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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贾世超回罐儿村担任了村党支部书记。回村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配置村两委班子，让瘫倒的班子重新立起来，动起来，活起来。和他一同回村的狗蛋做了他的副手，担任村党支部副书记兼村主任。以前，大家“狗蛋、狗蛋”地喊习惯了，竟将他的大名李全有给忘到九霄云外了。党员会上，狗蛋当选副书记那天，贾世超宣布，狗蛋……不，不对，以后不能再叫狗蛋了，应该叫大名……说到这里，贾世超却忽然卡了壳，而且是卡得死死的，很显然，他是把狗蛋的大名给忘了。他显得很是尴尬和不好意思，脸子竟然憋得通红通红。下边就有人“救火”说，狗蛋大名叫李全有！贾世超恍然醒悟，一拍后脑勺说，嗨哟，你看看我这记性！老是狗蛋狗蛋地叫，小名记得死死的，大名却咋都想不起来了！对对对，李全有，李全有，以后在公众场合，不能再给狗蛋叫狗蛋了，要叫李全有。说完，顺嘴就喊了一句，李全有！狗蛋跟大家伙一样，认真听贾书记讲话，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贾世超突然喊叫李全有，却没有人应声，狗蛋本人也是愣愣地看着贾世超，跟着发笑。就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时，贾世超指着狗蛋说，李全有，你，狗蛋！狗蛋一喊出，又引来一阵大笑，十几双眼睛都集中到狗蛋身上，这时他才反应过来，愣头愣脑地像个小学生一样，腾地一下立起身子说，到，我，我在！在一片笑声中，李全有抓耳挠腮，脸也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就，就喊我狗蛋多好听，一猛叫我李全有，我还以为是在喊旁人哩。有人就调侃说，以前你是普通农民叫狗蛋，今后当官了，就不能叫狗蛋了！狗蛋说，去你的，当啥官呀，跟着贾书记瞎混么。贾世超说，狗……不是，李全有，你说这话可不对，咱虽然当的不算啥官，可也不能瞎混，咱要干就干出点名堂，一要对得起咱的良心，二要对得起咱罐儿村的父老乡亲，这三么，还要对得起上级组织和全体党员对咱的信任，你说是不是？李全有挠挠头，抓抓耳朵，讪讪笑着说，贾书记，我不会说话，你甭见怪，我今后一定要跟着你好好干，干出点名堂。前来参加罐儿村支部换届选举的瓦房沟乡党委副书记、包村干部张天民，代表组织见证了整个选举过程，散会前他作最后讲话。他说，今天对于我们罐儿村来说，是一个关键性的时刻，产生了新一届村党支部成员，贾书记个人能力强，有干劲，希望在今后的工作中，不要辜负党组织和全体党员对你们这一班人的信任，干出成绩，干出样子，团结和带领全体村民坚决打赢脱贫攻坚战！关于脱贫攻坚么，一会儿让你们的贾书记再给你们好好说说。说完，张天民朝大家摆摆手，离开了会场。

　　送走张副书记，大家伙重新回到村室坐定。关于脱贫攻坚，对于罐儿村的党员们来说，还是个新名词，大家都感到很新鲜，就在下边嘁嘁喳喳议论起来。贾世超吆喝着让大家静一静。会场静下来以后，贾世超按部就班将那天樊书记给他讲的那番话，又一五一十地给大家复述了一遍。贾世超话音刚落，下边又是一阵嘁喳声。有的说，扶贫扶贫，那是靠嘴说的，拿啥扶？有的说，就像吴幸福那号人，你能扶起来扶不起来？有的说，国家号召扶贫是好事，可是到底咋弄，也没有个谱，最后还不是说说算一遍？！贾世超说，停停停，都不要瞎议论了，马上中央文件就下来了，中央咋说，咱就咋干。好，散会！

　　担任村支书头一天的头一件事，贾世超就来到杨春家里，他有话要对杨春说。一阵寒暄问候过后，贾世超把乡里樊书记那天找到他的情况和村党支部换届的事对杨春详细说了。杨春说，让你当支书，樊书记有眼光，看得准，咱村党员更是没看错人。贾世超说，咱村这些年班子瘫痪，人心也聚拢不起来，我是一心扑在城里的苗木基地上，对村里事不上心。樊书记说得对，搞苗木是我一人富，回村里干，是带着大家伙一起富，嘿嘿，我这个党员以前咋就没想恁多嘞？杨春说，这回你回村了，可要领着大家伙好好干，干出点名堂。贾世超点点头说，是呀，不好好干对不住樊书记，对不住罐儿村老老少少，更对不住我的良心。杨春说，这些年，我也没在正经路上走，经过了太多的磕磕绊绊风风雨雨后，我真的支持不住了，加上心里憋屈，闺女病情也不见好转，我这残废……嗐，毕了毕了，老和尚帽子——平扑塌，我是再不可能有啥变化了！贾世超要制止他，却被他打断了，他接着说，你说我还有啥盼头？这些新的旧的东西就像三座大山一样，压在我头上，一家伙就把我压趴下了，这一趴就是十几年，一天到晚心里想的都是上访上访。结果，案子没个眉目，屋里也穷得叮当响，想想活着真没意思。贾世超说，甭恁灰心丧气么，咱才五十多岁，说老不老，说小不小，好光景还在后头哩。我这回回村，就是响应党的号召，跟大家伙一坨干，你瞅着，一个全国性的脱贫攻坚战役马上就要打响了，到时候，国家肯定有新政策，来帮助像你一样的困难户。杨春把火辣辣的眼定定地看着贾世超，似信非信地问，这是你想的，还是听人说的，还是有文件？贾世超说，不是我想的，也没看到文件，是听樊书记说的。她说，扶贫工作不是啥新鲜事，已经搞了好多年了，以前只是重视地方，不重视具体对象，话说直白一点，就是注重对贫困地区的支持，而没有具体到贫困户的扶持，这回中央提出要针对贫困地区实际情况，具体到乡镇村组户，不落一户一人，按照国家标准，认真识别，坚决杜绝弄虚作假，虚报冒领，拉关系走后门，优亲厚友等问题。听说，马上还要下派扶贫工作队，来咱村对口帮扶。杨春听完，眼睛一亮说，这个法子跟之前扶贫弄的就是不一样，还要来工作队？贾世超说，是呀，总书记已经向全世界做出承诺，要在2020年底，全国所有贫困群众全部实现脱贫，这其中，也包括你杨春。贾世超说，假菌种的案子，罪犯已经归案，虽然赔偿的事还没有最后敲定，但是相信总会给你个说法的。我还听说吴幸福前几天亲自跑到你门上，给你下了一跪，真的还是假的？杨春先是点点头，接着又点点头，说菌种的案子不管结果咋样，总算把坏良心的人抓住了，心里的气也消了，赔不赔，赔多少，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心里舒坦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屈他个龟孙子王社民，活该坐黑屋受法。咱那个老同学吴幸福，没想到心恁黑，干事恁绝，他在背后当主谋使坏，自己却不亲自参与。如今，偷猪的石娃已经死了，他跑去给我下跪，让我把他送到派出所。我当时真想搧他两耳巴子。可是，可是一看他鼻子一把泪一把，是真心后悔，就没忍心打他，眼目时下他都成啥了，一个人穷混光景，我再把他送进派出所，心里头不忍呀！狗日的，算我上辈子欠他仨的，在我最难的时候，又掐我的脖子，又挖我的心，又掏我的肺，险些把我给整死，逼得我不得不上访！贾世超说，人生在世，哪有一帆风顺的，能想开就好。但是，你谁的也不欠，是他仨欠你的。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人是往前走的，你说是不是？老往后头看，还光看那些不顺心的事，你说你心里能舒坦么？

　　包扶罐儿村的，是卢西县农业局。农业局给罐儿村下派了扶贫工作队，队长叫梁明，四十来岁，大高个，人白白净净，说话和和气气。跟梁明一坨来的，还有几个工作队员。贾世超安排工作队的同志们在村部住下后，就召开了一个村两委和驻村工作队员会议。会议一开始，贾世超代表罐儿村两委首先发言。他说，欢迎梁队长一行来咱罐儿村驻村，帮助我们扶贫，大家欢迎！会场里即刻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贾世超汇报了罐儿村的基本情况，包括地理位置，土地面积，人口数量，支柱产业等。在说到扶贫这一块时，贾世超列举了贫困户的基数，举出了一般贫困户和特困户的个例。最后他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罐儿村458户中，有五分之二属于一般贫困户，五分之一属于特别贫困户。至于致贫原因，各户有各户的情况，大致分以下类型，不外乎以下几种。第一，有技术，没有资金投入；第二，有劳力，没有合适项目；第三类，因病因残因灾因学；第四类，不务正业，人太懒；第五类，年老体弱，没有劳动能力。梁明目不转睛看着贾世超，凝神静听，一边听，一边记录，还不时点点头。贾世超说完第五类，停下不说了。梁明还沉浸在贾世超的叙述中，仿佛还要听第六类，第七类，贾世超却停下了。梁明猛然回过神，问贾世超，哦，贾书记，继续，继续呀！贾世超笑笑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想听听哪些方面的，你问，我给你说。梁明说，就这些？贾世超肯定地点点头。那，那能不能举两个有代表性的贫困户例子，让我们听听具体情况？贾世超略加思索说，好吧，别的不说，就给你说说我的两个同学，他俩就很有代表性。梁明用期待的目光盯着贾世超说，好的，你说来我听听。贾世超先把杨春的情况说了一遍。梁明还是边听边记。听完了，他说，嗯，这个户很典型，一家三口，一个残疾人，一个有病，之前还有那么曲折的经历，曾经长期上访，不过他如今已经罢访了，回头我要亲自去见见这个人。那第二个呢，啥情况？贾世超接着又把吴幸福的情况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梁明在笔记本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时，似乎陷入了沉思。沉吟片刻，他问贾世超，这个人现在咋样，还是那样好吃懒做，打牌赌博，偷鸡摸狗么？话音刚落，会场里就起了一片嘁喳声。贾世超说，自从他妈死了以后，他是彻底后悔了，可是，后悔也晚了，世上哪有卖后悔药的？在村人眼里，他就是臭狗屎，烂泥巴，说不好听一点，连臭狗屎都不如。人看见狗屎，还说臭，人见了他，把他当空气，有的还指指戳戳骂他嘞，猪狗不如，活着不如死了！这些日子，他四门不出，把自己个关在屋里不知道想咋哩。梁明盯着贾世超说，从哪些事能看出他是真心后悔了？贾世超就把吴幸福悄悄来到杨春屋里给他下跪并要求法办他的事说了一遍。梁明说，看起来这人还有救，他这是良心发现，只要他真心悔改，咱可不能硬把人家一棍子打死，更不能排斥在脱贫攻坚战役之外。按照中央要求，脱贫路上，一个人都不能落下！

　　说完了杨春和吴幸福，贾世超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说，梁队长，还有一户，情况也很有代表性。梁明似乎对这些有代表性的农户特别感兴趣，就说你再说说看。贾世超说，我们罐儿村的老队长李来福，两个闺女，一个嫁到外地了，一个嫁在本县，老两口都是快八十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太好，生活很艰难，靠闺女养活，俩闺女都是一大家子人，远的他们不愿去，近的家庭条件不好，像这种户，脱贫的确是个难题。梁明听得很仔细很认真，贾世超话音刚落，梁明就接着说，是啊，这种年纪的老人，已经几乎失去了劳动能力，确实是个特殊群体，必须要通过特殊办法来解决。是这，杨春和李来福这两户，我先来包了，当务之急是解决他们最紧要的实际困难。梁明说到这里，会场上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罐儿村支部副书记兼村主任李全有腾哧一下立起身子，有些激动地说，梁队长先把这两个最困难的户包了，好，真好！这叫个啥？这叫起到了啥杆作用。下边就有人补充说，是标杆吧？李全有恍然大悟说，对对对，标杆，梁队长给咱们树了个标杆。说着，他还直冲梁明翘起大拇指。李全有的实诚和笨拙，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次会议之后不久，梁明和他的队员们，在贾世超和李全有的引导下，分两路对罐儿村所有家庭贫困的农户进行了走访摸底，共有267户符合贫困户标准，在进行记录登记后，召开村民大会，通过个人申请，集体评议，然后对确定的贫困户进行张榜公示，最后有258户被最终确定为贫困户。这些贫困户中，争议最大的，就是吴幸福，有的说他符合贫困户标准，有的说他不符合标准。说符合标准的，认为他目前生活的确很困难，老房子年久失修，独自一人生活，几乎到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地步，身上的衣裳也是破衣烂衫，冬天没有棉的，夏天没有单的，比村里最困难的贫困户好不了多少。说不符合标准的，主要抓住他不正干、好吃懒做不放，认为他的穷，完全是因为他个人的原因造成的，不属于天灾，而是人祸，这样的户，不应该认定为贫困户。在群众评议环节，吴幸福把头插在裤裆里，当有人说他该当贫困户时，他脸上就发烧，火烧火燎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直打鼓，更有一股一股感动的热浪在心中涌动。当有人说不该给他认定贫困户时，他浑身直冒汗，脸上的火烧火燎很快蔓延到两只耳朵上，且有一点点仇恨在心头蔓延。他不敢抬头看，只把眼睛在人缝的脚地上四处搜寻着，恨不能有个地缝，让他钻进去。大家争来争去，莫衷一是。正当贾世超要开口说话时，杨春忽然立起身子。他扫视一下四周群众，又看看贾世超。贾世超看着杨春问，杨春，你……没等贾世超说完，杨春说，关于吴幸福定不定贫困户，我想说两句。此话一出，唰一下引来了会场上所有人的目光。吴幸福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你狗日的瘸子，可寻着机会落井下石了，该你报仇了，反正是死猪不怕滚水烫，你爱咋咋，大不了你当贫困户，我不当！真想不到，你杨春在这个时候出来整我，我那个跪算是白给你下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后悔那天不该低三下四地跑到他门上把偷猪的实情说给他，原本是求得他的原谅，没想到他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原来是遇到合适的机会再狠狠下毒手！正想着，就听杨春说，要我说，不给吴幸福评贫困户也能说过去。吴幸福一听，脑子嗡的一声，他真想变成一只狼，一口把这个瘸腿的坏东西吃掉。但他还是强忍着心中的怒火，静静地坐在那里，把头杵得低低的，那一刻，他的眼前是黑的，黑洞洞不见一星光亮。他心里燃烧着仇恨的怒火，如果不是他强压着，那火一家伙就会喷薄而出，把整个会场都烧掉。杨春接着说，我这个老同学之前是不正干，正因为不正干，才弄得这会儿人不人鬼不鬼，不批准他当贫困户，不亏。吴幸福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响，真想扑上去把杨春掐死咬死拧死，生吞活剥了这个狗日的瘸子。杨春继续说，可是，话又说回来，人在世上混，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尽管吴幸福犯的错时间长，做的错事多，那也得允许人家改正错误不是。吴幸福惊诧地盯着杨春，心想你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然心中的怒火已经熄了一半。杨春说，记得好像毛主席说过，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吴幸福也是五十多快六十的人了，他知道以前错了，想改正，就凭他能亲自跑到我门上，给我承认错误这一点，就能看出他是真心要改正错误的，咱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把他评为贫困户，只要他真心改，再加上政府扶贫政策的帮助，他就有机会脱贫致富。

　　听完杨春的发言，吴幸福悬在空中的心才慢慢落了地，原本对杨春满腔的怨恨和诅咒，瞬间化为感激和感动。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竟然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人缝里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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