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夏天,风赶走了午后的燥热,也吹来了夜晚的清凉。对于杭州市桐庐区乡镇的娃儿们而言,这是一个难得的大日子,因为城里电影放映叔叔们来这里放电影。
而这一部电影就是1987年拍摄完毕的电影《末代皇帝》。
两个偕伴而坐的年轻小伙子,约莫18岁的年纪,他们穿着红色的背心,他们一个叫做苏建国,一个叫做成建军,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同村人。
苏建国红色的背心上有几个洞,衣服底部有好几处带着破损的线头。深蓝色的裤腿上还有一些白色的灰,是他高考后帮父亲去工地帮忙蹭上的。
成建军红色的背心底部有基础烟烫过的焦黑,深绿色的裤腿上带着泥,他白天刚帮父亲去水稻田里除过草。
放映机吱呀吱呀的滚动着,白色的屏幕上,李大人对慈禧太后说道:“老佛爷,洋人要来给我们修铁路了。”
这段对话,对于刚参加高考完的孩子而言,并没有太多的触动,却能因着李大人卑微的模样而记在了心底。
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大人橘红色格子衫的女孩跑来,她的红色塑料凉鞋有着被火烧后黏在一起的焦黑疤痕。
女孩扯了扯成建军的背心,成建军用胳膊挡开女孩的骚扰,可女孩依旧不死心的揪着成建军的背心不放。
成建军恋恋不舍的再看了一眼电影,才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妹妹,“干嘛?”
“哥,爹让你和苏哥回去。爹说你是考大学的事。”女孩的话让成建军脸上露出笑容。
“可是录取通知书到了?”成建军拿起木质小板凳,一脸希冀。
“不知道,爹让你回去。”
“建国,录取通知书到了,咱们赶紧回去看看。”成建军抓住苏建国的肩膀。
苏建国回过头来,又回头看看电影,“咱看完再回去吧。”
“不行,苏伯伯也来了,说你俩必须回去。”小女孩摇着脑袋,跟拨浪鼓一样。
成建军挡开妹妹的手,跟苏建国无奈对视,他的这个妹子是个死心眼的,只要他爹吩咐,那可是不遗余力的执行到底,有他妹子在,这电影是看不成了。
两个年轻人才来到成建军的家里,苏建国的父亲便将旱烟敲了敲鞋底,沉声说道:“跟爹回家。”
苏建国第一次见到父亲这般沉重的模样,而成建军也发现自己的父亲脸色也不甚好看。
苏建国随着父亲在泥泞的道路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偷瞄父亲的脸色,他发现父亲的脸色是真的不悦。
莫不是他高考没过?
一种不祥的预感,让苏建国心里打起鼓来,他不希望这样的结果落在他的身上。
苏建国垂下头,像是感受到了父亲的低气压,他的本来看电影的好心情也瞬间荡入谷底。
推开那柴门,一条干瘦的老黄狗叫唤两声,在苏建国父亲的咳嗽下,老黄狗安静下来。
一个穿着军绿衣服,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抱着一铁盆地瓜干坐在石磨上啃着,旁边老母鸡带着几只小鸡叫着。
“爹,哥,你们回来了。”小男孩口齿不清的说道。
“你们都出去,我有事跟你哥说。”
小男孩还没明白过来,就被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走过来抱起,一个拽着女孩衣角的小丫头怕怕的倚在姐姐的身上。
这个小丫头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听到姐姐嘱咐一句,便踮起脚关上了房门。
一旁的茅屋里,他们的母亲正在做着今晚的晚饭:窝窝头和稀菜粥。
房门才关上,苏建国的父亲坐在那退了漆的木凳子上,双目带着无奈,声调低了几分,“娃儿,县里来信了,说今年你没考上。”
今年没考上……苏建国的心瞬间凉了……
一股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的心情蔓延在四肢百骸,让他感觉到了微微的寒冷,他的指尖微微发颤,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的父亲。
他没考上大学?
他的眼神慢慢瞪大,越瞪越大。
他难以置信的皱起眉,呼吸越来越急促,这样的急促让他感觉一种心慌。
他下意识的张开嘴,望着他的父亲,声音沙哑,“爹,是真的吗?”
“娃儿……你知道咱家供你一个出来不容易。眼看你二妹就要中考了,这中考的学费都还没着落……”苏建国的父亲才说到这里,苏建国的嗓子眼则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有一种全所未有的灰暗笼罩在他的身上,这一刻开始,他看到的所有东西都仿佛蒙了一层灰色。
鼻子之中再也闻不到花香,耳朵里再也听不到鸟语,只剩下噩耗传遍脑海,不停冲击着他的神经。
没考上大学,他便不可能走出这个农村了……难道他要一辈子做个老农民吗?
“娃儿,我也知道你难过。但是咱家这种情况,你也知道……”苏建国的父亲看着他越来越落寞的眼神,话说不下去了,只能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门才打开,苏家二丫头走了进来,她将一个有点烫手的窝窝头递给苏建国,“哥……你没事吧?”
苏建国转头看向自己这个品学兼优的二妹,他这个妹妹是年级拔尖的学生,论学习能力,他确实不如她。
而他的父母不过是庄稼人,没多少收入,供养四个儿女很是不易。
他盯着妹妹那不似同年人的粗糙手指,那食指指甲上因着切菜受伤,至今扭曲难看。她穿着母亲的旧衣服,从未穿过一件新衣服。
伴随着苏家二丫头走进来,苏家三丫头和小儿子都走了进来。
那腼腆怕生的苏家三丫头马上就要上学,而刚断学会说话的苏家小儿子还没人看护。
这个家全部靠着父母种粮食卖钱,早已无结余。
而他这个学习不出色的孩子,即便在父亲咬牙坚持的情况下,却高考失败了。
高中复读的学费,对于他这个家而言,早就支付不起。
可是,他并不想做个没本事的农村人,也不想因为一次高考耽误了人生。
是复读还是听父亲的话,去务工,难题一直徘徊在他的心头。
苏建国一滴泪落下,命运与理想,人生第一格十字路口的抉择,对于十八岁的他而言,如此的艰难。
苏家二丫头默默的抱起苏家老小,牵着三丫头走了出去,留给苏建国空间,疗伤。
苏建国抬起头望向家里那不甚明亮的电灯泡,一动不动,他无法抉择,不敢抉择。
与此同时,成建军也面临同样的噩耗。
成建军憋着嘴,等着父亲给他命运的宣判,此时他的母亲抱着成家二丫头走了进来,“他爹……孩子想学习就让他学嘛。”
“你知道学费多少吗?想学就学?”成建军的父亲不同意道。
“嗨,这人还能被钱憋死啊?大不了,我再去工厂加几个班,你也多去工地搬几天砖嘛。”成建军的母亲将煮熟的地瓜递给成建军,“咱们家不能供不出个大学生,儿子,娘相信你能行的。”
成建军讶异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的父母是1968届上山下乡回来的新青年,思维比一般人开明。
“娘……”成建军还没说完,只听他的母亲继续说道。
“赶明儿,我将二丫头送你姥姥家,娘陪你去选复读的书。当年,你爹和我就是没好好学习,可不能让你吃这个亏。他爹,你不是最喜欢吹口风琴?多少年了,我都没见你吹过了。”
这一句话,让成建军的父亲无奈一笑,他的媳妇总是有办法和稀泥。口风琴在他们那个年代是稀罕物,他也是因为父亲参加过越南战役,用父亲的工资换了这么一个宝贝。
成家二丫头拍着手,等待着成建军父亲吹一首曲子。
夜尽天明,苏建国不死心的徒步走向市里,想去新华书店,用他在工地攒下来的钱买几本复读的书。
就在靠近新华书店的时候,苏建国瞥见成建军母子相伴而来,不知哪里来的羞愧感,让他躲在了门后。
苏建国隔着人群,望见成建军的母亲挑选复读书籍的模样,他露出了渴望的模样,那是一种自己父母也有这样开明的渴望。
苏建国看着成建军的母亲从口袋里拿出布手绢,打开一层又一层的手绢,一边付款一边嘱咐成建军要好好复读的模样,苏建国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早就磨出现毛边的钱,嘴唇动了动,一种苦涩卡在了喉咙里。
苏建国瘪了嘴,握紧钱在手心,酸涩的泪水落下。
他没有成建军命好,有上山下乡的知青父母,有对知识改变命运极其重视的心。
他的父亲只会跟他说,家里揭不开锅了,他身为老大,要尽早赚钱养家。
他的母亲只会站在一旁,永远沉默着,连个鼓励和安慰都没有。
而他的兄弟姐妹,也没办法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无法理解他的志愿。
这一刻羡慕迎上心头,而狼狈让他只能选择低头逃走,逃开这个让他近乎窒息的情景。
他的泪水不断涌出,那是不甘,因着家穷志短,那是委屈,因着高考失利。
他不想就这样毁了他自己的人生,可是他家里一大帮子人。
他如何能自私?
痛苦在十八岁的苏建国心里蔓延,而他只能选择一个墙角,委屈的抱紧自己,感受夏日里的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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