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春家门口跟小凤不期而遇,是吴幸福始料不及的。在此之前,他曾经听爱春说过一些关于小凤的近况,有一搭没一搭的,零零碎碎的,但那只是听她说说而已,小凤的事在他心里就像一股微风拂过水面,只漾起些许小小涟漪,而风过之后,他的心中就了无痕迹了。然而自打那次意外相遇之后,小凤就如一颗分量不轻的石头,投进他的心河里,骤然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水花竟然久久悬于他的心中,上上下下,飘来荡去,竟没有消失的迹象。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播放着他和小凤昔日发黄的影像,搅扰得他食不甘味,整夜失眠。他不止一次想过要厚着脸皮,去寻找小凤,表白他的忏悔自责和歉疚。然而,每当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他就立刻否定了——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甚至有些荒唐可笑的想法!当初,人家小凤一心一意跟你过光景,是你不珍惜人家的感情,不珍惜那个组建不久的新家,喝酒,打牌,甚至赌博,醉生梦死,夜不归宿,混得人不人鬼不鬼,就连父母的劝说也当成耳旁风。人家小凤是给过你机会的,是你没有好好把握,还变本加厉地伤害人家,直至最后伤透了人家的心,一个本来浑浑全全的家,硬是叫你这个败家子儿给弄散了,最后还败在你手里。弄到今天这步田地,不怨天,不怪地,就怪你自己,活该到老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光杆司令一个,老将光独一人,若不是享受扶贫政策支持,你至今还住在那所老旧的、破烂不堪的岌岌可危的烂房子里,若不是村里给你照顾了一个公益岗位,让你月月有收入,恐怕你早就成了流浪汉、成了要饭的了。还多亏人家杨春赊给你两只小猪娃,喂了多半年,卖了不少钱,要不是这些,你过年拿啥置办新衣裳置办年货,置办个屁!想来想去,吴幸福最终还是打消了去寻小凤的念头。他没脸去,也没有勇气去见他从前的女人。在吴幸福心里,最让他牵挂的其实不是小凤这个人本身,而是她的遭遇,就是他的男人的过早离去。吴幸福曾经有过一时冲动,硬着头皮去见见小凤,安慰她几句,也不枉曾经的夫妻情分。而小凤的这个不幸遭遇,却又像一颗微弱的火星,点燃了吴幸福心里某一处怀有侥幸心理的奢望,这奢望一经点燃,就把吴幸福烧得六神无主,跃跃欲试。当那燃烧的奢望伴随着理性的冷静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他又变得心灰意冷,甚至有些萎靡不振。
腊月年三十,爱春让杨春过去喊吴幸福到他家一坨吃年夜饭。推开吴幸福的房门,屋里黑灯瞎火,冰锅冷灶。杨春喊道,幸福,幸……里间屋的灯就亮了。
谁呀?哦,是杨春,大过年的,你来做啥?
你这黑灯瞎火的,哪像个过年的。
心跟球戳了一样,乱咚咚的,哪还有心思过年。
咋啦?又跟谁生气哩?
跟谁生气?跟我自己个!
哎哟,都啥时候了,还跟自己个生啥子气么?
我也说不清,反正正反心里乱糟糟的。
是不是还为前几天那事儿?
前几天,啥事儿……?吴幸福似乎故意装糊涂。
还在装,你说啥事?不就是碰见小凤那事儿么?杨春直戳戳说。
这话似乎直接戳到了吴幸福的心里,他仰起头,愣了一下,又故作镇定轻松。片刻之后,他又把头杵了下去,不置可否,只在那里嘘声叹息。
是就是,这有啥?人之常情,毕竟有过夫妻情分。都啥年龄了,还遮遮掩掩的,你当你还是十八。人家小凤如今也是个单身,你有点啥想法也很正常,不行开过年了,我叫爱春去一趟小凤那里,探探她的口风?
停停停,你快不要拿我开涮了,我有啥脸面再……吴幸福突然变得异常激动,拿眼盯着杨春。
你就知道脸面,要脸面那就甭要后半辈子了,脸面值钱,还是后半辈子值钱?再说,咱吴幸福不是回头的浪子么,谁拿金子咱还不换嘞!
去个球吧你,啥金子不换,臭狗屎都不是,谁还稀罕我这个不成气候的东西,还金不换哩,我自己个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咱先甭说这个了,大过年的,看看你,一个人闷在屋里蹲黑屋,走,去我屋里弄两盅。爱春把疙瘩(饺子)都包好了,过去一坨吃。
我不去!
咋不去?
大过年的,你们一家人亲亲热热,我去算哪根葱?
嘿,你还跟我外气!爱春可在屋里等着哩,你是去还是不去?
吴幸福显得有些犹豫。杨春一把拉过他的胳膊,扯着就出门去了。
正月十五前的一天,小凤和女儿巧玲坐在电视机前看卢西新闻。一开始,电视里说的是新年刚上班不久,县里这个领导那个头头去哪哪检查指导工作,这个部门那个单位召开工作总结表彰大会,哪个乡镇哪个村、社区在排练社火表演,一条挨一条说,最后就出来一个栏目头,叫做“脱贫攻坚模范谱”,说的是瓦房沟乡罐儿村吴幸福,在脱贫攻坚中,怎样从一个好吃懒做打牌赌博的“老大难”贫困户转变成脱贫攻坚模范的。小凤在电视里一听到吴幸福三个字,心就咯噔一下。她第一反应就是马上要拿来遥控器,把电视关掉。小凤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女儿巧玲,发现她正看得起劲儿,摸到遥控器的手就又缩了回去。巧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正要借故起身离开。这当儿,女儿却看到母亲也要起身走,就说,妈,咋不看了,看完么。小凤说,你看吧,妈还有点事。巧玲就不好再说啥,又坐回原处,用怪怪的眼神瞄了母亲一眼,又专心看起电视。
片刻之后,巧玲走出堂屋,在院子里扫描一番,并没有看到母亲的影子,就径直走进小凤的卧室。巧玲挑起门帘,看到母亲坐在炕沿上出神地望着屋子的顶棚,对女儿的举动毫无察觉。巧玲轻轻在墙上笃笃敲了两下,小凤仿佛受到一点惊吓,立马扭过头,看见是女儿,就说,死闺女,吓我一跳。用责怪的目光盯着巧玲。巧玲掀开门帘边往里走,边咯咯笑着说,妈,想啥哩,恁专心?小凤粲然一笑说,想啥哩,啥也没想。巧玲故意说,不对吧,妈,你想啥我知道。死闺女,你知道个啥?小凤现出生气的样儿。
想罐儿村……罐儿村那个……
打住打住,再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我哪有胡说了么,我可是大人了 ,不是小娃,你有啥心思,我这个做闺女的还能看不出来?
大人的事,你少操心。
我就偏要操心。人家吴叔叔可再不是以前那个吴叔叔了,人都会变的么,不要老拿旧眼光看人,你说是不是。
是个屁,是。他变不变跟我有啥关系?他在我心里早就叫大风给刮走了。
我看出来了,刮走了,可是又回来了呀。
夹住你的嘴,这辈子我心里只有你大,尽管他不在了。人不在了,可是在我心里他还活着。
妈,这我知道,我大这辈子有你,他值了。可是,人是往前走的,活着才最真实,如果你活得不顺心,我大在那边也会不高兴的。
小凤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巧玲,良久,又默默将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静静地凝视着墙上镜框里的全家福。
除夕年夜饭时,杨春跟吴幸福提说起吴幸福跟小凤的事,被吴幸福断然否决了,原因很简单:他吴幸福不配!
杨春说,不配是以前,这会儿配。
爱春说,人自己个不能老是活在以前,要活在当下才对。
吴幸福说,当下?当下我活的咋样?贫困户,丢人现眼,还有脸再……
杨春说,当下你是贫困户不假,可我老杨不也是贫困户?我丢不丢人?说起来着实丢人。你年轻时候不正干,弄成这个样子。我杨春倒是破死亡命地干了,可是到头来不是也当上了贫困户?这都是命,命,你信不信?
吴幸福说,反正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命给捉弄的,我是自己做的,一个好好的家,硬是叫我给做成这了。
爱春说,不管咋说,咱两家如今是在一个起跑线上,老鸦不笑猪黑。不一样的,是我跟老杨思想和你不一样,我们是往前看的,你是往后看的,你一天到晚老是往后看,咋能走前去么?
杨春说,你嫂子说得对,人要往前看,往前看才能往前走么。
吴幸福吃着饺子,细细咀嚼着,就如把这两口子的话细细嚼着一样。末了,他吃了最后一个饺子说,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是我就是拐不过这个弯儿。
杨春说,一时拐不过就慢慢拐,总有一天你会想清楚的。
吴幸福瞅了杨春一眼,叹息一声,不再言传。
过罢正月十五,爱春受罐儿村主任李全有之托,到小凤家给李全有的儿子李大军“探探”巧玲的情况。李全有是听爱春说,小凤有个闺女,人长的好看不说,心肠也好,还通事理,勤快。李全有一听,就想到自己的儿子大军也二十五六的人了,该寻个媳妇了,当即就跟爱春说,爱春,你看过去的人,肯定没错,有机会,你把巧玲给你侄子大军介绍介绍,你看咋样?爱春说,咋样?不咋样!李全有一听脸就扑棱一下变了,说我娃难道还配不上那个啥,啥玲?爱春就咯咯地笑了,说,巧玲,啥玲,铜铃!逗你一句,你就当真了!大军是个好娃,配巧玲绰绰有余。不过,你能当了你娃的家?李全有脸色缓了过来,说我回去跟他说说,他要是愿意,就劳烦你去闺女家走一回,把俩娃的事先提说提说,看人家闺女啥口气再说。爱春说,这个么,小菜一碟,我等你回话。李全有当天就把这事给他娃大军说了。大军说,我俩又不认得,互相也不了解。李全有说,不认得一介绍不就认得了?不了解,认得以后多接触接触不就了解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去掉死法都是活法。大军说,那中,你给我爱春婶子说,我愿意见见那个巧玲。
这是正月里的一个好天气,日头爷儿的脸红扑扑的,从山里刮来的风,也不像前些日子那么硬了,软软的,柔柔的,春天正在向着罐儿村走来。爱春提着一布兜礼物,脚步轻盈地来到小凤家。
爱春姐,稀客呀,你咋有空跑过来了?小凤迎上去接过爱春手里的布兜,用手掂量着说,来我这,咋还弄这疙疙瘩瘩的,这是……
大正月的,空手过来,那不显得太啬皮了?爱春说着,拿眼在院子里四处搜寻着说,看你把院子拾掇得多干净,真是把过光景的好手。嗳,巧玲哩,她不在屋?
在哩,一天到晚钻到电视里出不来。小凤朝屋里努努嘴说,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心里一点事都不搁,光知道看电视。
二十多岁了不也还是个小娃么,有你这个妈在前头撑着,她还用操恁多闲心?
如今这年轻人,油瓶倒了都不想扶,真真拿他们没法子。
两人说着话就进了屋子。一进屋,小凤就巧玲巧玲地喊叫着,说你爱春姨过来了。巧玲闻声从里屋出来,三个人就坐在屋里说话。先是说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然后爱春就有意把话题往巧玲的终身大事上扯。一提说闺女的婚事,小凤就说,这闺女,开过年都二十四了,咱们像她这个年龄,娃都有了,可是她就跟没事一样,心里也不急,有人给她提个头,她也不上心。巧玲就白了她妈一眼说,就你知道急急急,人家城里闺女三十岁的都有,她们才不急嘞。小凤说,咱这是农村,不是城里。不急,不急,到时候嫁不出去,看她们急不急。小凤说完就笑了。爱春也跟着笑。巧玲却不笑,她说,妈,你就是个农村老顽固,还按照你那老一套来安排年轻人,已经赶不上形势发展了。爱春插话说,巧玲,城市是城市,咱们毕竟不是城市,啥叫入乡随俗,走到哪步说哪步话,在哪就说按哪里的规矩办事,这个没错,你看看你们身边的年轻人,不都是二十多岁就结婚了。小凤赶紧随和,就是就是,还是你爱春姨说得对,到哪步说哪步话,乡下咋能跟城里比么?不能!巧玲一张嘴说不过两张嘴,就说,中中中,妈,我都听你的,这个总可以了吧?小凤用手指头戳着闺女的额颅盖儿说,死闺女,拿二五眼子话来糊弄你妈呀?到时候,有个合适的人家,你敢犯划算,我可不依你。巧玲撅着嘴说,啥都听你的,中了吧!?说完,屁股一拍就出门了,在门口,又拧过头对爱春说,姨,你跟我妈说说话,我出去了。爱春朝巧玲摆摆手说,去吧,我们老姊妹说会儿话。
俩人又说了一大堆体己话。在说到巧玲时,爱春趁机把李全有托她给儿子大军提亲的事跟小凤说了。小凤说大军那娃我见过,人不赖。爱春说,不光人不赖,他的家庭也很好,光景过得滋润着哩,油和面一样,巧玲要是嫁过去,肯定受不了罪。小凤说,等闺女回来,我跟她先说说,看她啥意思,随后有啥再说。临近晌午时,爱春要返回,小凤一定要留她吃饭,爱春硬走不得,就留下来跟小凤一坨做饭,边做饭,边说闲话。坐在灶前烧火的爱春就说起了吴幸福,说他自从当了贫困户一下子就变了,又勤快,又知道干净,房子也翻修一新,年三十,她和杨春看他一个人怪可怜的,就叫他过来一坨吃年夜饭。说着,爱春深深叹了口气,说年轻时候不正干,到老了,落得个光棍司令,真够惨的。小凤一边做饭,一边只顾听, 脸上表情淡淡的,一言不发。爱春看小凤面无表情,就说,小凤呀,你如今一个人也不容易。小凤听出了爱春的弦外之音,就说,谁容易,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爱春说,年前,你跟老吴在我家大门口差点碰着头,你说巧不巧,他早不进来晚不进来,偏偏在你出门的时候进来,这叫啥,叫缘分。小凤不屑地说,去你的吧,啥缘分,不就是碰巧了么,那就是缘分?我俩的缘分早就尽了。爱春说,话可不能说绝,说不定你俩还真的是缘分不尽,来个夕阳红也不是不可能。小凤就说,姐,你今儿个过来,是不是重任在肩,俩肩膀头上都担着任务?爱春就笑了,她说,这不是说闲话么,想到哪说到哪,也是生得贱,老是操心这个,应记那个,这叫啥,咸吃萝卜淡操心。爱春自嘲地摇摇头,叹一声。小凤感觉似乎伤着了爱春,就带着歉意说,我知道姐姐你也是一片好心。可是,可是……我跟他已经没啥可能了。
这一年,罐儿村脱贫攻坚掀起高潮,百分之八十的农户发展起了大棚香菇,还有二十几户跟着杨春搞养猪,四十多个年轻人被输送到南方打工,脱贫步伐大大加快,到年底,有一百七十三户顺利脱贫,杨春和吴幸福就在其中。腊月间,吴幸福出席了卢西县召开的脱贫攻坚表彰大会,他胸佩大红花,手捧奖牌,还上了卢西新闻,罐儿村人在电视上看到了他。杨春被评为感动中原十大人物,上了省台省报。他俩回村那天,乡里樊书记、陈乡长亲自陪着,梁明和贾世超等组织村民在村头列队欢迎,那场面,要多排场有多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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