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二十八章

　　一个，两个，三个……蹲在猪圈棚里的杨春，猫着腰，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又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猪娃，每只猪娃在杨春眼里就是一沓红哈哈的票子。随着一只又一只小猪娃的出生，杨春作为接生员不再有第一头小猪出生时的手忙脚乱，每个动作都显得从容和淡定了许多。小王手里端着摄像机，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位置，跟踪拍摄着母猪生产和杨春接生的全过程。到半夜时分，母猪一共产下十二头小猪。为了慰劳一下辛苦生产的母猪，就在它生产结束的当儿，杨春就朝屋里喊了一声，屋里边爱春应着声，不一刻，就送来了上好的热乎乎的猪食。

　　后半夜，为了防止刚出生的小猪娃受冻，杨春在猪圈棚里生起一堆火。

　　天这么热，咋还给小猪生火取暖？小王不解地问。

　　杨春一听就笑了，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俗话说，五黄六月，冻死胎娃。说的是人，可是猪娃也是胎娃，在它妈肚子里肯定暖和，这猛一出来，肯定没有它妈肚子里热乎，到了后半夜，这山里头可冷着哩。

　　哦，原来是这样的。小王十分佩服地看着杨春，忽然觉得身上跟浇了凉水一样，说，你不说我还没咋感觉，听你这一说，我也觉等怪冷的。

　　这些天，吴幸福也在寻思着咋样才能脱贫的事儿。可是，他脑子里一木麻，一片空白，乱纷纷的，空洞洞的，多年的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让他的脑子里在生产生活方面变得一无所有，残留在脑子里的，仍然是那些让他一想起来就脸红心跳的脏东西。春上，吴幸福听说杨春办理了扶贫小额贷款，还亲眼看着他养起了母猪，发展了袋料香菇，他也曾动过喂猪和发展香菇的念头。梁明了解到这一情况后，帮他办理了小额贷款申请，可是，银行在审核时，因为他之前的种种作为，严重影响到他的信誉度，最终他的贷款申请没有被通过。这对于吴幸福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虽然有梁明队长为他说了许多好话，贾世超也没少为他添好言，然而银行只认准事实，不看领导面子，申请依旧被否决了。这段时间，为了稳定吴幸福的情绪，梁明先是给他安排了村里的公益岗位，做了护林员，一个月可以有一笔稳定收入，然后再瞅机会，帮助吴幸福发展产业。

　　今儿一大早，杨春家母猪一窝产下十二头小猪娃，就成了罐儿村的一个重大新闻，人们口口相传着这条新闻，还有不少人天刚蒙蒙亮，就来到杨春家的猪圈前，对着那十二头依偎在母猪身边的小猪娃指指戳戳，评头论足。

　　猪价正低嘞，下这一窝能卖几个钱？！

　　说不定，等猪娃长到能买的时候，猪价就涨高了。

　　想得怪美，没有一年半载，猪价上不来，这是死规律。

　　市场在不断变化，你又不是诸葛亮，也没长前后眼，能掐会算，前后都能看见？

　　你这人，就爱跟人抬杠。眼目时下猪价就是不高么，不中你拿嘴吹，把猪价往高处吹吹。

　　嘿，还说我爱抬杠，你这才真是在抬杠哩。你嘉厮，你去拿你的嘴，把猪价往高处吹吹。

　　算了算了，你俩一对，老鸦不笑猪黑，都是爱抬杠。如今是市场经济，谁说了都不算，市场说了算，你俩打那嘴仗有球用？说不定人家杨春运气好了，一夜之间，猪价真格就噌噌往上窜。他要是运气臭，那就还是老样子不动弹。

　　就在人们围绕着杨春母猪产仔这件事上，七嘴八舌议论着的时候，吴幸福也走过来了。他没有掺乎到大家的议论中，而是远远地看着猪圈棚里那一群憨态可掬的小猪娃，心中在盘算着一件事，一件他认为是相当相当大的事。这个午后，他找到梁明，把他的一个大胆想法说给梁队长。

　　老吴，找我有事呀？

　　有……有个事想给你说说。

　　啥事，你说吧，老吴。

　　吴幸福抓耳挠腮，显得有些窘迫，有些难以开口，一张爬满了皱纹的脸上，即刻就泛上少男少女般的绯红。

　　嘿，啥事么，老吴，你咋还羞羞答答的。

　　其实，其实也不算啥多大的事，我，我就是想，就是想……

　　就是想啥？想说个媳妇？梁明半开玩笑半真格地看着吴幸福。

　　梁队长这是跟我说笑哩。我还说……说啥媳妇哩。吴幸福更加窘迫了。

　　那有啥事，你就只管说，只要我能解决了的，你放心，我一定尽力。

　　我，我也想喂猪。

　　喂猪？！梁明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吴幸福，充满疑惑的脸上马上又堆起笑容说，想喂猪是好事呀，你有啥想法？

　　我，我就想我也没钱卖猪娃，就……就……

　　想借钱，是不是？

　　不，不是，是想……赊。

　　赊？！梁明脑海里立刻闪出杨春猪圈棚里的小猪娃，仿佛一下明白似地说，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

　　想把杨春家的小猪娃赊，赊两只，到猪娃长大了，卖了钱，再，再还给他，不知道他愿，愿意不愿意赊给我。

　　梁明思忖了片刻，对吴幸福说，这个么，我也不敢给你打保票，不过是这，我可以帮你问问，探探杨春啥口气，你看中不中？

　　吴幸福如释重负，脸上满是激动和感激说，中，可中，那，那就太，太感谢梁队长了！

　　感谢啥呀，事情八字儿还没一撇呢，谢啥谢。

　　你能帮我问问，我就很满意了，至于人家杨春赊不赊，关系都不大。

　　小猪娃产下四十天，猪市上，猪仔每只果然上涨了五十多块，原本打算拿到市场上去卖的，杨春跟爱春商议，这些猪娃不卖了。这是为啥呢？

　　原来在一个多月前，梁明就把吴幸福想赊他家小猪娃的事说给了杨春。杨春听了，当场没表态，他说这件事他一个人做不了主，要跟爱春商量一下再说。第二天，杨春专门找到村部梁明住处，把他的想法说给了梁明。

　　关于赊猪娃的事，我跟爱春说好了，能中。

　　是吗？这可是一件大好事。杨春，我给你说，有好几家困难户，听说吴幸福想赊你家猪娃，都有这个想法呢，可是，他们不好意思跟你说。

　　赊东西这事，是不好张嘴，前些年我就在赊东西上吃过亏，那滋味我知道。我给你说梁队长，这一窝小猪娃，全部赊给咱村困难户。我家另一头母猪也快要下猪娃了，等下一窝出来了，再拿到市场上去卖。

　　太好了老杨，你这也是扶贫，是爱心扶贫！

　　呵呵，我也没想过啥子爱心不爱心，反正只要能帮忙，就帮一把，困难户都不容易，这样大家就可以一起脱贫。

　　几天后，吴幸福等六个贫困户，每户两只小猪娃，喜气洋洋从杨春家逮走了，价格按当时市场价先记下，等到猪出栏后，再把购猪的钱还上。吴幸福怀里抱着两只小猪，像抱着俩宝贝疙瘩。小猪并不知道人们要把它们往哪里抱，就拼命挣扎着，锥锥尖叫着。当时，县电视台记者小王，省报市报记者闻讯纷纷来到罐儿村，对这一新闻进行了报道。当记者堵住了吴幸福的去路，问他赊到了小猪啥心情时，吴幸福一边使劲勒紧两个腋下夹着的不安分的活物，一边咧着大嘴，露出黄黄的牙齿说，心里肯定是高兴，年底，猪娃卖了，赶紧把欠人家杨春的钱还上，然后再买两头继续喂，然后早点脱贫。

　　记者们在采访杨春时，问他为啥想起来赊小猪给乡亲们，杨春说，不为啥，就为着都能早些脱贫，一起过好光景。记者又问他，就没有其他啥想法？杨春说，其他啥想法？他摇摇头。记者说，例如发扬邻里互助友爱呀，献一献爱心呀之类的。杨春想了想，又摇摇头真诚地说，当时啥都没多想，就想着都是困难户，他们有难处，就跟自己有难处一样，先赊给他们，不就是晚几个月拿猪娃钱的不是，其他啥真的没多想。记者们虽然尽力启发，然杨春始终是启而不发，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总是那么实在，那么土里土气，就像胭脂河的水一样透明寡淡，就如泥土一般普通实在。

　　说这话的当儿，杨春家的另一头母猪已经进入预产期，没几天光景，他家猪圈棚里又多出九头小猪娃。杨春蹲在圈棚一侧，看着睡在地上的老母猪，温情地把它的一排奶子让孩子们吮吸着，听着孩子们稚嫩的叫唤，母猪也发出慈母般的哼哼声，作为它的回应。不知咋的，杨春竟然想起了已经死去的母亲，想起小时候的姊妹几个，拱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情景，不由得黯然神伤，原先挂在他脸上的满足激动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此时爱春正好提着猪食桶来给母猪喂食，看到杨春专注而冷峻的样子，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却吓得他一激灵，猛然回头，见是爱春，就说，哎哟，你咋一声不吭，吓我一跳。爱春说，你看咱猪娃多亲，咋还愁眉不展的？杨春笑了，说我哪有愁眉不展，我高兴还来不及哩。爱春说，咱是得高兴，老母猪真争气，头一窝十二个，这一窝又是九个，眼看这猪娃的价格还直往上窜，等出满月了，一准能卖个好价钱。杨春说，卖猪娃不如卖大猪。就算猪娃一个卖三百四百，九个撑死了也就是三四千块钱。咱不如把小猪娃留下自己喂，到年根儿就能卖，一头少说两千，九头就是一万八，你说划算不划算？爱春说，你说的倒也是，可是又要弄香菇，又要喂母猪，再喂这多肉猪，咱能顾过来不能？杨春说，一头是喂，十头也是喂，不就是多备些饲料，多几桶猪食，咱多干些，少歇会儿，赶赶工，到年底哗啦哗啦数票子的时候，再回头看看，咱受这症还真是值嘞。爱春说，说着容易做着难，就跟马上票子就到手了一样，看把你高兴的。杨春说，咱那小猪娃长一天，就给咱生出一沓票子嘞。

　　爱春把猪食倒进猪槽里，嘴里喊着咾——咾咾咾——快起来吃食，咾——又一出口，就被打断了。

　　嘿哟，两口子都在伺候老母猪呢？

　　杨春和爱春回头一看，原来是梁明。

　　嘿嘿，我们老杨又在打他的小九九哩。爱春说。

　　啥小九九？

　　甭听她瞎说，我有个啥小九九。

　　他在盘算着不卖小猪娃，喂到年根儿卖大猪嘞。

　　好啊，这个主意不错，这叫啥？这叫就地升值，拉长产业链条！

　　啥叫拉长产业链条？杨春头一回听说这个新名词，感到很新鲜。

　　你的母猪生下猪娃不买，自己养着，这就是拉长了你的产业链。如果你再把成品猪杀了，卖肉，你的产业链就又多了一环。如果你的猪肉不买，加工成猪肉产品，比如火腿，猪肉罐头，那么你的产业链就又多了一节。梁明说的头头是道，杨春和爱春如两个小学生在认真听老师讲课。

　　梁队长，我知道啥是产业链条了，比如种庄稼，种出玉谷，再把它磨成糁子和面，再把它做成饭，然后卖出去，原来是一节链子，这下就变成了三节，对不对？杨春说。

　　太对了，就是这个道理，你卖出去的饭，肯定比你卖玉米和糁子、面粉要多赚钱，对不对？

　　杨春和爱春都不住地点头赞成。

　　梁明忽然又想起了啥，说，我今儿个来不是跟你们讨论产业链的，是给你们报告一个好消息，我已经为杨娜联系好了咱县的精神病医院，我跟医院协商以后，院方决定马上收治她，费用可以通过县民政大病救助解决一部分，贫困户慢性病解决一部分，农村合作医疗解决一部分，你自己基本不用负担任何费用。

　　梁队长，你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呀。说着，爱春就要给梁明下跪。梁明一把拉住了爱春说，嫂子，你这是干啥？帮助你们解决困难，是我这个帮扶责任人的责任，都啥时候了，还弄下跪这一套，以后不兴这样了啊！

　　杨春说，梁队长是好人，到咱们罐儿村扶贫的都是咱的恩人。咱没啥报答，只有好好干，干出个样儿，争取早些脱贫，咱们只有用这个来报答工作队，报答政府。

　　梁明一边鼓掌，一边说，还是老杨大哥说得好，你们早些脱贫我们才能早些安心，国家才能早些实现全面消除绝对贫困，建成小康社会才有希望！

　　吴幸福自从赊到了杨春家两只小猪，就把这两个小东西当成宝贝疙瘩。他在自家院子一角用劈柴围起一个猪圈，还仿着杨春家的猪圈棚，也搭起一个供小猪睡觉的猪窝，到附近山上撸了好些干树叶，铺在猪窝里。当他看着两只小猪吃饱了，很舒心地睡在他的“杰作”上时，就自言自语说，小家伙，我没有娃，你俩就是我娃，好好吃，快快长，长大了，好卖……说到这里，他猛地打住了，心想，猪卖了，就意味着要被人杀了……杀了……杀了……他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不想让小猪快些长。想到这里，他又自嘲地笑了，在心里说，你个傻屌，人家喂猪，都巴着快快长大卖钱，换回一大摞票子，你倒好，吴幸福呀吴幸福，你咋老是跟别人不一样哩，你还真当它们是你个死老汉子的娃？是你娃，咋长恁难看哩，黄瓜嘴，大耳朵，浑身是毛，吃食腾腾腾，走路哼哼哼，小尾巴甩来甩去，简直就是俩怪物。猪虽然也是命，可是它的命生来就是叫人宰杀的，不像人恁金贵，它们的命生得贱……他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脸，觉得有些疼，觉得不是在梦里，就对着酣睡在圈棚的小猪嘟哝道，吃吃睡睡，赶紧长大，长大卖了还要还人家杨春猪钱哩！

　　院子里喂了两头小猪，吴幸福心里就多了一份希望，也多了一份责任，在村里做公益岗就更踏实了，每次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到猪圈旁看看他的猪娃，然后把顺手拽回的猪草从箩头里倒进猪槽，开心地看着两只猪娃你争我抢地吃猪草。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出门时㧟个箩头，下工回来顺便在村头田畔路旁拽些猪草，劳动间隙也不失时机薅些灰灰菜，抓地龙啥的，搁在他的箩头里。村人见他这些日子人大变样，就半开玩笑半真格说，你这是日头打西头出来了，看着怪稀罕么！吴幸福听这话时，只对说话人尴尬地笑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并不接那人的话茬。有的说，早三十年要是有这表现，也是一大家子人，娃子孙子一大群了，哪至于落得……说话人看吴幸福脸色更加不好看，就止住不说了，唏嘘着，摇着头走远了。擓着满满一箩头猪草的吴幸福低着头，打村街上往自家院子走去，村人看他的目光不再是嫌弃和厌恶，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一些惊喜，也有一些意外，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里头。他边走边想，活了大半辈子，总算活出了点人味儿，叫人嫌弃，叫人低眼下看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人呀，一步走错，步步撵不上，我这都快六十的人了，咋就猛然活出了人味儿哩？这都多亏了梁明队长，多亏了老同学贾世超和杨春，多亏了扶贫政策，没有这些，恐怕我这辈子就白球了啦！他给自己说，土都埋到脖子疙瘩上了，在死之前，一定得活出个人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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