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浪小说

第三十二章

　　己亥年的春天如期而至。豫西九龙山深处的卢西县，山与山相连，沟跟沟相通，水和水相牵，在这些大山、沟壑与涧溪河流之间，水泥路柏油路盘旋其中，把一个个村落连接起来，如果把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比作瓜秧，那么，那些崭新的村落就是这瓜秧上一个又一个饱满丰盈的瓜。这些零零散散的村落，在这个春天里一改往常灰头土脸的老旧面貌，经过改造维修新建后，那些具有明显豫西风格的农舍，墙是白生生的墙，瓦是青灰灰的机制瓦，砖柱子是灰蓝色的砖、白灰勾缝的砖柱子，简约的色彩，淳朴优美的线条，勾勒出一幅幅水墨画般的山村图画。这些大大小小的村子里，房舍错错落落，疏疏密密，虽然无序但却自然和谐。这些新崭崭的村落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伴着和煦的春风应运而生的，就如雨后春笋般，嗑嚓嘭，一眨眼功夫就变了模样。这个春天，在卢西县这个深度贫困县，每一棵树木，每一株小草，每一寸土地，以及所有的生命，都在孕育着希望，都在蓄积着发生蝶变的力量，都在憧憬着美好的明天，延续了千百年的贫穷困苦，就要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画上圆满的句号。

　　大山深处的胭脂河，在阳光的照耀下，如一匹光滑柔软的绸缎，从山里飘飘而来，偎着罐儿村，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一直流向远处。杨春走到河边，慢慢蹲下身子，把拐杖放在身边，伸出一双粗糙的手，在水里胡乱揉搓了两下，然后掬了一捧水，一用力，将水撩在脸上，接着又掬了一捧撩在脸上，然后用手在脸上上下搓着。河水在这早春时节还锥心地凉，而习惯了用凉水洗脸的杨春，并不觉得它有多凉。抹了一把脸，杨春又掬起一捧水，这次他没有往脸上撩，而是径直将水送到他的嘴边，咕咚咕咚喝起来，喝完了，咂咂嘴，美滋滋地说，真甜，真美，比喝冰镇汽水都美！他仰脸凝望着湛蓝湛蓝的天。日头爷儿明晃晃的，将千万根银针刺向他的眼。他眯缝着眼，看见天底下的远山，春天正在坡坡岭岭上朦朦胧胧着。

　　开过年，杨春忙得一塌糊涂。先是弄了两万袋香菇棒，刚刚装袋完工，两头母猪就一窝跟一窝地下了二十几头小猪娃，加上去年后半年留下的二十多头半大壳篓猪，他这个猪倌就忙得白天不是白天，黑里不是黑里，二十几头小猪娃要细心照看，另外那些半大猪娃见天要吃要喝，正在养菌的香菇棒要倒腾整理，爱春和杨娜虽然竭尽全力做他的帮手，但依然显得人手不够，加之隔三差五有记者慕名到罐儿村来采访他，让他难以招架应付。今儿个一大早，杨春先是跟猪们打闹一番，又要去转运挪动香菇棒，没觉得，日头已经上到三竿高。他一身一脸臭汗，正准备坐下歇息一阵，就听村头传来小汽车的喇叭声。这时杨娜走回来说，大，又是记者，来采访你的，正在往咱家走哩。杨春看着杨娜说，啥，又是记者？明显有些不悦意。其实，杨春之前是非常欢迎记者的，无论再忙再累，只要有记者来采访他，他都尽最大努力配合，可是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他心中对记者的那份热情就慢慢淡了，后来又演变成某种有意回避和似有似无的厌烦，因为，他太忙了，而采访，是需要功夫的。为了不得罪记者，又能将记者应付走，于是，他就想出了一个笨法子，那就是躲。杨娜说，我看得清清的，就是记者，一男一女，背着摄像机，拿着话筒。杨春呼地立起身，对杨娜说，他们来了，你就说我一早就去后山了，得天黑才能回来。随机从后门出了院子，径直穿过村街，一直走到河湾里，在那里洗脸，喝水，观山景。

　　县电视台记者小王，是杨春认识最早接触最多的记者。当初，就是这个小王把他给宣传出去的。后来，市里，省里，甚至国家级媒体的记者，一波一波地来到罐儿村，对杨春进行采访。记者一到，不管有多忙，杨春都要停了手里的活，配合采访。有的半晌一晌，有的大半天甚至一天。由于他的身体原因，最让记者感到好奇的，就是他怎么凭着一条腿上山下山砍柴背柴，怎样挑水刨地种庄稼，甚至是上树夹柿子，打核桃。为了真实再现他劳动的场面，这些场景都要在镜头下一一重演。有时候一次不行，就来第二次第三次。更有奇葩的记者，听说他一条腿还可以爬树夹柿子打核桃，就导演他“再现”一回。开头，杨春总能撂下手头的活路，认真而又不厌其烦地配合着记者的一次次导演，等到记者满意地离开罐儿村，杨春已经累得身子骨散了架，活被耽搁了，人也乏得一滩烂泥。爱春对他既心疼又有意见，村里人还明里背里说他好出风头，为这，他苦恼过，委屈过，也怨恨过。其实，杨春并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开始的时候，他还真的为自己能上电视上报纸激动过，高兴过，甚至兴奋过。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些感觉就疲了，淡了，甚至是麻木了，到后来甚至生出了一些厌烦和反感。这些念头第一回在他脑海里出现的时候，还把他吓了一跳。他曾经问自己，杨春呀杨春，你如今是名人了，把记者不当回事了，是不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在你这里就……然而，当面对层出不穷的记者和记者们带有职业病般的认真和苛求，以及让他难以招架的导演摆布甚至是作秀般的表演，让他逐渐对记者产生了与之前截然相反的态度，更有一层，那就是他太忙太累，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应付这些采访，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劳动，因为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在等着他。而这些记者往往又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了记者，后果会很严重。他没有亲身经历，但他听说过，谁谁得罪了记者，一篇报道就让这个人一夜之间变成反面典型。他这个残疾农民，打心底还是感激这些记者的，但是现实又不允许他把过多时间和精力耗费在记者身上。回避和逃离，既不得罪记者也不耗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他还能趁这个空档，好好歇息一下，为下一步投入紧张繁重的劳动养精蓄锐，一举两得。他用这个法子搪塞走了不少记者，要么钻在后屋里睡大觉，要么跑到河湾里，跳进水潭洗个澡，或者钻进后山的树林里听风唱歌，和小鸟对话。当闻知记者离开罐儿村，他就会一溜烟返回屋里，该干啥干啥。对于杨春的这个发明，贾世超和梁明等领导干部是知道的，因为每次记者找不到杨春，就到村部去找领导要人，领导心知肚明，竟硬是说不知道杨春的下落，直至把记者打发走为止。村里人也是知道杨春底细的，然而都被村干部事先做了工作，要与村里保持高度一致。如今已经有多半年了，杨春的新发明一直被大家保密。随着记者的一次次跑空，来罐儿村采访的记者就明显稀少了。这让杨春有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当他的猪倌，来做他的食用菌“大王”。年前，他家人均纯收入就突破了万元，顺利脱贫。同时，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村里有二十几户发展养猪，他家产的小猪娃不用出村，就分发到各个养殖户家中，有现钱的给现钱，没有的就先赊着，等猪卖了再给。由于之前他吃过假菌种的大亏，在食用菌专家梁明的指导下，杨春两口子还学会了制作香菇菌种，他们坚持质量第一，生产出优质菌种，除留一些自家用外，剩余部分全部提供给罐儿村村民。如今，罐儿村香菇生产不管是规模还是质量，都走在全乡的前列。去年年底，杨春又多了好几个“头衔”，什么“脱贫攻坚先锋”，什么“脱贫标兵户”，“感动中原十大人物”，更重要的是，他顺利成为预备党员，这让他多年的愿望终于得到了实现。

　　大军和巧玲的婚事在爱春的撺掇下，进展十分顺利，跳出正月，二零一九年二月初九，罐儿村就举办了第一桩隆重的婚事，小凤将女儿刘巧玲正式托付给李大军。那一刻，小凤一手拉着女儿巧玲，一手拉着女婿李大军，说，大军，从今儿个起，巧玲我就交给你了，希望你一辈子对我闺女好。大军感动地望着小凤说，妈，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的，您就放心吧！小凤的眼眶里泪花滚动，朝着大军轻轻点着头，然后看着巧玲说，闺女，希望你过来以后，一定要对大军好，对公公婆婆好，好好过光景。巧玲早已成了泪人儿，一下扑进母亲怀里，不住地点头。小凤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泪水唰唰流出。这当儿，全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在人群里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吴幸福把这一切一点不落地看在眼里，小凤祝福两位新人的话，句句就像锥子一样扎在他心上。二十多年前，他跟小凤之间发生的一幕幕，就像老电影一样，在他眼前一一浮现。刚结婚时，他和小凤就像今天的大军和巧玲，年轻，有活力。他也曾对小凤说过一辈子对她好，可是……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让吴幸福脸红心跳，更感到无地自容，那些让他羞耻愧疚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日子过得真快，一晃都三十多年了，原先跟小树苗、花骨朵一般的年轻人，如今都老了。看着他们的今天，再想想惨不忍睹的昨天，吴幸福真想寻个地缝钻进去。他远远地躲在人窝里不敢露头。他害怕被小凤看见，害怕见到小凤，更害怕人群里哪个人突然提起他跟小凤的事。结婚仪式进行到尾声的时候，他提前溜出了结婚现场，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不知道咋回事，那一刻他特别想哭，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他想忍着不哭，可是他还是没有忍住，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了。第一声是具有爆发力的，但他马上就把那高亢的痛彻心扉的哭声压制住了，由哇哇的哭变成了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啜泣。他双手抓挠着自己花白的头发，仿佛要把那些稀疏凌乱的白发一根一根拽下来，然后一股风把它吹走，吹得远远的，让这些白发把他的懊恼内疚自责和悔恨一起带走，越远越好。不知道他的哭泣进行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折腾进行了多久，他只知道当他从昏昏大睡中被人喊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喊他的不是别人，是杨春和爱春。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看着眼泡肿得跟两个红桃子，一夜之间仿佛老去十年的吴幸福，杨春和爱春不知道该说啥好。

　　我，我还活着？吴幸福用手掐一掐自己的胳膊，瓷眉瞪眼看着杨春和爱春。

　　以前的你已经死了，活着的是现在的你。爱春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然后把一碗热乎乎的饭送到吴幸福面前说，夜黑里到今儿早起光顾着忙俩娃的婚事了，把你给忘了。将才杨春猛然想起你，咋连个人影都不见了？就赶紧来屋里寻，好家伙，睡得跟死猪一样。

　　我，我没脸在人前晃荡，特别是有小凤在，我就……

　　你这两年的变化小凤都知道，她在我俩跟前还夸你嘞！爱春说。

　　啥，她还夸我？吴幸福两眼放光，但是这光马上就消失了，他轻轻摇摇头，自言自语说，你哄我哩，哄我高兴哩，我把她坑得够惨了，她还夸我，这不可能……

　　爱春没哄你，她说的是实话，前几天过去说两个娃的婚事，避过别人，我们又跟她说起如今的吴幸福，再不是从前的吴幸福了，从前的吴幸福早都死了，现如今活着的吴幸福，又是一个新的。你猜小凤咋说？爱春打住不说了。吴幸福急切地盯着爱春，仿佛要把爱春的脸盯出个窟窿。爱春一看吴幸福的样子就笑了。她说，小凤说，我在电视上都看见了，原来还当他要把那一身的坏毛病带进墓坑里，没想到他还能当致富能手，在村里当护林员，还喂猪，种香菇……当初要能这样，哪至于……爱春说，小凤没再往下说，但是她笑了，还长长出了一口气。

　　吴幸福的脸色，随着爱春的叙说，由兴奋变得平静，再由平静变得黯淡起来。

　　快吃饭吧，马上凉了。杨春提醒道。

　　深陷在思索中的吴幸福恍然回过神说，噢，吃，我吃！他的眼眶有些潮红，边往嘴里扒拉饭边说，你两口子对我太好了，我这辈子报答不完，下辈子接着报答。

　　看你说球那啥话，咱们谁跟谁？净沟娃子在一坨长大，一个班里上学，又一坨回村，几十年了，还说那外气话做球哩，快吃，吃毕了该做啥做啥，从今往后，你跟小凤见面的机会又多了。

　　啥机会？

　　她闺女嫁到咱村，不得隔三差五过来走走，这不是你们见面的机会？

　　见啥面呀，人有脸树有皮，我拿啥去见人家？

　　就拿活着的你，活得好好的你，这就是最好的见面礼。

　　屁，我死了都没脸去见她，活着就免了，就等下辈子吧。

　　人要让别人看起你，你先要自己个看起你自己个。

　　说完，杨春拄着拐杖出了门。爱春跟在后边，向吴幸福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听着拐杖戳在脚地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吴幸福仿佛听到杨春坚定有力的心跳，虽然这声音越来越小，但在他心里，却变得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有力量。

　　山野里一片葱茏，罐儿村淹没在绿色的海洋里，日头爷儿火辣辣地拥抱着这个宁静而美丽的山村。杨春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猪食桶，来到猪圈旁边，一勺一勺舀着猪食，然后倒进猪槽里，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这当儿，他的电话响了。

　　喂，谁呀？噢，县委办刘主任呀？你好你好。咹，你说啥？信号不稳定，能听见，你说，我听着哩。啥，去北京开会？开啥会，全国自强模范还有助残先进表彰大会？好好，中中，我准备准备，好，中，好，中……

　　一周后，乡党委书记樊一雪的小轿车嘎吱一声停在罐儿村村头，梁明、贾世超、李全有、爱春、杨娜、吴幸福、巧玲、大军等一群人，簇拥着杨春走到轿车跟前。

　　老杨啊，祝贺你，全国自强模范，在咱们卢西县，这个光荣称号非你莫属。樊一雪上前握着杨春的手说。

　　杨春憨厚而自谦地笑着说，我一个残疾人也干不出啥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领导抬举，乡亲们高看，没有领导的支持，左邻右舍的帮助，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百事不成，多亏了扶贫政策，它叫我这个残废又派上了用场，又发挥了一点作用。

　　老杨身上有一股子劲，啥困难都压不垮的劲儿，这是最可贵的。梁明说。

　　梁队长到我们村没几年，就对我老同学总结得很到位，我们在一坨几十年了，杨春身上的犟劲拗劲，还有不服输的蛮劲，我们都领教过了，如果没有这些劲儿，他老杨就不是他了，也弄不到这一步！贾世超一句话，把在场人都逗笑了。

　　县委汪书记派我专车来接你，来的时候汪书记说，老杨可是咱们卢西县的宝贝疙瘩，你可要好好给我送过来，晚上，我要亲自招呼他吃饭！樊书记模仿着汪书记的口气，大模大样说，又引来一阵笑声。

　　临上车，杨春又回过头，对默默看着他的爱春说，我得好几天才能回来，好好喂猪，猪圈脏了还要勤出粪，天一天比一天热了，不能让猪圈太脏。爱春说，放心去吧，屋里有我呢。立在一旁的杨娜说，大，还有我呢，你就甭操心屋里了。杨春忽然感觉眼眶里湿湿的。

　　人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目送樊书记的小车消失在春天的山野里，聚拢在村头的人们各自散去。巧玲远远地跟着吴幸福走到他的大门口。吴幸福猛回头看见巧玲，停了脚步，先是一愣，然后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巧玲。巧玲笑盈盈地紧走几步来到吴幸福跟前说，吴叔叔好，我这有一样东西，是我妈托我带给你的。伸手就把一个纸盒送到吴幸福面前。吴幸福瞪大着眼睛，狐疑地盯着巧玲，你，你妈……？！巧玲肯定地点点头说，给！吴幸福犹豫中伸出了手，抖抖的。他接过纸盒打开一看，是一双千层底儿布鞋，旁边放着一张小纸条，上边写着：走新路了，要穿新鞋。小凤

　　吴幸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眼眶里涌出两滴泪珠砸在布鞋上，啪啪作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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