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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梁明走到吴幸福门前，发现铁将军把着门，心想这家伙黑了也不在屋，又去哪里游逛去了？他掏出手机，忽然想起吴幸福没有手机，就站在原地，在手机上看新闻，边看边等他一会儿，真等不到，再返回。

　　其实，吴幸福哪里也没去，而是去了村部梁明的办公室兼卧室。他这两天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不安生，害怕驻村工作队把他的名字从贫困户的花名册上给弄掉了。越是心里不踏实不安生，就越想打听梁队长的下落和动向。今儿个一早，他就听说梁明去了李来福老汉家，午后又听说他去了杨春家，而杨春家是梁明去的第九家，最后一家就是他，该不是真的把他给弄掉了吧？在屋里一直等到天擦黑儿，一等两等，就是没见着梁明的影儿，他的心就像锥子戳了刀子捅了一样，乱作一团麻，揪揪抓抓得不得劲儿，胡乱吃了点饭，吴幸福就摸黑儿去了村部。到村部，远远就看见梁明的办公室窗户黑咕隆咚，走近了，敲敲门，没有动静。由于他的敲门声有点大，隔壁的一个小伙子以为谁在搞破坏，打开门就问，你谁，干啥呀？声音硬梆梆的，倒把吴幸福吓了一跳。他正在纳闷梁队长这是去哪了，竟被这声音吓了一哆嗦，急忙回道，我，吴，老吴，吴幸福，寻梁队长有点儿事。小伙子凑近一看，果真是吴幸福，就说，梁队长走访去了，还没回来呢。吴幸福朝着小伙子点头哈腰说，哦，还没回来，中，那我先回了，先回了，明儿我再来。

　　走出村部院子，吴幸福在想，这梁队长咋这下劲儿，走访贫困户，还起早打黄昏的！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敬意。他又想到了自己贫困户的事儿，心又在七上八下着。边走边胡思乱想着，就听前边有轻微的脚步声。月亮地里，能看清那人的轮廓，瘦瘦高高的，走路很有精神，不像村里人，细看，还真有些像梁明。他心中猛然涌起一阵惊喜，但这惊喜马上又被一瓢冷水冲走了。他既想见到梁明，又害怕见到他，心中很纠结。然而，这是一条直戳戳的单行巷道，两旁又没有可以拐向其它地方的通道，扭回头吧，显然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他们已经走得很近了，几乎趁着月光，都可以看清对方的脸。吴幸福转念一想，自己对自己说，你个傻屌，将才等不见梁队长，你急着要去寻他，这会儿人家就在你前边，你倒想着要逃跑了，你脑子进水了不是？！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简直窝囊到了极点。想到这里，吴幸福踟蹰的脚步又坚定了起来，径直朝着梁明走过去，且先喊了一句，梁，梁队长你回来了？梁明说，去你家吃了闭门羹，这不正往村部去。吴幸福仿佛没听清楚，说，咹？你，你去寻我了？梁明说，是呀，你家铁将军把着门呢！吴幸福说，哎哟，看咱俩这弄的，我来寻你，你去寻我，裤裆放……“屁”说到嘴边，又改口说，不是，跑，跑两岔了。梁明说，你去村部了？吴幸福说，咋不是。梁明就又返回，和吴幸福一坨厮跟着来到他家里。

　　进了门，让梁明感到眼前一亮，原先脏兮兮乱扒扒的屋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虽然家具还是那么陈旧，但是借着灯光，还是能够看出是经过一番认真擦洗和精心摆放的，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旧货市场，俨然一副过光景的农家气氛。

　　嘿，老吴，变化不小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喽！

　　吴幸福不好意思地笑笑，抓耳挠腮，说，原来那个猪窝哪像个人住的地场，叫梁队长见笑了。

　　这就对了，人活着，就要活出精气神儿，不能邋里邋遢的，糊里糊涂的，整天弄得跟个灰驴泥猪差不多，人不人鬼不鬼的，那活着还有啥意思？

　　梁队长你说得对，我这几十年算是白活了，媳妇弄没了，家也叫我给败光了，快六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吴幸福脸上的羞耻惭愧堆得厚厚的，真诚地看着梁明。他仿佛忽然想起了啥，急忙搬来一个小板凳，习惯性地用嘴在凳子上噗噗吹着，陪着笑脸说，哎哟，光顾着说话了，快坐快坐梁队长。梁明接过小凳坐下，用满意和鼓励的目光看着吴幸福说，我原以为你是烂泥扶不上墙，是不可救药的，今天看来，我的判断是错误的，一个人，只要下决心做一件事，就没有做不成的，我看得出，你这回是下了决心要往好处学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做成。总书记说，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只要你好好奋斗，吴（无）幸福一定会变成有幸福的！吴幸福显得有些激动说，有梁队长你这句话，我吴幸福就要干出个样来，不给梁队长你丢脸。

　　罐儿村的春天说来就来，一眨眼功夫，四周的群山就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枝头新叶初绽，山山岭岭披上了崭新的盛装，温暖的阳光沐浴着这个偏远而宁静的小山村，胭脂河水，如一匹柔软的绸缎，从大山里飘然而至，贴着罐儿村缓缓流过。在这个温暖的季节里，鸟儿的鸣叫也显得那么轻松欢快温柔。

　　杨春这几天正愁着没钱买母猪。今早下地做活刚走进院子，撂下拐杖和镢头，屁股刚刚在老杏树下的大青石上坐下，思谋着养猪的事儿，就听院外有人喊，老杨，老杨！

　　嗳，梁队长，我在院里呢。

　　嗨，让我追你追得好苦呀！

　　咋啦？你追我？

　　可不是。刚才来，你不在，有人说你下地了。又撵到地里，爱春说你又回来了。

　　呀呀嘿，罪过罪过，让梁队长跑了恁多冤枉路。你寻我有事？

　　有啊。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啥事呀？你说。

　　好事，当然是好事！梁明故意卖个关子，不往下说。

　　啥好事么，快说说。杨春紧紧地盯着梁明，显得急不可耐。

　　想听不想听？

　　急着想听听嘞。到底啥好事？

　　你不是想喂猪么？

　　是呀。可是……

　　可是就是手头没钱，是吧？

　　杨春裂开嘴不好意思地笑笑，边点头边把发光的眼睛一直扎在梁明脸上。

　　这回你的难题有解了。

　　你有办法？

　　不是我有办法，是国家有政策。前些日子不是又搞了一次精准识别么？严格按照国家标准逐户逐人进行检查核对，把一些不符合贫困户条件的户去掉了，把那些符合条件而没有纳入贫困户的又重新认定，并增补了进来。为了解决贫困户发展项目缺乏资金的难题，国家最近又推出了金融扶贫政策，只要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在银行没有不良信用记录且发展产业有需要的，就可以申请小额扶贫贷款。

　　啊？！有这好的政策？嗨，那太好了，太好了！一户能贷多少？

　　最低五万，根据实际情况，也可贷十万二十万不等。

　　有利息没有？

　　没有，国家贴息，一次一年，还了还可以续贷。

　　这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这就申请去！

　　办理了各种手续，杨春从农村商业银行拿到了五万元小额贴息贷款。他跟爱春商量，用一万块钱卖母猪公猪，建猪圈，把剩下的四万用来发展袋料香菇。

　　前些日子，杨春逢集就上瓦房沟街上，来来回回到牲畜市场踅摸了好些回，曾经瞄上了两头母猪。这两年猪肉价格下跌，小猪娃就卖得瓷。小猪娃卖不动，喂母猪的积极性就随着猪市一路走下坡路，好些人家嫌喂母猪不划算，纷纷将母猪卖掉，这叫啥，这叫市场调节作用。杨春有个经验，别人卖母猪的时候，你就赶紧买，这个时候，或许就离猪价上涨不远了。前几天，他瞄准了两头母猪，可是干着急手里没钱，只能走近前跟卖家问问母猪价格，聊一聊这几年喂猪的话题。通过了解，他知道这会儿母猪价格偏低，一头比正常情况下要低一千多块，只要花不到两千块，就能买一头上好的母猪。当他眼巴巴看着别人把他看好的母猪买走时，他的心里又焦急又无奈，走在回家的路上，也是有气无力的，像是掉了魂一样，少魂没肝的，捣着地面的拐杖，沉重而无力地敲打着路面，笃笃笃的声响，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心，如小刀一样戳得他疼痛难忍。那一只脚，就像踩在棉花包上，虚虚囊囊的，像在云里雾里。他甚至异想天开地用眼睛在路面上不住地搜寻着，希望在路边的某一处，能有一沓红哈哈的人民币，让他一弯腰就能拾起来。每当此时，他又会在心里骂自己，咋能这样想哩？那钱肯定是别人弄掉的，掉钱的人一定很着急，我要是拾了，那掉钱的人不知该急成啥样子嘞？坏良心！昧良心！如果我真拾了一沓钱，也不能拿去买猪，要想法子把钱还给那个弄掉钱的人……

　　办理了小额贷款，怀里揣着钱的杨春，走在去往瓦房沟街的大路上，拐杖敲打路面的声音听起来也那么悦耳动听，节奏是那么欢快轻松，活像一首歌。在牲畜市场上，他买回了三头母猪，雇了一辆三轮车，直接将母猪拉到罐儿村杨春家新建的猪圈里。原本打算要买一头公猪的，后来被爱春阻止了，原因很简单，村里人多，有老有小，公猪跟母猪交配太那个了，不雅观，不如花钱配种。杨春听从了爱春的劝说，打消了买公猪的念头，就买回三头母猪。几天后，三头母猪在临近村子配了种，杨春一边悉心饲养，一边盼着母猪肚子快快鼓起来。同时，杨春和爱春还抓住春天做袋料香菇的有利时机，购买做袋料香菇所需的一切物料，在梁明的指导下，赶在农历三月底四月初，一万只袋料香菇棒全部点上了菌种，整整齐齐码排在屋里和檐下，待到菌丝生长发育成熟，再搬运至大棚里做出菇前的准备工作。

　　在卢西县召开的驻村干部工作汇报会上，梁明在发言时，专门汇报了自己在罐儿村的工作情况。当他讲到怎样才能想方设法调动贫困户脱贫致富的主动性和积极性，最大限度地激发他们的内生动力，发挥他们的主观能动性，自觉自愿摆脱贫困的典型事例时，他把杨春的故事给大家讲了一遍。梁明说，我包扶的贫困户杨春，是个残疾人，但是他很顽强，不服输，敢于跟命运抗争，然而，在经历过曲曲折折许多挫折和打击后，他还是被打趴下了，从此一蹶不振，还成了老上访，日子过得很恓惶。脱贫攻坚开始后，我成了他的帮扶人。脱贫攻坚的好政策让他看到了希望，并再次振作起来。前段时间，我们聊起脱贫攻坚，他说，政府拉咱一把，咱要立起来，不能老是扑塌着，咱也是个男子汉呀，老扑塌在地下，那是怂包！在场的将近二百位扶贫干部，都听得津津有味。梁明话音刚落，会场上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台上的县领导，也被梁明绘声绘色的讲述深深吸引着。当他复述完杨春那段朴实而掷地有声的话语时，一直凝神静听还不住点头的县委书记汪振华就接上了话茬。他说，你是哪个单位下派的扶贫工作队长？梁明说，我是咱们县农业农村局的副局长梁明。噢，你就是梁明？汪振华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梁明，你可是个名人呀，食用菌专家，在咱们卢西县，你的名气比我这个县委书记还大！一句话，把在场的人都说笑了。汪振华正色道，你们不要笑，我说的可是实话，到村子里，有人不认得我汪振华，但是没有人不认识他梁明的。你刚才说那个残疾贫困户叫啥？杨……

　　杨春。梁明说。

　　对对对，杨春，一条腿，是吧梁队长？

　　是的，一条腿。

　　这一家三口，男人残疾，女儿有病，只有他媳妇一个健康人，又是个女人。这个残疾人在咱县也算是个名人，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前些年，他可是有名的上访户。如今，脱贫攻坚让他看到了希望，可是他却不愿意当贫困户。他说，当贫困户太丢人，说明他是条汉子。你们的工作做得好啊，梁明同志，做得到家，做得入心，让他转变了思想，并且重新树立了生活的信心。他说的那句话，听起来并不是什么豪言壮语，但是却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我觉得，咱们要好好总结一下，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一种精神，一种“拉一把，站起来”的卢西县脱贫攻坚精神，这种精神是十分可贵的。汪振华看着县委办主任刘天喜说，刘主任，会后你通知县委宣传部，下一步要组织记者，对杨春这个典型人物进行深入细致的采访报道，好好挖掘一下他身上体现出的不屈不挠的脱贫攻坚精神。刘天喜用目光回应着汪书记，朝着汪书记频频点头。

　　汪书记话音刚落，会场内再次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日头爷儿火辣辣的毒，罐儿村淹没在浓浓的绿色里。胭脂河的河湾里，一杆娃们赤身裸体，在水里比赛狗刨泳，比赛打水仗，叽叽嘎嘎，打打闹闹。从早上到午后，县电视台记者小王一直在忙着采访杨春。这已经是小王记者第四次到罐儿村采访杨春了。第一次采访在春天，杨春和爱春正忙着为袋料香菇灭菌，两个人轮换着在小锅炉前烧火，码排在院子里的菌棒，有一节火车皮大，外面被塑料纸包裹着，气鼓鼓，热烘烘，散发着浓浓的蒸汽和菌棒混合的香味。杨春和爱春没黑没明连轴转好几天。小王跟踪拍摄了他们两口子劳动的整个过程，在电视台播出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最让杨春想不到的是，县委书记汪振华在看了电视报道后，专程来了一趟罐儿村，他还亲自到杨春家中实地看望他们两口子，亲身感受他们在脱贫攻坚中的优异表现，并就地召开乡村干部座谈会，再次对杨春“拉一把，站起来”的脱贫攻坚精神给予充分肯定，号召全县人民向杨春学习。从那一刻开始，杨春就成了卢西县的名人。接下来，小王记者又对杨春进行了跟踪报道。后来两次，同时来对杨春采访报道的，还有县委宣传部和市报记者。

　　小王记者这次来罐儿村，是他跟杨春事先约好的，等到母猪产仔的时候，他要跟踪拍摄一下整个过程。这几天，母猪肚子上像扣了个锅，圆滚滚的，走起路来颤巍巍，按时间推算，已经三个月零二十天，到了预产期。头一天杨春在电话里把这一情况说给小王，第二天一早，小王就开着车赶来了。

　　母猪产仔是从下午开始的。这些日子，为了确保母猪顺利生产，杨春买来了相关的书籍，认真阅读，仔细揣摩。今天，当母猪就要临产的当儿，他除了激动以外，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就像当年他媳妇生娃一样，他既激动又忙乱一样。

　　我要亲自当一回接生婆。他一边挽起袖子，撩起盆里用开水溶化过的盐水，在手上清洗着，一边对小王说。

　　以前做过这个没？小王问。

　　我这可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杨春又拿来剪刀，用酒精消毒。

　　这是做啥用的？小王盯着他手里的剪刀问。

　　你猜猜？

　　小王笑着摇摇头说，猜不出来。

　　剪脐带呀，生猪娃跟生人一个样，也要剪脐带的。

　　小王脸上的疑惑忽然飞走了，又飞上一片灿烂的笑容。他说，杨叔叔，你真行，提前都做好功课了。

　　干啥务啥，提前不学习，到了干着急！

　　他们在说话的当儿，早已卧在圈棚里的母猪，似乎已经开始出现了生产的前奏。不到一个时辰，第一个小猪仔就慢慢探出头，这时天已经黑定。小猪仔黑黑的，水水的，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光亮亮的。当小家伙的身子刚刚脱离母体，它就唧唧咛咛叫唤着，小眼睛还没睁开，就在铺了草的窝铺上挣扎着。杨春快速剪断了它肚下的脐带，像从水里拱出的小东西就试着往起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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