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_向春天

向春天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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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小说：向春天作者：塬上草更新时间：2021-10-18 09:08 字数：5284

　　几天后，罐儿村来了一大群人，都是梁明单位的领导和职工，按每人10户，将罐儿村的所有贫困户分包到人。随后这些人分头入户，为各自的贫困户建档立卡。吴幸福也被梁明分包了。梁明决定包吴幸福，是在那次村民评议会之后，按照上级精神，脱贫攻坚不能落下一户一人的要求，梁明决定包扶他。吴幸福情况虽然特殊，但依据实际情况，他目前的生活的确非常贫困，既然他已经认识到了之前的错误，并且自己有较强烈的主观意愿摆脱贫困，咋能把人家拒之门外呢？杨春说的对，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真要改了，还是个好人。

　　这天，梁明从早到晚走访了他所包扶十户中的五户。第一户自然是去了老队长李来福家。老人住着三间老旧的土瓦房，因为多年未曾修缮，屋顶的椽子已经驼陷，瓦楞上长满了杂草和瓦松，山墙上出现裂缝，泥皮多处脱落，大门两边的房檐下，黄泥巴墙上还隐约可见两条白灰写下的标语。左边是毛主席万岁！右边是共产党万岁！黑黢黢的门框上，两扇厚厚的木板门，如两位很老很老的忠实老人，守着这个黑洞洞的门，乌黑粗糙的门板上写着年长日久的沧桑。李来福老汉拄着拐杖，耳朵有些背。梁明问他今年多大了？他说，莫啥莫啥！跟在一旁的贾世超赶紧贴着他的耳朵高声说，梁队长问你今年多大了？李来福支楞着耳朵认真听，完了笑笑说，嘿嘿，人老了，耳背，我七十九了，闰年闰月都八十多了。梁明放高了声音又问，李大叔，您可是咱罐儿村的老领导了！李来福这回听明白了，摆摆手说，啥领导不领导，你才是领导，我那是瞎混，不算啥领导。梁明说，听村里人说，你当队长二十几年，给咱村里办了不少好事实事。李来福说，那都是社员们抬举我，我其实没弄啥，但是有一条我是对的，就是啥时候都要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那样就不会错。梁明不住地点着头，末了竖起大拇指对李来福说，你老思想觉悟很高，值得我们这些年轻人好好学习。梁明在院子四处走着，仔细察看李来福的房屋情况，询问了老两口的身体和生活，都一一记录在案。临走，梁明又走进屋里，到炕跟前看望了卧床不起的李来福老伴，进行简短交谈后，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五百块钱塞给李来福。来福老汉死活不要，说你们上班人花销大，不容易，我在村里好对付，心意我领了，这钱我不能收。梁明说，你是革命的功臣，看到你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我这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点小钱不算啥，你一定要收下，这也算是我这个做晚辈的一点心意。贾世超也极力劝说李来福收下，他才把钱接住，干瘪的双手颤巍巍拉着梁明的手，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

　　在去杨春家里之前，梁明把一直跟着他的贾世超支走了。走到村子中间，梁明说，去老杨家你就不用陪了，你去忙你的事，我一个人过去。贾世超说，你能摸到老杨家的门？梁明说，嘿，这你就官僚了，我进村头一天晚上就摸到老杨家了，如今不敢说是老朋友，也算是个熟人不是，你就不用操心了。贾世超说，你个梁队长，还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朝梁明做个鬼脸。梁明一脸正经说，嘿，你个贾世超，当年打仗的时候我还悄悄进村，打枪的不要！说着，用手戳了贾世超一指头。

　　杨春一家因残因病，被识别为特困户，这在罐儿村是没有任何争议的。可是，在群众评议会上，杨春却死活不愿意当这个贫困户，原因嘛，是杨春当着全村老少爷们儿的面说出来的。

　　当贫困户太丢人！杨春直戳戳立在会场里，像个木头橛子，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有啥丢人么？这是国家的政策，国家没有这个政策，你想当还当不上嘞。李全有率先向他发起进攻。

　　反正正反，我是不愿意当这个贫困户。杨春态度依然十分坚决，定定杵在人群里。

　　当不当，不是你说了算的，是根据你目前的实际情况决定的。不符合贫困户标准，你想当也不能叫你当。符合标准了，你不愿意当，也得当。回头你好好想想，写个申请，村里审批就是了。贾世超不容争辩地说。

　　贾书记说得对，梁明接着说，这事谁都说了不算，政策是衡量的唯一标准，符合条件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符合标准的，群众也看得清清楚楚，杨春你这种家庭不当贫困户，那咱村再就没有贫困户了。

　　几个村领导一个挨一个都表了态。杨春不好再说啥，就不情不愿地坐下了。随后几天，贾世超和梁明先后几次催促杨春写个申请，直到第三天，他才把申请递上去。经过张榜公示，这258户全部通过，其中就包括李来福、杨春和吴幸福。梁明铁定要包这三户。

　　今儿个，在去过了李来福家后，梁明接着又要去杨春家。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去杨春家了。经过前两次走访，他对这个家庭就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当初在摸底初评时，有人对杨春家评贫困户有异议，原因是这个残疾人曾经是个老上访户。后来，通过贾世超弄清楚了发生在杨春身上的故事的来龙去脉以后，他心里就有了底。但他没有马上表态，毕竟他是个刚入村不久的“新人手”，凡事都要多听听干部群众的意见。他先后征求了贾世超和李全有以及几个村组干部、村民的意见，书记和主任及大多数村组干部均表示同意将杨春家纳入贫困户中，只有少数两个人表示反对。最后，他综合各方意见，觉得杨春上访是有原因的，是两桩无头案子迫使他走上上访之路的，当案子一有结果或眉目，他马上就息诉罢访，说明他不是毫无理由的缠访或闹访。而导致他贫困的主要原因，是他的残疾和女儿的病情，属于因残因病致贫，像他这样的家庭若不纳入贫困户范围，是不符合国家扶贫政策的。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集体评议那天，杨春竟然不同意自己当贫困户，他认为当贫困户丢人，这就更加说明了他是一个有担当和责任感的男人，不是那种死等硬靠国家救济的懒汉赖皮。想着这些，梁明往杨春家走的脚步就更加坚定有力了，一抬头，已经到了杨春家院边。

　　老杨，老杨！梁明边朝院里走边喊。

　　谁呀？哦，是梁队长呀。从门里走出的是权爱春。她额头布满了皱纹，鬓角花白，脸上的红润和光泽已经消失殆尽。

　　嫂子，老杨呢？

　　他前脚出门，你就来了。快坐快坐。爱春脸上堆满笑，把一个小板凳递过来。

　　出门做啥去了？

　　到井台上担水去了吧。

　　爱春说的轻描淡写，梁明却像被电击了一下，急忙问，啥，嫂子你说啥，担水，他，他一条……

　　爱春截断他的话说，梁队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家老杨虽说一条腿，可他啥活都能干，就是，就是……

　　好家伙，只听说他能上坡砍柴，能下地做活，还不知道他还能担水。就是啥？

　　就是他太遭罪，做一天活，黑了睡觉跟死猪一样，还哼哼唧唧这疼那困。

　　唉，也真是的，一个残疾人，好好的人做一天活也受不了，况且他已经是快六十的人了。

　　有些活我不叫他干，他非要逞能，说不愿意叫人把他当残疾人看，那样他总觉得在人前低半截儿。

　　老杨是个很要强很爱面子的人，这我已经领教过了。

　　正说着话，院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夹杂着拐杖捣地的声音。

　　杨春肩上挑着水担，单腿独立，两只手一只抓着水担，一只捉着拐杖，腿和拐杖在吃力地交替往前挪动，每挪动一下，梁明的心就揪着疼一下。梁明说，老杨，你真行，单腿挑水，这是我第一回见到的。说着，急忙上前，要接下杨春肩上的担子。杨春远远就看见梁明，只朝他微微一笑。待到梁明要接下他的担子时，他才喘着粗气说，梁，梁队长，不，不用了，换担子水容易洒。其实，在梁明没有接他的担子时，由于腿和拐杖的配合不甚协调，桶里的水，还是溅出来不少，到院子时，已经只剩多半桶了。

　　那次，梁明和杨春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两个人谈的很热络，很投机，也很贴心。杨春道出了积在他心里多年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心中的忍耐、憋屈、愤怒和无奈，在这一刻就像火山喷发一样，一股脑儿全都“喷”将出来。多少年来，这些话就像一个死疙瘩一样紧紧地勒着他的心，今儿个这个死疙瘩被解开了，心就松快了许多，舒坦了许多，也敞亮了许多，就如一直关着的门窗被打开了。打开了，一缕阳光透过门洞窗洞，一丝春风吹了进来，屋里顿时就亮堂起来，快活起来。梁明仔细听杨春说着，时而沉思，时而点头，时而皱起眉头，时而露出微笑。听完了，梁明说，老杨，你真的不容易，也很不简单，一个残疾人，做起活路来，一点不比正常人差，可惜时运不佳，一次又一次把你打趴下，可是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逃避，要屈服。听了你的诉说，我觉得你一个人，特别是一个残疾人的努力，在纷繁复杂的现实面前，往往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所以，所以你后来就认命了，对不对？所以你就准备破罐子破摔，对不对？！就在这个时候，你已经时来运转了，你知道不知道？好运气正在等着你呢！杨春半信半疑地瞅着梁明，显得很茫然。梁明接着说，这次脱贫攻坚战役，就是你最好的转运信号，你可一定要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我这个结对帮扶人一定会尽我的最大努力帮助你，希望你乘着脱贫攻坚的东风，能够早日实现你的梦想。杨春好像茅塞顿开，瞪大了眼睛看着梁明说，我这一辈子都在为扔掉贫穷努力，结果一条腿没了，猪娃没了，香菇也没了，我如今是两手攥空拳，就是想致富，也没那个本钱呀！梁明说，老杨，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得往前看不是，你有啥打算，有啥困难，都给我说说，我一定尽力帮你。杨春说，今年猪娃的价格一直往上窜，我想买头母猪，可是，可是……可是手里没钱是不是？梁明接着杨春的话茬说。杨春点点头说，咋不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再好的营生，你手里没票子，眼看着挣钱的好机会你却逮不住，我心里也急呀，可是急有啥用。梁明说，嘿，你个老杨，有这好的营生你咋不早说？！杨春苦笑一下说，我咋张开这嘴么……说着就低下了头，显得很无奈。梁明说，老杨，这就说明我的工作不到家，咱俩的关系还不够铁，要不有啥事你咋不给我说呢？杨春说，你一个人包十户，都要像我一样啥难处都说给你，那，那还不把你给难住喽。梁明说，看看，看看，外道了不是？你老杨根本就没把我当自己人么。我来咱罐儿村是做啥的？扶贫的，不扶贫，我坐在办公室里清清静静多美。来了就是解决困难的，咋还能怕困难？有困难咱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不就是了，所以，我要对你提出批评，以后再不许这样了，有啥，直截了当说出来，我能解决了的我义不容辞，我解决不了的，可以向镇里县里汇报，办法总比困难多，你说是不是，老杨？杨春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抓抓头，挠挠腮，说梁队长你这人说话直杠，办事干脆，我喜欢你这号人。有你梁队长这句话，我杨春心里就有底了。政府拉咱一把，咱要立起来，咱不能老是扑塌着！咱也是个男子汉呀，老扑塌在地下，那是怂包！梁明听完杨春这段话，情不自禁翘起大拇指，对着杨春说，我就知道你老杨不是个怂包，要不是，你靠一条腿也不能练就一身硬本事，跟正常人几乎没啥两样。

　　从杨春家出来，村里已经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正在厨房忙活的爱春拉着梁明留他在家里吃顿饭，杨春也极力挽留，梁明说还有两家需要走走，竟被这两口子死活给拦下了。

　　来到吴幸福家时，将要圆满的月亮已经爬上东边的山圪梁。春天的晚风软软的，柔柔的，轻轻抚摸着梁明的脸颊。

　　这是梁明入村后第二次来吴幸福家。第一次来，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家的院落是全村最破的。没想到，走进屋里，屋里竟然比外面还糟糕，且不说凌乱无章的摆设，就连桌面上的灰土，都厚的怕人。进入卧室，那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跟猪窝没啥区别，一股一股发霉的气味混合着脚臭汗臭等多种臭味，像无数针刺，一下一下戳着他的鼻孔，让梁明险些呕吐。他赶紧扭转身子，掀起门帘就往外走。吴幸福看着面部扭曲，急匆匆往外走的梁明，脸上聚起一堆羞耻和惭愧，讪笑着说，梁，梁队长，叫你见笑了，我这屋，我这屋太，太那个了……说着，赶紧搬个小凳子，一边噗噗吹着上边的灰土，一边走出门。

　　老吴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日子咋过成这样子了？！

　　梁书记你批评的对，我，我……

　　我啥我，你就是自己做的，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过着美不美？

　　吴幸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泛不上气儿，就像个做错事的学生，面对老师的斥问，显得自惭形秽，唯唯诺诺，又无言以对。

　　梁明还是坐在了吴幸福递过来的小板凳上。

　　按照你一贯表现，本不该认定你为贫困户，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但是，脱贫路上不能落下一户一人，这是中央的精神。

　　是，是，中央考虑的周全。

　　可是，中央精神是扶贫不扶懒。你一没病，二不残，三没遭灾，四没有上学的学生，那你是啥原因致贫的？梁明一双目光锐利地瞅着吴幸福。吴幸福身子一哆嗦，脸上的惭愧瞬间就变成了绝望。

　　懒，只是其一，还有吃喝玩乐，偷鸡摸狗，样样都叫你占全了。

　　吴幸福身上热烘烘，脸上火辣辣，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他垂头顺眼，一直看着脚地，不敢正眼看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