,试试探探,欲言又止。
说个事,啥事?
能……能不能回屋里说?
啥事还恁神秘,一定要屋里说?
吴幸福腾地红了脸,杵下头,两只手在不住地搓着说,那……算了,我……还是不说了。扭头就要走。
杨春看吴幸福心事重重,正犹豫让不让他进屋,猛然看他扭头要离开,就说,你有啥话,咱回屋里说去。
听吴幸福说着十多年前那桩盗猪案子的全过程,杨春听到一半心里就火冒三丈,但他还是强压下心中的怒气,忍着一直听到最后。杨春气得浑身发抖,高高举起的手却停在半空中,因为就在他举起手要狠狠搧这个卑鄙小人一耳光的当儿,吴幸福却噗通一下跪在他跟前说,杨春,我,我错了,你把我送派,派出所吧,石娃已经死,死了,我,我愿意去坐牢,我俩的罪,由,由我一个人顶!
杨春举在半空中的手没有打在吴幸福脸上,却缓缓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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