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贺走进未央宫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来,阳光铺洒在皇宫屋顶,金灿灿一片。一群觅食的麻雀,在清辉里四处飞来飞去,不时发出叽叽喳喳的略显兴奋的尖叫声。
此刻,汉武帝正在很仔细地批阅奏章,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自十六岁登基以来,对每份奏章,特别是蛊祸之乱后,他都亲自批阅,从来没有懈怠过一天。
在这个多事之秋,作为大汉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刘彻不想也不敢懈怠,唯恐再发生像太子刘据造反那样非常不利于自己,也非常不利于帝国安全的事件了。
说句心里的实话,最近这几年,随着年龄的老化,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豪情胆气正一天一天地衰竭,似乎已经承受不起像“蛊祸之乱”那样沉重的打击了。
今天一大早,就命羽林骑左统领卫伉去请丞相公孙贺来未央宫,是因为看到了一篇措辞非常严厉的弹劾太仆公孙敬声的奏章,令他很是生气,才不得不这样做。
站在汉武帝面前,对这位非常贤明的君主,从几十年前,当太子舍人的第一天起,公孙贺心中就充满了敬意。当然,还夹杂着一丝说不出来的畏惧。
几十年弹指一挥,很快就过去了,当年的太子也已经当了将近五十年的皇帝,到了垂暮之年,而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敬畏之情,不但没有消失,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浓烈厚重了。
这种越来越沉重的敬畏心理,让公孙贺每次单独面对汉武帝时,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测预感,心情也格外小心又紧张。
此时此刻,空荡荡的大殿内,只有他们君臣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时间,一股压抑的气息弥漫在大殿里,让公孙贺在感到有点窒息的同时,心头的那点担忧,也随之变得更加沉重了。
这点担忧,从今天清晨,在书房见到脸色冷峻的羽林骑左统领卫伉的那一刻,就不由自主地暗暗滋生了出来,一直萦绕在心头。
难道七月份的那场父子之间的生死争斗,殃及到了自己?可是,平心而论,对这场皇家父子间的仇杀,从头到尾,他一直很坚定地站在眼前的这位皇帝一边。
在来未央宫的路上,公孙贺前思后想反复琢磨,将这一个多月以来发生的大事情,很仔细认真地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也没有发现自己有哪一点做的不能够让皇帝满意。
现在,站在这位猜忌心越来越重的皇帝面前,看着对方很严肃的脸色,他极力克制着内心里不断上涌的丝丝恐惧,努力猜测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而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
就这样,过了很大一会儿,汉武帝才放下御笔,抬起头,瞥了公孙贺一眼,又伸了个懒腰,冷冷一笑,朗声说:“丞相,你的大儿子,也就是朕的那个大外甥公孙敬声,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情。”。
这句话,即刻让公孙贺心中猛然一沉,不知所以地怔怔注视着对方,后背上随即渗出了一层浓密的冷汗。他不明白,皇帝说的“大好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
自己接受相印以后,长子公孙敬声随之由一个小小的侍中,被直接擢升为太仆,成了皇帝身边很风光的近臣。从这一点上看,他们父子能够同居公卿之位,完全是武帝器重的缘故。
难道儿子做出了让皇帝姨夫很不满意的事情?此刻,在武帝凌厉而又略含杀气的目光注视下,公孙贺暗暗强迫自己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也紧紧思索起来。
“朕的这个大外甥,居然胆子大到了这一步。”汉武帝依然紧紧注视着脸色苍白的公孙贺,冷笑着,一字一句重重地说,“他呀,竟敢擅自挪用北军军费,供自己挥霍。”。
顿时,公孙贺在明白了事情原委的同时,也更加糊涂了,目光很惊恐地凝视近在咫尺满脸冷笑的皇帝,一时间,居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私自挪用北军军费。要知道,大汉开国以来,北军可是担任京城以及三辅地区的守卫部队,是由皇帝直接掌管的一支非常重要的武装力量。
“陛下,这、这是真的?”片刻,公孙贺清醒了过来,用有点不相信的语气,声音略微颤抖地问道,“公孙敬声真地挪用了北军军费?”。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大儿子自小就受到母亲卫君孺以及姨母卫子夫的溺爱,一贯骄纵奢侈不守法令,特别是担任了太仆之后,更加有恃无恐,有时候,令自己这个身为百官之首的丞相父亲,也无可奈何。
见公孙贺一脸的疑惑,汉武帝冷哼一声,将案头上的奏章重重地扔在对方脚下,冷声冷语,不无讥讽地说:“你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做的好事情。”。
其实,在看到这份弹劾公孙敬声挪用北军军费奏章的第一眼,汉武帝也有点不相信的同时,还暗自认为是那个自己特意任命的绣衣直指御史江充,在背地里捣鬼。
后来,又暗中派遣羽林骑左统领卫伉,专门调查公孙敬声挪用北军军费的事情,果然与江充在奏章里说的完全一样,这才不得不相信。
“该死的狗东西。”片刻,看完奏章,公孙贺也惊呆了,忍不住心里狠狠地咒骂了儿子一句。他没有想到,儿子竟敢胆大包天,做出了这等杀头甚至灭门的大事情。
“陛下,既然公孙敬声做出了这等违法乱纪之事,理应受到严惩。作为丞相,老臣绝不会姑息养奸,破坏朝廷法度。”。
在痛恨儿子胡作非为的同时,公孙贺也赶紧向皇帝表明了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因为,他很清楚,按照武帝的性格,是绝不会轻易放过公孙敬声的。
这个八月,叛乱刚刚被血腥镇压的时候,江湖庙堂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刺激皇上那根已经绷得很紧也很敏感的神经,令他毫不犹豫地大开杀戒血染长安城。
根据多年很丰富的政治经验,他清楚,在儿子挪用北军军费这件很严重的事情上,如果公孙一家能够很侥幸地躲过灭门之灾,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于是,此时此刻,赶紧表明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态度立场,采取舍车保帅的策略,在公孙贺看来,无疑是上上之策。
见公孙贺一副大义灭亲的举止,汉武帝很是满意,暗暗赞叹道,不愧是当年的太子舍人,如今大汉王朝的丞相,百官之首,很有些胸襟见识。
“朕一大早就将丞相叫来,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武帝脸色渐渐舒缓,目光依旧紧盯着对方,朗声说,“丞相是非分明,不袒护自己的儿子,让朕很是欣慰。”。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改变了当初的决定,不想立即处死公孙敬声,而是想将他暂时关押在大牢里,继续观察文武百官的反应。
武帝很清楚,蛊祸之乱发生后,尽管他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是,这起突然爆发的父子之间的残杀事件,所带来的余波还远远没有消失的干干净净,说不定哪一天,还会再次爆发。
五天前,绣衣御史江充送来一份密报,言称前太子刘据兵败后没有自杀在湖县泉鸠里,死的只是一具替身,而真正的太子,则在太傅石德的庇护下,逃往西域,妄图死灰复燃东山再起。
对这份密报,他本着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的很坚决态度,密令在蛊祸之乱中立下头功的黄门令苏文,已经带人悄悄亲赴地处河西走廊东端的武威郡,秘密调查此事。
如果事情真像江充在密报里所言的那样,武帝有千万条理由相信,刘据私下里肯定会联系丞相公孙贺。只是,至今,还没有这方面的一点消息。
再说,公孙敬声挪用的那一大笔北军军费,高达一千九百万钱,被查获后,竟然有四百多万去向不明,这让武帝不得不心生疑惑,暗自提高戒备心。
现在,不妨借公孙敬声挪用北军军费一事,来个引蛇出洞,将前太子刘据及其在长安城里的余党一网打尽,彻底消除蛊祸之乱带给自己的不利影响。
想到这儿,汉武帝神色郑重地说了这样一句话。“看在丞相你的情面上,朕决定放公孙敬声一马,先将他打入死囚牢,待事情彻底查清楚之后,再做处理。”。
见皇帝这样说话,公孙贺心中不禁没有丝毫的喜悦,相反,竟情不自禁地腾起了一股更加恐惧沉重的忧虑。
从担任太子舍人的第一天算起,至今已经五十多年了,对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帝国最高统治者,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甚至,可以这样说,要比清楚自己的两个儿子还要清楚很多很多。
“陛下,自古以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孙敬声身为太仆,竟敢挪用军费,罪大恶极,已经触犯了朝廷法度,还望陛下从严惩处,以儆效尤。”。
说完这句话,公孙贺就噗通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泪流满面地连声哀求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祸国殃民的逆子,让老臣感到非常伤心,无颜再见陛下。”。
“呵呵呵,丞相言重了。”见此情景,汉武帝明白公孙贺想辞去丞相的言下意思,不由得大笑几声,安慰道:“朕的这个大外甥,一向骄奢不法,也不能完全责怪丞相。”。
“至于最后如何处置公孙敬声,说句实话,朕还没有拿定主意。丞相回去后,帮朕好好想一想,该怎样处置他,才算符合朝廷法度。”。
于是,这次在公孙贺预想中,本应很郑重,甚至还有点肃杀的君臣会面,就这样不伦不类地草草结束了。
在这个略微有点清冷的八月的早晨,望着老丞相离去的踽踽背影,汉武帝这位在中国历史上很有影响的君王,脸上情难自禁地流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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